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时,他路过江东,碧水天的水波温柔而恒久,被妖魔破坏的灵碧宗正在重建。林浪遥撑一把伞驻足桥上,在缠绵多情的春雨里抬起伞缘,看了一眼烟柳好景。渔女唱着婉转的小调,他抬步离开时,桥下乌篷船正划破江水里的倒影。
夏天时,他在渭北附近,修真界兴许是有什么大事,一群年轻修士聚集于太白山下。林浪遥在食肆里点了一份大碗面,切得细细的臊子浇在薄厚匀称的面上,黄色的鸡蛋皮、红色的胡萝卜、白色的豆腐,排列整齐好看。林浪遥一边埋头吃面,一边听着旁边的年轻人谈论如何在几大门派合办的拭剑会上拔得头筹,好被仙门仙长收做弟子。说着说着,年轻人们当场拔剑比试起来。林浪遥吃完面后将筷子一放,在桌面落下数枚铜板,小二来收拾碗筷,忙道一句“客官慢走”。夏日炎炎,林浪遥走出食肆后随手摸出一顶荷叶,扣在头顶充当帽子,他无牵无挂地背着一把剑,像极了一名离家远游的少年侠客。
秋天时,他刚到洛邑,恰好是八月十五中秋月圆,城中张灯结彩。街上车马交错,行人如云,四处浮动着清浅的桂花香气。林浪遥坐在城中最高的楼宇屋顶上,腿上摊着自己买的糕点,吃着手中的月饼,看着眼前的月亮,此夜风月无边。太玄门的仙长们在中秋夜里惯例为百姓祈福,当法力的光芒升上中天时,烟火也一同炸开。林浪遥拍拍手中饼屑,在万家团圆的灯火中,脚步轻轻,转身没入夜色。
冬天时,他游历至北原,不知为何,突然想要去卢氏山庄看看。故地重游时,昔日鼎盛强大的山庄已经只剩下破败的空壳,卢卓下手狠绝,亲手屠了宗门上下。林浪遥在山庄旧址前停下脚步,抬起鞋子,看到白雪覆盖下深黑的土地——那是大火燎烧过的痕迹与干涸的血。时间会带走一切,骨肉会腐烂,屋舍会倒塌,但总有什么,会深深地留存于土地的记忆里。
林浪遥从山庄离开后,又去九原城中逛了逛,当初几人住过的客栈还在,他买过裙裳的铺子却换做了打铁档。那时也不知道脑子出了什么毛病,竟真听了怂恿扮作女装,荒唐地演了一出戏。
他在城里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买了几个烤红薯。晚上栖在野外林子里的时候,肚子突然饿了,从怀里掏出红薯烤热,香甜的味道在林子里传出很远。林浪遥烤完红薯抬起头,突然看见一只壮硕肥大的狗熊正垂涎欲滴地盯着他……的红薯。
片刻后,狗熊吐着舌头昏死在地上。
林浪遥盘腿坐在狗熊身上,寂寞惆怅地对着落雪吃红薯。
夜雪轻盈,饱足后身体发热,他躺在厚重的熊毛里睡去,做了个温暖的梦。梦里好像梦见了什么人,又好像没有。
一年又一年就这么过去,四季轮转更替。
林浪遥知道许多人都在找自己,也知道自己如今天下闻名,途经的每一个地方都能听到自己的事迹,但他一点也不在乎,只是像个看客旁观这一切。
有一次他游历至一个小镇,镇民请了工匠造塑像,落花纷纷的梨花树下,一座属于剑尊林浪遥的泥像正在塑成,但镇民们却发生了分歧,因为他们不知道剑尊的剑应该打造成什么模样。谁也没见过这柄传说里斩魔神的神兵,但想来,应该非常威武霸气。
小孩子们在边上用树枝充当剑打打闹闹,有个孩子突然注意到了树下坐着的陌生外乡人,外乡人身后背着的布条散落开,现出一把剑。
小孩挂着鼻涕走过去,好奇地伸手摸了摸。外乡人没动,眼睛视线落在小孩手中的点心上,开口道:“吃什么呢?给我分一点。”
小孩看看点心,看看他,突然“哇”地一声开始干嚎。
其余小孩围过来,纷纷用树枝指着林浪遥,“呔,你这大坏蛋,看剑!”
