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明祺正半死不活地等早饭。
上次,他被哥哥吊打一顿,丢进军营,至今没能脱身。
大哥说让人不用给面子,把他当小兵操练便是。但他惯是个油不溜丢的性子,没几日已跟上下混熟,又开始躲懒,打算就这样,熬到大哥罢休。
监督他的长官方才还在拎他们。
突然得了什么消息,急匆匆跑了。
大伙面面相觑。
出啥大事了?
好半天,总算打听到了——
“哈哈,好像是将军夫人要来,他们怕臭着小嫂子,换衣裳去了!”
马车驶进军营。
直驱中帐。
午前,阳伞渐炽,地气蒸腾。
麇聚着禁卫军的兵营即使在平时,亦刁斗森严,一副精英蓄锐之相。
车内,萧明槃板起脸,叮嘱,“这是军营,你看看没事,不要乱走,跟在我身边。”
苏纺来牵他的手。
萧明槃下意识地捏一捏,不舍地放开。
他要面子,板起脸说:“这是军营,纺哥儿,以前也说过几次,不好让人家看到我们拉拉扯扯,不像话的。”
苏纺心底空落落的。
但还是听话,说:“好的,夫君,以后再也不了。”
男人引颈企踵,一俟见到将军和他的小夫人,十万火急地回去通知兄弟们,笑嚷道:
“来了来了,小嫂子来了!”
顷刻间,一窝糙汉子们炸开锅。
大门轩敞,日头偏倚地照进来一块亮。像在青浩浩的石砖地上,铺开一块过白的毯子。
当倩细淡薄的影子拓印在这毯子上时,所有人都齐刷刷地注视门口。
屏息——
突然,萧明槃不经意地快了两步,先跨进门槛,盖住了身旁人。
他看见屋内场景,怔一拍,好笑地问:“你们作什么?一个个坐得这般笔直端正。”
众人心不在焉地说些“老大早”什么的,眼神直向他身后飘。
有胆子大的起哄:“来看嫂夫人呀。”
小哥儿羞怯地躲着。
像藏在稠枝密叶里的花苞,若隐若现,未见其人,却先莫名给以一种窈窕、泠清之感。
萧明槃温和地说:“纺哥儿,这几位便是与我同生共死、肝胆相照的弟兄。我为你引见。”
苏纺移步。他的衣袂微微摇漾,乍一看平常,行走间,倏地丝光熠熠,原是缎面上暗绣的苍兰花纹迓迎着光,浮涌而出。
小哥儿抬起头,对大家徐缓地、笑了笑。
这是一个像从心窝里直接淌出来的笑,黑黝黝的眼瞳一汪温柔,不妩媚,无惊惶,有点呆,更像在自己对自己笑。幼嫩胚芽般的耳垂红的要滴血了。
大伙十个有九个都看直了眼。
还有一个,则已在想:这要是我的媳妇儿有多好……
他逐一问好,赠礼。全程无人造次。
随后翩然而去。
过很久,还有痴住的在翻来覆去、语无伦次地说:“老大好福气,好福气——这样标志的小美人,进宫做娘娘也是使得的。”
“难怪老大跟看眼珠子似的,不辞辛劳地接送。”
“你们说,老大破功了没有?哈哈,我原以为他要学张三丰,练一辈子的童子功!”
“破了怕是也不会。老大文韬武略厉害,但那方面的技术,怎比得了咱们这些臭流氓?你看,刚才两人相敬如宾,哪有新婚的如胶似漆?”
“老大新婚第二天还照常来军营。小嫂子清纯如水的模样,莫不还是完璧之身。”
“可怜了,嫁给个不解风情的木头,守活寡呀!”
与此同时。
苏纺正随萧明槃走在路上。
萧明槃问:“怎么不舒服的样子?”
苏纺夹.着腿,这才难以启齿地说:“……流出来了。”见对方没明白,挨近,“您弄进去太、太多,没擦干净。”
他是有一丝娇里娇气的抱怨。
谁让昨晚,萧明槃起初骗他一回,结果二三四五,最后他也忘了数,感觉肚子里都被灌满。
他神魂颠倒,直有种要怀.孕的强烈错觉。
事实上,他常有这种错觉。
萧明槃真不能生吗?
是不是骗他?
