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嘴吐不出象牙的东西。”萧明槃反诘。
王都统盯他脸半天,也没盯出破绽。冷哼一声,“充什么正经?我等着看你到时老房上火,徒惹笑话。”
怎么可能?
萧明槃极有信心。
他是见过一些老夫少妻,小妻子娇作,挥霍败家。
他萧明槃是何许人也?岂会被一个小哥儿骑在头上作威作福。
策马。回家。
侧门更近,便不绕路了。
家丁们还在收拾残局。
正巧,他遇见两个仆人在议论苏纺:
“苏家不是大户人家吗?他们家大哥儿嫁妆的箱笼尽是空的,许多连一半都没装满,真寒酸。”
“他寻死觅活,才逼得大爷娶他。好有心计。”
“咳。”萧明槃打断。
两饶舌者连忙噤声,口称老爷。
萧明槃思忖片刻,吩咐:“年初皇上不是赏赐了一些绫罗绸缎、金银珠宝,拨一半装到夫人的箱笼里去。”又改口,“不,全部装了吧。”
他所住的主院名为漱石轩。
行至月门,蓦地停住。
他摆手招来不远处洒扫的仆人,问:“夫人今天在家都做了些什么?”
仆人如实,“自您出门后,夫人回屋,一直没出来。”
萧明槃:“?”
不知为何,苏纺能分辨、认出萧明槃的脚步。
没等门打开,他已扑上前,欢喜道:“您回来了!”
在小小的屋子里待了一整日。
连活都没得做,他快闷死了。
一时着急,他去握萧明槃的大手。被热了一下。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是冷的。怕冰到萧明槃,他连忙缩手。
却被反握住。
萧明槃是习武之人,阳气重,掌心热烫,暖意贴肤汩汩传来。
他问:“怎么不出去逛逛?”
苏纺犹豫,“您不是说,让我待着吗?而且,我是新来的,不晓得怎样合规矩。怕被人笑话。”说着,他的声音愈发的轻,像等着被训斥。
萧明槃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心尖酸涩,此前从未有过。温和地说:“你现在是我的夫人了,这里也是你的家。我父母都已亡故,所以府里没有规矩。你想怎样就怎样,你就是规矩。”
苏纺喏一声。
嘴上答应,眉目间却是迷茫惊怕,惶惶然不可终日似的。
他被规矩管惯了。
你跟他说从今往后没有规矩,他反倒不知怎么办好。
天还早。
萧明槃与他去书房。
见夫君铺纸,苏纺连忙研墨。
萧明槃先写了半副合婚书,把笔递给他,“你把剩下的写了吧。”
苏纺立在桌前僵半晌。
他嗫嚅,“我、我识不得字。”
一张粉茸茸、巴掌大的小脸,羞愧的面红耳赤。
萧明槃傻眼。
萧明槃想到当初相看时,苏纺的后娘说,这孩子在家读过一些书。他还很高兴,心想这可不就是知书达理、书香门第?
萧明槃冲口而出:“你爹是状元?你不识字?”
苏纺的眼泪哗地涌出来。
“我只会写自己的名字。”苏纺无地自容,“我还会背两首诗。就是我还在家时,您问我,我背的那两首。我骗了您。”
哭得更厉害。
萧明槃慌起来,连忙说:“没关系,没关系,不识字也没事,我们从今天开始学。我也是二十岁才攒了钱请先生教我。比你还晚呢。”
实则不然,他参军半年便意识到读书重要,自学兵法。却也不算全假,真正找老师是在二十岁。
“合婚书我来写,你签个名字就好。”
萧明槃全盘包办。
写完,还逐字给苏纺读一遍。
才签字,按手印。
他终于看到苏纺写字。
认真到鼻尖冒汗,还是写得有点歪扭。
“写得真端正。”
他昧良心地说。
苏纺破涕为笑。
总算是蒙混过去。
说实话,他发现自己一哭萧明槃就心软还挺吃惊。在苏家可没人吃这套。他不觉得丢人,眼泪为什么不能是武器?人都得利用自己所有的,去换取没有的。
管用就好,他虽弱犹荣。
萧明槃保证:“等过些日子,安稳了,我给你找家学堂。”
苏纺说:“您先教我。我这一丁点墨水,去了怕是要和七八岁的小孩坐一桌。我不好意思。”
他又翻看他俩的合婚书。
笑逐颜开。
“您的字真漂亮。”苏纺由衷地夸赞,“您来教我吧。”
萧明槃是乡下泥腿子出身,曾经没少被世家贵族的同僚瞧不起,他不服气,因而狠下过工夫练字。
他觉得自己是半瓶水晃荡,本质还是个草莽武夫。
但,谁能不享受被一个小美人用星星眼仰望呢?