林浪遥被围攻了,小孩说:“魔头往哪里跑,看我青云剑的厉害——”
青云剑在林浪遥身后亮了亮剑光,被林浪遥一把按住。
“你们学谁不好,干什么学林浪遥?”林浪遥说。
“你懂什么?”小孩道,“林浪遥可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剑修!”
“错了,”林浪遥停下躲避的动作,煞有其事地纠正道,“林浪遥才不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剑修,天底下最厉害的剑修另有其人。”
小孩们好奇道:“是谁?”
林浪遥认真道:“他的名字叫温朝玄。”
“温朝玄是谁?”
“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他也杀过魔神吗?凭什么说他比林浪遥厉害?”
小孩们七嘴八舌道。
“你们没听过他的名字没关系,但是在他面前,林浪遥根本算不了什么。只要他一个眼神,林浪遥就被收拾得服服帖帖。”
“你骗人!林浪遥就是最厉害的。”
“这个人是大骗子,我们别听他说了,快走!”
小孩们一哄而散,林浪遥还追在后面说:“真的,我没有骗你!温朝玄才是全天下最厉害的剑修——他才是——!”
旁的人都当他是个疯子,纷纷领着孩子走了。
人一散去,街巷就空了,寂寞的夕阳住了进来。林浪遥一个人站在树下,孤零零的黑色影子拖得很长,家家户户升起炊烟,催着游子归去。
在这一刻,他突然想回家了。
温朝玄总是对的。他在逼林浪遥杀了自己的时候,就应该料到林浪遥会因此成为全天下的大英雄,他用自己的死亡,为林浪遥铺就了千秋万世的功成名就。
世人不会知道,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为了苍生万民心甘情愿赴死。
只有林浪遥会一直记着他。
回到钦天峰的时候,山上的一切都没有变,竹浪涛声,依稀如昨。
他用镜子和高烨鸾传过一次音讯,高烨鸾看见他身后立起来的许多木桩,奇怪道:“你在干什么?”
林浪遥抱着一大堆茅草,抹了把汗,“我想把以前住的茅草屋复原一下。”
高烨鸾叹气,“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那么决绝地毁了回忆呢?……你一个人能行吗?不然我来帮你吧。盖房子可不是小事,你自己动手,万一睡觉的时候塌了怎么办?”
“没问题,放心吧。”林浪遥道,“况且这是茅草盖的屋子,塌下来也压不死我。你只要指点我几个问题就行。”
高烨鸾道:“好吧,你有什么问题?”
林浪遥对着地基比划了一下,“你说,为什么我这木头插上去都是歪的呢?”
高烨鸾:“……”
高烨鸾差点要从镜子里爬出来替他盖房子,不过最终还是被林浪遥阻止了。林浪遥靠着自己摸索,东修补一点,西修补一点,花费月余时间,勉强修出几间像样的茅草屋住了进去。
他躺在床上,看着上边落下来的几根茅草,心里感叹:屋顶没有塌,真好啊!
午后温暖的日光照进小小房间,属于茅草的干燥味道弥漫于鼻息间,有种模糊了时光的错觉,此刻躺在床上的,仿佛是年少时那个小小的他。林浪遥闭上眼,几乎在这惬意的氛围里睡去,直到——一阵打破安静的敲门声响起。
林浪遥猛地惊醒,一时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现实。
室内静无声息,那短暂的敲门声仿佛只是个错觉。
正当他以为自己听错时,门又响了两声。
钦天峰下了封山禁制,只有得到林浪遥允许的人才能上山,如今能自由出入的人,除了林浪遥自己,也就只剩下祁子锋——
林浪遥清醒过来了,起身准备去开门。没想到他才回山不久,祁子锋就闻讯而来,以前也没觉得这家伙这么粘人啊。
“我把门的大小做错了,合不严实,你自己推一下就开了,一直敲门干什么?什么时候这么礼貌了。”林浪遥随口道。
他走到门前,伸手准备打开,却突然停住了。
他低头看着地面,从门缝外透进来一道影子。
那影子轮廓模糊,并看不清主人的身形,可林浪遥怔怔盯着它,忽然浑身泛起战栗的感觉,牙关开始打架。
一种奇异的,难以言明的预感袭满全身,将他裹挟。
林浪遥声音颤抖地说:“你不是祁子锋——你是谁?”