或者,是萧明槃刻意锁了精?因还不想要孩子呢。武侠说书里什么神功都有。
刚说出口,苏纺就意识到自己失言。
他怎么能怪夫君?真是大逆不道。
他应该自己爬起来洗才是。
以前他没这么懒的。
不知忒地,近来完事后总由着夫君抱他去洗,稀里糊涂地睡着。
萧明槃一听,臊了,“那我先带你去擦洗。”
于是,先到帅帐的寝室。
打来盆水。
一袭屏风隔着,绢绸上绘制的是雪夜竹林,黑斑虎在岩上咆哮,威风赫赫。
他看到粉白的身子朦胧地晃一晃,像只小月亮,悄然沉落下山。
苏纺骑在他放在军营洗脸的铜盆上,小心地用巾帕蘸水。水太热,他着急,被烫的吸气。尽量克制,但还是发出一点水声。
萧明槃坐在几步之外。
脊背愈发僵,硬是不动。
在想什么?
别想了。
他低声地骂自己,“荒唐。”
“洗好了。”
苏纺说。
“好。”
萧明槃起身要走。
苏纺不知一盆脏水要怎么处理,湿哒哒地,绕出去正要问。
敲门声响起。
“哥,是我。”
是萧明祺。
听见外间两兄弟在说话。
“你怎么跑来了?”
“我来拜见一下您和嫂子嘛。不是您说要我一定敬重他吗?嫂子呢?”
“他忽然有些不爽利,在里帐歇息一会儿。”
被人误会怎么办?
苏纺走出去,“我好了。方才被晒得有点头昏而已。”转过身,打招呼,“小叔,暌别多日了。”
上次见面,萧明祺还倒吊在枝头。
他其实不大记得萧明祺的模样。
萧明祺倒是很记得他的。
成宿成宿地想。
几个狐朋狗友来军营找过他,“你怎么还不脱身?难道真要洗心革面,给你大哥做一条走狗?”
他烦躁,“我这是说走就能走的吗?我敢走,明天我哥就能把我依军法处置!他做得出来!”
“这么狠!真是你亲哥?”
“我也怀疑。”
“哦,对了,听说你的小嫂子跟你哥十分要好,近来在书院露了面,我去看了一眼,原来生得那么美。你竟舍得让给你哥。”
“妈的——”不提这茬也就罢了,萧明祺毛腾厮火地跳起来,“不就是你们挑拨的!!!”
大打一架。
而后他被关了两日禁闭,咬牙想一定要洗心革面,坚持了五日,又摆烂了。
听说苏纺来了。
他心中痛痒,实在想看一眼。
看到他们夫妻恩爱。
他便也死心了。
他的记忆中,苏纺美归美,却有些乞缩,气色也不大好,脸色泛着淡淡的青。
今天再见却变了!
白里透红的皮肉,面颊也圆了些许,美的珠润。
妈的!妈的!妈的!
他在心里连声骂。
“看什么呢?”
一旁,大哥阴森森的声音响起。
萧明祺:“……”
他说:“呵呵,差点没认出来。”
“不是来跟你嫂子打招呼吗?”
“……”
“说啊。”
他半晌才闷声说,“……嫂子好。”
“再说一遍。”凶刮地。
“嫂·子·好。”一字一顿。死人一样。
苏纺不是傻的。
他低眉顺眼。
一直到回家,他跟萧明槃说:“夫君,虽说是阴错阳差,但我既嫁给您,从此往后,心里便只惦记您一人。您别因为我,跟二爷生龃龉。”
萧明槃当场说没有。
这是真心实意。
他一向不懂为什么有人会因为区区情短情长甚至和好兄弟反目成仇!
过了三日。
天拂晓。
萧明槃突然起身,抓起袍子披上。
还早,公鸡都没报晓。
“……怎么了?您做噩梦了吗?”他怀里的苏纺睡眼惺忪地问。
“没事,你睡。”萧明槃说。
他一径朝弟弟在家住的西厢去。
今年为亲事刚翻的新,植了一片桃花林。
萧明槃风风火火,与被折腾起来的仆佣们道:“反正你们二爷也不成婚了,把林子全铲了吧。我院子里的池子再扩建,修个临水小筑。你们夫人喜欢蠡窗,那玩意儿映水照影最漂亮。”
跟来的苏纺:“?”
