黑发学长如常地摆摆手,轻描淡写地带过:“苦夏而已,下午有空吗,我给你们加练。”
收服子安地藏后,五条悟和夏油杰顺理成章地成为了除九十九由基外日本咒术界唯二的特级。
与崭新等级证书一同到来的,是恨不得将人淹没的任务清单。依靠家入硝子拉拢利益,间接仰仗他们施压竞争,总监部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
忍耐两天,直到夏油杰又一次在任务途中接收到新的闪回片段,盛怒之下再次轰塌总监部,这场闹剧才戛然而止。
约定好下午的训练时间,夏油杰回到宿舍冲澡。水汽氤氲,温热的水流冲刷过身体,却驱不散灵魂深处的疲惫。
他真的好累,好想睡一觉。然而只要松懈下来,五条悟倒在碎石上的画面就会清晰晃在眼前。触目惊心的红、铺天盖地的血、涣散失神的眼睛……一切一切,都与回忆中那场死斗隐隐重叠,连沾满沙尘的面庞都分毫不差。
“看起来战况相当惨烈啊。”
带笑的少年嗓音在寂静的房间里突兀响起,镜子泛起涟漪,映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夏油杰习惯了祂的神出鬼没,头也没抬:“别站中央,挡到我擦头发了。”
“哦——”祂委屈地拖长调子,往镜子边沿挪了挪:“‘右手’怎么样了?”
他说的“右手”自然是指灰原雄未来的死亡片段,正是那些片段,让夏油杰近乎严苛地督促他们训练,力求规避原本的命运。
“用这种代号有点恐怖了,早说让你换一个。不过我更好奇,到底还有多少个人民碎片?”
“嗯……还有左手、躯干和头颅……”他掰着手指数了一下,反应过来后状似生气地拍打镜面,虚张声势地说:“我是问内容,不是名字!再说就是为了删繁就简,我们才用这么贴切的名字。”
夏油杰懒得追问“我们”中的“们”是谁,总归是个和祂类似的存在。他放下毛巾,拉开浴室的门。
“喂……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声音变得虚幻,因为祂跟着转移到了宿舍书桌前的水晶球里。水晶球只有九厘米左右,祂趴在玻璃壁上,像只黄色的菠萝味棒棒糖。
夏油杰终于疲惫地撩起眼皮:“……毫无意义,徒增痛苦。”
“哦,我的朋友,我能感知到你的愤怒和痛苦,还有极深极深的,像是浓稠鱼汤一样的迷茫。”
“神奇的比喻,我该夸赞你的文学水平吗?”夏油杰脖子有点酸,顺手将水晶球移到了一叠摞高的书上。
“灰原也已经死过一次了……或许所有人都已经……”
夏油杰喉咙是缺水的沙哑,各种情绪在肺腑里冲撞,致使他无法清晰表述其中任何一种。最终只是干涩地开口:“改变了伏黑甚尔,悟还是走到了原本的结果上。那其他呢?那些注定要死的人呢?我是不是……我做的这些究竟有什么意义?”
他抬起头望向神明,眼神飘忽得堪称惊惶:“如果只是换一种方式走向同样的终点,那我的挣扎岂不都成了小丑的表演?”
这才是他最深的恐惧。超越了正论的破碎,不是感官剥离的空茫,而是这一切也许徒劳成空。
命运的修正力强大得令人绝望。
神明惯常的笑意淡去了,他从水晶球中走出,赤足踩在冰凉的地上,慢慢走向夏油杰。
“很抱歉我的朋友,我无法给予你回答。我只能告诉你,命运并非篆刻文字的石头,而是女神手中的纺线。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在搅动织机,让未来的画布变得模糊不清。”
夏油杰空白地看着他。
少年继续说:“你既已改变伏黑甚尔的立场,这本身就已经证明了‘注定’并非不可动摇。为什么到了更大的事情上,你反而相信它是不可更改的?”