屋外很安静。
没有任何回答。
作者有话说:
虽然看起来时间过了很久,但师父已经在很努力赶回来了!
意识漂浮在虚无的深渊不断下坠,死是温柔的水波,推着灵魂去向往生。
温朝玄睁开眼,并未如预想那般进入轮回,面前站着个须发苍老的老道人。
“你终于醒了。”老道人欣慰地道。
温朝玄一愣。
梦祖道:“恭喜你,终于证得大道!”
“什么?”
温朝玄转回身,云絮踩在脚下,周身是一片白茫茫的永昼,一棵老树歪斜地立着,树下棋盘上,棋局还未收起,满目危机的死局里,一颗白子向死而生,彻底反覆了局势,从此胜负已定。
他没有死,他又回到了蓬莱仙境。
温朝玄说:“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惊讶溢于言表。
梦祖慈祥地朝他微笑,“就是像你所见的这样,你证道了,你通过了天道的考验。”
温朝玄低头看了一眼,被林浪遥用剑刺入的胸口完好无损,身体里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轻盈纯明感觉,充沛而浩然的仙力汹涌流转,邪秽涤清,空明此身。
摊开手掌,承天剑重新出现在手中,光华流转,剑意蓬勃,强盛得不可直视,仿佛在向天地昭告它的归来。
温朝玄怔怔的,不可置信地盯着承天剑。
他……成神了?
“我知道你应当有很多困惑,但是没关系,从今往后有很多的时间,我可以细细讲给你听。”
温朝玄转向他,“你说‘天道的考验’,是什么意思。”
“这件事情,说来就话长了……”梦祖笑吟吟地,做了个手势,“我们不妨边走边说?”
温朝玄跟在梦祖周似梦身后,还未完全接受自己并非死去,而是成神的现实。身边的流云飞快散开,他抬眸一看,随着周似梦的脚步,一直环绕在蓬莱仙境的云絮如晓雾破散,豁然开朗。出现在眼前的景色别有洞天,微观的亭台楼阁落在嶙峋假山之上,流水潺潺,好似一条仙子遗落下的白练,粼粼波光映着满目玉树琼枝、珊瑚珠玉,烟霞间有白鹤悠闲地踱步其中,自成一番的趣小世界。
“这才是蓬莱仙境的真实模样,”周似梦朝他介绍。
曾经到访蓬莱的时候,只看见白雾缭绕,空无一物,本以为仙境就应是如此,现在看来,周似梦向他隐瞒了不少事情。
温朝玄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对景致并不感兴趣,单刀直入地问,“为什么我没有死?”
“这个呀……”周似梦捋了一把胡子,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就要从我和天道的一个赌局说起。”
“赌局?”
周似梦点点头,“赌局。你知道魔的本质是什么,魔神又是从何而来吗?”
温朝玄道:“略有猜测。”
他说话比较内敛,“略有猜测”就是已经差不多明白真相的意思。
于是周似梦了然地笑了笑,“是的,就像灵气诞生于天地灵脉,魔其实也诞生于天地。灵是天地之息,而魔是天地之念,心有怨愤,则万念丛生——换句话说,魔其实来自于天地的怨念。至于魔神……想必你也猜到了,祂来自于天道的恶念。”
“天道为何会生出恶念?”
“哪怕是神,也不能保证永远的心境澄明,更何况天道载负着世间一切的运转,难免也会在万古岁月中,生出一瞬间的厌倦。”
温朝玄忽然猜到了他要说什么。
“魔神是天道想要灭世的一刹那念头。”
“……”
周似梦忽然回头看他,“你觉得‘人’该死吗?”