更茫然了。
萧明槃做了个梦。
不过不是幻想,是已发生的事。
年初元宵节。
他率兵巡街,维护治安。好巧,遇见了苏纺。
苏纺提着纱灯跑来,“大伯哥!”脸蛋红彤彤,眼睛亮晶晶,感谢他,“多亏您上次问了一嘴我要不要去看花灯,我爹爹便同意放我出来玩了,还给我钱买灯。”
他那时还把苏纺当弟媳妇和小孩子,觉得很可爱,“以后过节,你都可以和明祺一起去玩。”
苏纺感动得无以复加。
乳燕般,细喉咙里的脆声要飞起来:
“您人真好,我真高兴您做我的大伯哥!”
萧明槃一个惊颤,黑着脸劈开梦地醒了。
池心小楼于仲夏时节筑好。
通身用金丝楠木,歇山顶,檐缘燕尾。每日晨昏正午,深深浅浅的太阳光便滤过薄如蝉翼的蠡窗贝纸,碎粼地、把厅室照成水晶宫一般。
可称奢丽绝伦。
谁能不喜欢?
苏纺看了又看,但还是惶惑:“是不是过于赀耗了?”
萧明槃笑道:“这才到哪?改日带你进宫,才是开眼界。”
他是没见过世面呢。
苏纺脸红,便不再提。
萧明槃是很存了些金银财宝的。
毕竟他出身穷农,向来秉持着古老拙朴的观念——积谷防饥,未雨绸缪——而节蓄,又不会花。
曾学别人买过庄子、油铺、酒坊,也尽成进项。
于是账面上的钱如滚石般,越来越多。因算着累,这两年便不再购入。
既有了楼,还得配景观。
萧明槃抽空亲自带他去西市的花鸟坊。
已故的成宗的皇后丁氏,尤其怀柔远人,缔结友邦。
到如今,大乾已是气象荣鼎,万国来朝。世界天涯海角的客商皆云集在此。
街衢人山人海,如把苏纺卷在浪中,他左顾右盼,心旷神怡。
一张甜净白皙的小脸焗得两坨红,傻乎乎似的,鬓角茸发冒热气,小粒晶莹的汗水贴在颊边,像贴了宝石妆钿。
谁家的小哥儿这样出挑漂亮?
众人纷纷惊艳。
萧明槃皱眉,上前两步。他的身影像一片荫,忽尔忽尔地避开烈阳,盖在苏纺头顶。
血管里又骚动起没来由的闷躁。
自那天做噩梦后,时而瘾一样发作。
还会叫他做出一些反常的举动。
譬如现在,他就在碰碰运气地去摸苏纺的手。
内心已挣扎许久。最后想,应当没人会注意,那么,便不损害他的男子气概。
然而,屡次碰到指尖,却没成功。
那滑嫩的小手像灵巧的小鸟,晃晃蹦蹦地躲开。
苏纺还用晶澈的眸子困惑瞅他,乌浓的睫羽轻翕一下。
不用多说,他恢复神志。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人人有脸,树树要皮。
萧明槃在心底说。
这时,苏纺脚步被磁铁吸住似的,定在一个杂物摊子前。
萧明槃带点笑意:“喜欢尽可以买。”
不准笑他孩子气!
苏纺瞪眼。
栗发碧眼的摊贩急于做生意,恭维道:“小公子,您的父亲真是疼爱您。您看这几样,都是舶来的好东西,旁处见不到呢。”
萧明槃喑嗄。
“这是我夫君。”
苏纺拔高声腔。
小贩只愕了一瞬,转进如风,堆笑道,“少见陪妻子逛街的丈夫。贤伉俪真是琴瑟和鸣!”
苏纺还是气呼呼地拉着他走掉。
后去观鱼铺子。
买了几对鲜红嫩橙、成双游曳的锦鲤幼苗。
归家,苏纺倚在美人靠上,一边看,一边给萧明槃背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可惜,现在把莲花种下去,还要等明年再开。到时该多好看?”
他颈项微倾,一只手撑腮,眉眼间漾出一丝聊以消遣的微笑。
都会背诗了。才上两个月学,他的纺哥儿真是勤奋又聪明。
萧明槃欣慰。
“小鱼真可爱。”
“没你可爱。”又问,“今天玩得开不开心?”