“我…我不知道……”夏油杰揪住自己还在滴水的黑发,声音哽咽:“我害怕看到了救不了……我害怕间接害死谁……”
“你太疲惫了,孩子,你的精神时刻紧绷,若再不放下就要断掉了。”少年的口吻里带上一点叹息:“你为什么不肯告诉他?告诉五条悟。”
“不能告诉他。”夏油杰几乎是本能地抗拒。
“为什么?”
“我不知道……”夏油杰迷茫地摇头。
“你不知道?还是你不敢知道?”神明逼近一步,目光锐利,仿佛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杰,你害怕知道什么?还是害怕应证什么?
“你怕知道不用你拖,他会毅然决然陪你下水?你怕知道以他的性子、他的选择、他会为你做到何种难以想象的地步?还是害怕……一旦他知道,你们之间的关系就会发生某种你时刻渴求又印此极度自厌的变化?”
夏油杰无法回答,每一种猜测都戳中了他羞于张口的顾虑,为来惊惧的神情增添了几分赧然。
神明安静地看着他,破碎的金眸里掠过一丝促狭的笑意,很快又消隐不见。他问出了那个最想知道的问题:“那么,告诉我,夏油杰。五条悟,对你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是什么?这个问题家入硝子也曾问过。那天她体贴地给足了空间,让他侥幸逃过,没有回答。
是个吵闹的白痴,是并肩的最强,是打闹时飞扬的白脑袋,是他吸收完咒灵玉后总会脸颊一冰的乌龙茶……
是顶底膜拜的神明,是不敢宣之于口的爱人,是想要永久、永远、永恒陪伴,共度一生的人……
是即使重来一次,拼上一切,也想要护其周全的人。是绝对、绝对,不能失去的人。
回答急迫得快要脱口而出,却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它太沉重,太复杂,包含了太多无法定义、也无法承受重量的东西。
夏油杰最终垂下眸子,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只给出一个模糊而郑重的答案:“……是唯一。”
不需要更多定义了,对他而言,“唯一”就足够了。
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少年神明看着他垂着头自闭,几乎无法压下翘到天边的嘴角。他耸耸肩,尾调上扬:“好吧,‘唯、一’,既然你这么说。”
他的身影开始变淡,像褪色的水墨画,逐渐融入了空气里。
“啊,对了,”在彻底消失前,他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冲着夏油杰狡黠地眨了眨眼,眼眸弯出戏谑的弧度:“忘了说一件事。”
“关于‘剧本’……道具好像传错了人,不小心让五条悟‘看到’了一点东西哦。虽然代入式并不是全面,不过以他的脑子,拼凑出点什么来,也不是没有可能呢”
“祝你好运,‘唯一’的,夏、油、杰。”
话音落下,他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
“不, 你先别走,把话说清楚!”
一番令人瞳孔地震的话砸下,夏油杰如同被雷劈中,差点厥过去。看着逐渐虚幻的身影, 他崩溃地扑了上去。
什么叫做代入性道具?!
什么叫做投放错误?!!
什么叫做——五条悟知道了?!!!
炸毁总监部那次, 该交代的他都已经向交代了, 这次五条悟知道的是什么?
头发丝还在滴水, 顺着他白皙的额头滑到纤长的鸦羽, 最终滴滴落在深蓝的床单上。夏油杰捂住脸逃避, 不愿去触碰那个呼之欲出的唯一正解。
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又有点尴尬。那些刻意捏住鼻子装作被臭到的样子, 那些绞尽脑汁编出的托词,现在回想起来简直不亚于穿上皇帝的新衣在猪八戒面前辣舞。
什么预言、什么代价、什么结果,此刻统统被忐忑和羞窘霸道地冲散, 浑身上下内里煮沸般滚烫, 仅存的念头除了去世就是想死。
为什么不告诉五条悟?