他心里泛甜。
“好,我教你。”
萧明槃一口答应下来。
他说教就教。
正好,他给弟弟买过不少书。翻出两本启蒙的,带图画的故事书,八岁小孩也能看懂。连带字典一起给苏纺,布置这两天能读下来。
“不着急,慢慢学。”他说。
他则去写公文。
还有武功要温习。
一个时辰后,他筋骨大舒,热气蒸腾地回房。
苏纺捧着书踱过来,“夫君,我背会了,您检查。”
萧明槃又惊讶了,“这么快?”
苏纺红着脸,流利地背给他听。还说:“这个故事真有意思。”
萧明槃心软成一片,想,比他那逆子弟弟乖多了,纺哥儿还是个大孩子呢。摸摸他的头,称赞聪明。
这时,苏纺一鼓作气,“那今天晚上,您能再和我行敦伦之礼吗?”
萧明槃:“……”
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哪有小哥儿这样不害臊追着要的?
虽说纺哥儿很可爱,但是,但是……说好的饱读诗书的大家闺秀呢?结果实际是个犟脾气的小文盲,还好/色。
真是被骗婚了。
苏纺主动地往萧明槃腿上一坐,挨靠在他厚实的胸膛。
他有自个儿的打算——
萧明槃毕竟年纪不轻,马上要四十,估计没几年能厉害了。为了能在夫家站稳脚跟,他当然必须抓紧时间,赶快生几个大胖小子。
萧明祺扎实被倒吊在大槐树上。
他赔笑脸,呲一颗尖虎牙,“大哥,大哥,是我不对。但事儿不是已经翻篇?你看,我早说过,我娶不如你娶吧。你和嫂子才般配。”
说曹操曹操到。
话未落,苏纺听闻动静,冉冉而至。
当他往丈夫身边一站,
萧明祺的笑容顿时怔住。
他大哥萧明槃与武圣关羽一般身长,昂昂九尺,体格健硕;而苏纺白净纤柔,盈盈一握的腰肢,脸嫩的跟花骨朵似的,头上戴了镶玉观音小金冠顶才够到丈夫的肩膀。
两人站一起,是标准的野兽与美人。
他闭嘴。
然后,他眼睁睁看见,方才还一身煞气的大哥调转面孔,放柔声音,放至最柔,“你怎么来了?不是在屋里写字吗?”
“我听乒铃乓啷,怕家里进小贼了……”苏纺说,他看向萧明槃手上提的马鞭。
萧明槃递过去,“纺哥儿,这小子肆意妄为,害你不轻,来,抽他两鞭子,出出气。”
苏纺瞪着马鞭。这粗细,能比他手腕。
他哪挥得动?——不,挥得动也不行,打打杀杀,多可怕!
“我能不能不打?”
“你不恨他?”
“有点讨厌,称不上恨。”
一双眸子像玻璃珠子,晶莹剔透,清澈干净。
他的小妻子真是心善。他想。真可爱。
萧明槃情不自禁地摸摸他的毛绒绒的鬓角,“那你先继续写字,我教训过这臭小子以后便回来。”
萧明槃出生在陇西的一处小村庄,是家中长子。
那时连年战乱,官府抽丁服役。他便在十三岁离了家。父母没指望他能活下来,为继承香火,陆续又生了几个孩子——都死了,只剩最小的萧明祺。
十年前,萧明槃衣锦还乡,爹娘却都已埋在两掊黄土中。
而弟弟萧明祺则是村里有名的小混混。
兄弟俩实在不亲近。
萧明祺怕是怕大哥的。
诶,谁能不怕?
他曾跟大哥的一位同僚喝酒,深醉处,对方吐露真言:“萧将军是真正的狠人。我在战场时会想着老家的妻儿。我想,无论如何颠沛流离、九死一生,我终究有个归处。回去了,我的冤孽血债便也一笔勾销了。所以,我没像许多人那样,从此浸在酒色钱气中发了疯。
“萧明槃没有归处,他竟然没疯。我问他为何而杀。——你猜他说什么?哈哈。他说,为了世道太平。”
他纳闷许久,为何大哥不成亲?