“开心。”
耐不住地摸摸头,“那下次再带你去玩。”
“您待我真好!”冲他一笑。
好甜的笑。
甜的叫他的心肝脾肺都仿佛一块儿融了,饧化成一团刚出锅的糖,又烫又黏,越搅越稠。
逛了一整日,苏纺累得散架,偎依在他怀中睡。
以前总蜷成个小刺猬,如今也舒展开了。
萧明槃却睡不着。
反复回想白天去西市的场景。
他耳朵灵,听见背后有多舌者说:
“这两人竟然是夫妻?我也以为是父子,男的一看年纪就大许多。”
“一定有权有势。”
“或许是二婚,甚至三婚。”
“暴殄了小美人。真是不般配!”
不般配。
他万分惭愧。
纺哥儿整日说他好,但他哪能真算一个好丈夫?
他年纪大,年轻时也不算美男子。
除了荣华富贵、床笫之欢,他甚至不能给自己的小妻子一个孩子!
再者说……
如今苏纺的称赞,与当初对“大伯哥”的,大抵没有区别。
纺哥儿是很好的,很好很好的。
嫁给谁都会是个好妻子。
夜半,萧明槃再卧不住。
他想起少年时刚拜师的心情,着魔一样,废寝忘食地练枪。
师父骂他:“疯子!不想活啦?”
他说:“不知怎的,别的都忘掉了。”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原来这世上的一切都有因数。
以前,他有时会想,钱嘛,够用就好。
多出来的那些要拿去干什么?
终于晓得——
正是留着给他的心肝宝贝砸个响玩儿。
苏纺睡醒有点晚,枕边已空。
洗漱,出门,路过院子。苏纺忽地驻足,揉眼。
昨天还空敞的湖面上,一夜之间,竟开满莲花。
问过才知,昨天他入眠后,萧明槃突然起身,派人向方圆十里的种了莲花的人家求买,蹑手蹑足、连枝带泥地捧回来。
萧明槃很是不像话了一阵子。
虽说以前也没怠慢他的小妻子,但又更进一步,衣、食、起、居各处都恨不得比照着皇家来。
苏纺走在路上都不敢乱瞟,上次他只是看了两眼别人家伸出墙头的木槿花树两眼。没几天,那树就种到了他们家院子里。
他提起娘亲忌日,想去庙里拜佛。
萧明槃派人回他老家为娘亲修坟,又请长明灯,还问他:“东院弄个小庵堂供菩萨,你就不用劳烦地来回爬山。要金菩萨,还是银菩萨?”
夫君一定不信神。
他料想着,委婉说:“普普通通的就好。”
“也是。金银俗气。”
萧明槃笑说。
月末,拿四五块石头料子给他看,他选了个青石。
等雕好了才知道,萧明槃是特地托人,天南海北、不计银钱地直接找山挖石头!
无知如苏纺,也渐渐发觉,这并不对劲。
萧明槃劳民伤财、悖违规矩的行为,让皇帝宇文逸深感娱乐。
那几天饭前都要问近侍,“大将军今天有什么乐子?”
假如有,他能多吃两碗饭。
再津津有味地点评:“这家伙,年轻时是个木头,老了反倒开情窍,海棠二度春啊。哈哈哈哈。”
于是,再多次把萧明槃召进宫,旁敲侧击要见他的小夫人。
最迟中秋宴必须来!
萧明槃推脱不过,只得答应了。
唐御史府。
唐琼揶揄苏纺,“哟,又是新衣裳。萧将军难道专为你开了一间裁缝铺子不成?”
“没有。”苏纺摇头,“都是库房堆的旧料子。夫君说,再不用就被虫子蠹了。怪可惜的。”
唐琼看他不识货的样子,佯怒,“笨蛋!这是花样最时兴的雪缎,往年哪里有!”
“怎么又骗我!”
“你傻呗。”
“夫君最近总乱花钱,我又不敢说。”
“唉,我真担心进宫的事。”
“我再陪你排演两遍,不慌。”
两人半玩耍、半正经地练礼仪小半日。
傍晚前,苏纺告辞回家。
他现在是常客,唐琼又懒,说了明天见,便不到门口送别。
谁能想到就这几步路还能被截住?
苏纺被叫第二声才有反应,出于礼貌,迟疑地驻足,“……你是?”
陌生男人是唐家的远房亲戚。一个刚及弱冠的书生,因进京赶考,寄住在此。他偶然见到苏纺,从此魂牵梦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