正如祂所言,夏油杰是明白的, 一直明白。
最初是觉得没必要, 或者说,不习惯。从小到大历经的冷眼教会他, 自己的苦难是别人生活里的笑料。即便后来小林美和给了他很多很多爱,但她的爱犹如一团塞到破洞玻璃里的棉花, 能够挡风挡雨,却也突出了有棱有角的狰狞裂痕。
没必要让人知道自己有多狼狈多不堪,倾诉就像赤裸地站在人前邀人评判,同样尴尬难堪,需要莫大的勇气, 承担巨大的风险。
后来他有了五条悟,和他成了挚友,可即使在情谊最岌岌可危和好不容易看开的日子里,他仍像个锯嘴葫芦。原因里有多少成分是不想让他共担危险,有多少是害怕他给别人带去风险(打杀主使者),夏油杰已经很难分清了。
或许他本身就为在五条悟心里占据着独一无二的地位而自骄自傲,这种自骄和自傲是隐形的、未被察觉的,早在他一边怀疑五条悟有没有那么在乎他,觉得自己不值得他这么信任时,一边在灵魂深处顽固扎根,潜滋暗长。
他总觉得五条悟不会听了后“啊?!哦”一下就过去,他会帮助他,不带任何同情怜悯的、理性思考方案而非理性采取行动式的,不择手段地拯救他。
这种隐秘却让人难抑欢喜的担忧,在一次次自我厌弃,自我羞愧的中发酵,让夏油杰半夜每每惊醒都要唾弃地扇自己两巴掌。
想到这里,他又记起自己是怎么跟发结婚誓言一样和祂形容五条悟的。
唯一、one and only,还有那些压在心底没有说的形容,像什么共度一生的人啊、什么心里的神啊、什么我的爱人啊,不啦不啦的……那个时候沉浸在情绪里没感到什么,现在回忆起来十根脚趾深插地底,简直想掐死自己。
他甚至痛恨自己的国语学的不错,那么肉麻的词,他却像写小作文水字数一样编了那么多,真是一点都不害臊!
“啊啊啊啊啊啊啊——”
夏油杰像个类人猿一样发疯大吼,把发烫的脸更深地埋进掌心。
就在他脖子和脸通红,几乎要被自己烧死时,剧烈的磅门声响起。
“杰!老子回来啦!给你带了超级牛掰的伴手礼哦!”
伴随着活力过剩的嚷嚷声,白色脑袋探了进来,随即是整个高挑的身影,蛮横撞破了返祖现场。
五条悟捏着一颗不断逸散阴冷气息的小球,大大咧咧地跨进门,那双璀璨的苍蓝之瞳敏锐一瞥,视线锐利地扫过房间每个角落,最终停留在桌面被书本架高的水晶球上。
“今天任务碰到个超——有意思的咒灵!”
他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自然地坐到夏油杰身边,暗暗观察他。床垫陷下去一块,让夏油杰不由自主地往他那边倾斜:“会说话哦!叫什么真人,术式可以改变人类灵魂的形状,超恶心的!”
夏油杰勉强牵起嘴角,努力让表情看起来自然:“啊……嗯,谢了,悟。听起来是很厉害的家伙,辛苦你了。”
五条悟眉飞色舞地讲起战斗过程,手舞足蹈地比划自己是如何轻松地将那个叫真人的咒灵制服,如何压缩了它的咒力核心作为伴手礼。
夏油杰表面上认真听着,不时点头,心里早已乱作了一团。
我得假装不知道他已经知道了,他在心里盘算着:先发制人,告诉他自己感官退化的事,这样至少能掌握主动权……
想到这,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了五条悟脸上。自从他掌握反转术式后,他们相处的时间就少了很多。
他总是忙于训练和开发新的招式技巧,夏油杰已经很久没有和他长时间相处,这样近距离地看过他了。
他似乎又长高了些,面部轮廓也更加分明,曾经那点婴儿肥渐渐褪去。白色睫毛下,苍蓝色的眼睛更加深邃,却一如既往地璀璨透亮。
“然后我跟你说...”五条悟的声音一顿,话题不着痕迹地一转:“其实我之前也见到过一只人形会说话的咒灵,还敢自称什么神明,似乎跟杰有很大的渊源呢……”
夏油杰完全沉浸在思绪中,下意识附和:“嗯,确实很特别...”
话一出口,他豁然回过神来。
刚才……悟说了什么?
神明……?渊源……?