前阵子,大哥说皇上拉的纤,让他去相看苏尚书家的夫郎。
起初他不乐意,顶嘴说:“哥哥都没娶,哪有弟弟先结婚的道理?不如您自己上。”挨一顿揍。
大哥说:“苏纺温文尔雅,还是个美人,再好不过的人才,你不满什么?”
他便去看了一看。
那是在寺庙。
照烛香鼎,烟篆缭绕。
苏纺一袭玉色软缎的长衫,鸦黑长发仅用一枝银簪半绾。
像浅青郁绿的枝头上,谧藏的白山茶花。
美的令人心折。
所以,他回去就跟大哥改了口。
大伙结婚不都这样?稀里糊涂地成家立业。
直到婚礼那日。
他新认识个酒肉朋友,看笑话地说:“苏家瞧不起你家出身,捏着鼻子也不愿意把娇生惯养的小夫郎送出来。所以拿前妻所生的大夫郎来充数。那个苏纺自小几乎被当成奴才养,哈哈,你要娶一个灶下婢为妻!”
“——所以,我脑子一热,便溜之大吉了……”
萧明祺胆怯地说。身上五六道鞭痕。
“哥,你被骗了。”
萧明槃笑了,“你我难道是天潢贵胄的出身?一朝得势,还轻视起别人了?”
“在我看来,纺哥儿很好。”
他仍旧如一块磐石般,立起身,沉声道,“我已罚过你,这几鞭子算作此事了结。我不会再催你成亲。从今往后,苏纺是你的大嫂。我不想再从你口中听到半句对他的篾言,你要谨记尊他、敬他。如有违反,我会立即逐你出家门。”
说罢,离开。
萧明祺坐在地上,揉自己被绑疼的胳膊。
他低头,正瞥见地砖上,一抹庭中花木投下的青影,筛光摇荡。
“嫂子。”
他读这新称呼。
真古怪。
像齿间磕到碎砂砾般难念。
海池一平如镜,蓝森森水面上泊着一叶小画舫,红墙绿窗,弥出鲜醇茶香。
大乾国皇帝宇文逸正与萧明槃围炉品茗。
水沸,音如连珠落,声微响。
宇文逸先呷一口,“阳崖阴林今年第一茬的顾渚紫笋,尝尝。”
“不错。”萧明槃后试,不在意地说。
“那朕让人包二两,你拿回去,叫小夫人也能品一番。”
宇文逸取笑,揶揄道,“新婚燕尔的感觉如何?唉,你心里是不是怪朕乱点鸳鸯谱?朕不知会临阵换新郎,害你破了金刚不坏之身。”
萧明槃发迹并不久。
他从军二十余年,前面一半多尽在坐冷板凳。作为散将,被长官当刀锋用,屡屡被吞没军功,讷到令人费解。
就这样,他一边在风雪中守城门,一边自学了成箱的兵书。
直到十一年前。
先皇宇文琅御驾亲征,却遇刺客。危困之际,一名勇士飞驰而至,剑斩寒光。
而后,先皇发现他不光勇武,且能识文断字、排兵布阵,顿时如获至宝,从此接连擢拔,委以重任。
宇文逸记得他祖父曾评价:
“萧明槃大智若愚,肝胆忠勇。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别小看他,世上能有几个人在无望之中,苦行似的坚持修身炼己?”
他觉得自己生来与萧明槃调性不合。
这家伙像铁漆木偶,丁是丁,卯是卯,忒的无聊。
故而有事没事,对萧明槃挑刺打压。
萧明槃当初一步登天,冲到一线重臣。
可,停在从一品已五年。
他始终跨不过位极人臣的最后一步,正是因为缺了皇上的一点“顺眼”。
“小夫人是否可爱?”
宇文逸随口问。
萧明槃裂开一丝缝似的,脸微红:“……嗯。”
宇文逸:“——”
“???????”
他看到萧明槃庄正地拨开口:“苏家大夫郎既已作了微臣明媒正娶的结发妻子,便不能亏待他。臣此次谒圣,是想请赐诰命文书。”
京城上下官场隐约听闻,萧将军不知为何,又惹了皇上不喜,被训斥数句后赶出皇宫。
内情所知者甚少。
“朕见都没见过,怎么赐?把小夫人带来给朕看一看先。”
“……可不可以过段时日再?”