温朝玄摇了摇头。
周似梦欣然道:“我也这么觉得。”
“我和你一样,都成为过魔神的宿主,但是我远不如你意志坚定,没有你那般心性。”周似梦说,“天道总是选择修真者当魔神宿主,或许是它还有恻隐之心,若我能坚守住本心战胜魔神,那么凡间就不会被毁灭。可是,后来的结果你也知道了……我很惭愧。”
“为何?你后来还是成神了,杀死了魔神。”
“因为我的手段并不光彩,我从来没有真正的战胜祂。我逃避了,用分魂术将自己的魂魄与身体剥离开,抛弃了自己的肉体并且杀死‘他’,这一行径触怒了天道。天道不认可我通过这种不齿的方式飞升成神,它非常生气,惩罚我不得进入上重天,永远守在蓬莱仙境的方寸天地,上不着天,下不着人间,承受万世孤寂。”
温朝玄眉头倏然收紧,显然是觉得天道此举太过苛刻。
周似梦反倒豁达,“几千年的时光过去,我也已经习惯了,这算不了什么。但令我更为在意的,是天道似乎更加坚定了灭世的念头。当时天道选中的人,乃是你所出身的万剑世家开派祖师,名唤姬元昊。那也是一位天赋卓然之人,天道原本打算让魔神寄宿在他身上完成灭世,但中途出了一些差错……”
一些差错?
“姬元昊死了。当时他身受重伤,本想闭关疗伤,却不料走火入魔遭到反噬,很快性命垂危……但其实死了也没关系,你知道的,”周似梦意有所指地说,“融合魔神血后,纵然肉身死亡,灵魂也会投入天脉重新轮回,只要不被神力杀死,魔神血就会不死不灭。但这中间出了一个天道也没料到的变数……”
“在姬元昊死后,他的三位侍从造了一座剑神墓,将其肉身肢解,做了一个法阵,以肉身为棺,将魔神血死死镇压在姬元昊尸体的心脉里。”
温朝玄听着听着,觉得不对。
“我曾经去过剑神墓,墓中壁画记录着姬元昊成神后斩魔神的事迹,为何与你所言有这么大出入……”
周似梦道:“有些真相说出来,反而太过残忍。一个寻常的故事,一个寻常的结局,或许世人更能接受呢?”
温朝玄立刻悟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姬元昊的死并非意外?”
周似梦但笑不语。
魔神血会影响人心智,亦会改变人性情,姬元昊昔年身边常伴三位剑侍,有什么事情都隐瞒不了他们,他身上发生的变化,必然也会被察觉。温朝玄猜测,或许是三剑侍意识到姬元昊化魔后会造成的危害,于是三人联合商议,在姬元昊重伤闭关之际出手做了什么,致使其走火入魔。至于他们建造剑神墓,一方面是为了镇压魔神血,一方面可能是因为对姬元昊仍有情谊,为了维护其身后声誉,掩埋了真相。
周似梦继续说:“出了这件事,天道必然要动手干预,于是我趁机去求天道,能不能再给世人一个机会。我很想赎罪,为自己犯的错弥补点什么,我和天道说,我有办法让魔神血从封印里释放出来,但我希望和它进行一场局赌,如果赌输了,苍生倾覆,我将以我的神格随殉苍生,如果赌赢了,我希望它能收回对世人对成见,不再让魔神降生。”
温朝玄道:“赌注的内容是什么?”
周似梦静静地,带着慈爱的目光看着他。
温朝玄停下脚步与他对视,在那苍老的眼睛里,仿佛走马观花地看完了自己的一生。
“我赌,尘世间总会有那么一个人,愿意为了与自己毫无关系的芸芸众生,坦然赴死。”
温朝玄就是被选中的那个人。如果他没有坚守本心,而是堕落成魔,那么天地被毁灭后他也将不得善终。唯有他从来不屈从沉沦于魔神的诱惑,慷慨无畏地一心向死,方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得到天道的认可,飞升成神。
幸好他赌赢了。
幸好苍生也赌赢了。
话聊到此,路也走到尽头,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座碧瓦飞檐楼阁,层层白梨树掩映下,格外雅致幽静。
周似梦领着他进去转了一圈,捋着胡须说:“这是我为你准备的住处,上重天的使者还未来之前,你可以先住在这里。但是呢……上重天那么多古神,都不是好相与的,以我之见,你还不如留在这蓬莱,咱俩还能做个伴。”
温朝玄不置可否。事实上从他醒来后,就没有对成神这件事发表任何想法,既没有欣喜,也没有如释重负,他眉宇深锁,没有松懈,对于天上仙境的景色也毫无兴趣,清冷疏淡的眉眼间似乎结着什么沉甸甸的思绪。
周似梦看出来了,但不说破,只是又领着温朝玄走出楼阁,带着他在蓬莱仙境一一逛遍,一边走一边给他介绍“这是落月泉”“这是鹤栖山”“这是云生海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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