五条悟停止讲述,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夏油杰感觉自己额头上有水滴下来,分不清是头发上未沥干的水还是冷汗。他僵硬抬头,对上对方似笑非笑的眼神。
“不……不是,悟,你听我解释,那个是……”他下意识开口,声音干涩急切,却组织不起任何有效的辩解语言,最终讷讷闭上了嘴。
“祂来过了?杰知道了吧。”
夏油杰抿着唇,干瘪地问:“悟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现在已经知道了,所以呢?”
夏油杰像个犯错的孩子,无措地绞着手。不是不可以诡辩,也不是不可以熟练地转换话题,只是他从对方的眼神中察觉到了一丝不容反抗的压迫。这是他在警告自己,绝不允许随意糊弄。
他低声说:“我不想让你担心,而且……而且这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我没资格不识好歹地向你抱怨或仇恨什么。”
夏油杰飞快用余光瞥了他一眼,估算他的愤怒值,接着说:“其实味觉和嗅觉都无所谓吧,只有触觉退化稍微有点麻烦,意味着动作变形、咒力失序什么的,我很难再和你比肩,还有……”
“意味着nothing,你不会有事,杰要记住,最强永远是两个人的。”
五条悟打断他,他向前倾,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听着,我愿意跟你一起承担任何风险,跟你一起去往未来。这不是因为责任义务或者普通友谊,而是因为我想这么做。”
夏油杰只有惊恐,他倏地瞪大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五条悟。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悟,悟他……
“你做了什么?”他几乎歇斯底里,又吼了一遍:“你做了什么?”
五条悟俏皮地眨眨眼,状似报复:“杰没有及时告诉老子,老子也要让杰猜猜。”
刹那间,夏油杰跌坐在地。不说他也猜得到,他摸了摸自己的左耳垂,就近的、最直白简洁、最贴切的选择不就是共轭吗?
可是为什么?谁能来告诉他为什么?
什么叫并非出于普通友情?
不普通还能是什么?
爱,无非……只能是爱。
确诊精神分裂的那一刻他没有哭,知道交易和代价的时候他没有哭,正论和信仰破碎的时候他也没有哭,但此时此刻夏油杰崩溃了。
豆大的那泪珠一滴滴砸下来,绝望的、从死寂如灰的涣散眼眸里。
“不……”夏油杰痛苦地摇头:“你不应该……你不可以……”
“为什么?”五条悟歪着头,真心的疑惑写在脸上:“不想让杰难受是什么不可以的事情吗?”
“不是的,我说的不是……”
夏油杰下意识开口,又猛地闭嘴。他怕那些词句只是五条悟无意识出口的,他怕五条悟还没真正理清楚这些,却被自己一言捅破。
他是五条家的神子,拥有最完美的一切——容貌、天赋、地位、力量。自己能做的好像就只有帮他避免风险,保护好他。可现在带去风险的人正是他自己,微乎其微的一点,他也没能做不到。
短短一两个字眼,五条悟却敏锐抓住了那份迟疑。
夏油杰总觉得他理所当然永有最好的一切。当然,五条悟自己也这么认为。
——所以他认定了他、认定了他的爱。
他凝视着无声抽噎的黑发少年,忽然凑上前,吻住了他的嘴唇。
触感是模糊而隔阂的。
夏油杰惊呆了,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慌和羞耻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能通过视觉清晰地知道五条悟在做什么,但传递到神经末梢的感觉却微弱得可怜,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只有唇上那份压力和喷在脸上的温热气息,提醒着他正在发生什么。
“不……!”
抗拒的呜咽被堵了回去,五条悟湿软的唇舌见缝插针地撬开唇齿,攻城略地地舔舐敏感的上颚和舌根。
不、不!
他怎么能……怎么能去沾染五条悟?
悟对感情一向懵懂单纯,我是罪人吗?我引诱的他吗?我没有控制好自己,日常相处里混淆了爱情和友情的界限吗?
夏油杰开始剧烈挣扎,手腕被牢牢攥住,就用身体的力量试图推开身上的人。混乱中,他试图开口拒绝这一切,却因触觉的严重缺失,无法精准控制自己的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