“为什么!”
“他胆子小,您别吓着他。”
“竟然这么宝贝?哈哈,你也有今天!”
“臣年长,他小,当然要多担待。”
“明天就把人带进宫给朕看,到时朕即刻写圣旨。”
萧明槃思前想后,还是婉拒,“请改日吧,皇上。”
宇文逸骂道:“呵,不识抬举!爱来不来,滚吧!”
几天后。
诰命夫人的凤旨还是送到。
苏纺提前被萧明槃手把手教过,有惊无险地接诏、谢恩。
钦差笑吟吟,目光仿似把他篦好几遍。要给皇上仔细禀告呢。
苏纺一袭荔枝红麒麟团绣直缀,内衬是云白京绢领子,腰配玎珰七事,头戴一顶挑心莲花和田玉冠。
钦差想:
确是个小美人,猫儿眼,小脸圆里带尖,可惜少些灵致。
待将钦差送出门。
苏纺两腿一软。
担忧地问:“夫君,我有没有给你丢脸?”
萧明槃心下暗叹,幸好拒绝了皇上带他进宫,瞧这样子,如果去了怕是要被吓坏。
“没有,”他说,“你做得很好。”
苏纺既欢喜,也惭愧。
他嚅嚅:“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尽管说。”
萧明槃包容地看着他。
苏纺却不说了。
午后的光被花窗格子裁开,珍珠兰样的一小朵一小朵,落在他脸上。
美的晃眼。
萧明槃又开始感到头疼。
小东西的心思细而多,爱闷着。
不过,总的来说,无伤大雅。
一步步教嘛。
要知道,他这七八年来,为了让亲弟弟习文学武,时常着急上火,打折了好几支鸡毛掸子。
而苏纺不用他费口舌。
让学什么,便学什么。一学就会,聪明用功。头一回让他体会到为人师的乐趣。
谁能不喜欢这样乖巧听话的小甜心?
他当然喜欢。
除了一件——
夜深了。
月光像在院子里汪起一潭莹澄的水。
还未熄灯,苏纺都不害羞了,只裹一件薄衣贴到萧明槃身上,黏的像半融的糖。
问,“夫君,您今天累吗?”
苏纺着急!
夫君诰命都给他搞来了,可他连一儿半子都没怀上。
除了好/色,纺哥儿哪哪都好。
而萧明槃想。
他天生巨力,此时半分用不上。
想教训,但一闻到苏纺的馨香,他那儿就自顾自要精神,竟不受管!
奇了怪了。
从前他分明是坐怀不乱的啊。
教他的师父说过,能忍受这世间最不堪忍受的孤寂的,除了森林中的猛虎,只有最强的武者。他从少年起就谨记于心,才练得一身绝世武功。
即使现在,他也有告诫自己,一夜最好只一次。
想是这样想。
然而前天,回过神,已要了纺哥儿三回。
小东西软的像一摊春水,滑堕在他的臂弯怀抱里。
人都被草.懵了。
他决心要把持住,便道:“……我去书房睡。”
苏纺马上佯哭,“您已经厌倦我了吗?我哪里伺候得不好,能不能告诉我?是因为我不懂花样?还是、还是因为我没力气,因为上回我到一半便抬/不动腰吗?”
你说他胆子小吧,小文盲在床上什么没羞没臊的话都敢说!
萧明槃被逼得老脸通红。
他警告道,“你屁股不疼?”
都红.肿到擦药了。
苏纺怔忡一下,逞强说:“不疼。”
萧明槃纳罕,这小东西什么毛病?每次稍挨两下,捣重点就哭,娇嫩的很,却还不自量力,天天找死。
他唬起脸,“骗人!”
“没骗您,我没觉得疼。”苏纺说,“要么您帮我看看好些了没?要是没好,您给我再擦点药。”
萧明槃犹豫一下,“我只帮你检查下伤。”
半个时辰后,姑且清醒过来。
小美人已遍体绯红,香汗淋漓地塌在他怀中。
又没忍住,怎么回事?
他竭力理智,懊恼不已。
最可怕的是,刚才给苏纺看有没有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