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浪遥双手紧紧抓着剑,泪水已经爬满脸颊,他不敢抬头,恐怕眼前的一切会成为自己此生的梦魇。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一双熟悉温度的手,抚上他发顶。
“别哭了……”
林浪遥一愣,猛地仰起脸。
眼前的温朝玄静静看着他,血色魔纹已经从他身上褪去,面容白皙干净,眉目浓黑,俊美如昨。唯独薄唇颜色浅淡苍白,衬着那面容,淡得像一抹不真实的幻影,仿佛下一刻就要化在空气中消失不见。
温朝玄轻轻低下头,抵着他的额,声音虚弱地说:“师父就要走了,你别哭,听我说……”
林浪遥哭着摇头,紧紧揪住他衣襟,“不,师父!不!……”
温朝玄气息薄弱,努力抬起手,轻轻拭去他滑落的眼泪。曾经无所不能的剑修,仅仅是为徒弟擦泪,就已经耗去全部力气。黑色的血从身体里疯狂涌出,像他这一生被命运磋磨的恶意,随着流逝的血从生命里带走,终于得以解脱。
“从今往后只有你一个人了,照顾好自己……”
黑血渐渐流尽,从身体里淌出带着金光的血,温朝玄的身体也越来越透明。
温朝玄最后想了想,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他说:“我一生做过许多事,唯有一件事,我从不后悔……”
林浪遥泪眼蒙眬地望着他。
温朝玄的面容认真而专注,令人心甘情愿沉沦在他眼眸中。
“那一年我将你带上山……收为徒弟。”
相聚太短,而离别太长,这几十载师徒之缘,林浪遥注定要用一生去释怀。
温朝玄俯下身,彻底消散之前,像一阵短暂的风,在林浪遥唇上落下一吻。
“师父!你在干什么呀?”
年幼的林浪遥毛手毛脚地躲在门后探头探脑,对温朝玄既害怕又想靠近。
几乎每一天,林浪遥都要没话找话跑来这么一问。温朝玄当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背对着他翻阅典籍,索性不作理会。
“我不喝,我不喝!药太苦了,我不要喝!”
趁着温朝玄将熬好的药倒进碗里,林浪遥一溜烟挤出门缝跑没影了。
他在山上疯跑,跑了一会儿气喘吁吁,小脸蛋因为高热而红扑扑。
他心想跑了这么远,师父应该找不到他了。转身扶着树打算歇口气,手摸在树干上时,却觉得手感不太对。
抬头一看,正对上师父不近人情的那张脸。
手里一碗苦汤,如催命的毒药。
林浪遥一脸惊恐。
“不要,不!唔唔,咕咚咕咚——嗝……”
“哼哼,师父一天到晚就知道逼我做功课。我才不要念书呢……”
林浪遥躲在树上偷闲,手里抓着一块桂花糕,啃到一半,看见树下温朝玄来寻他回去念书。
林浪遥立刻屏住呼吸,隐匿气息——他最近才学会的法术,没想到这就用上了。
温朝玄在树下走了几遭,果然没发现他。
于是林浪遥心安理得地躺在树枝上打盹。然而这一睡,可出了大事。他本来只打算偷一会儿小懒,但是再醒来,月亮已经上了树梢。
他竟旷了一整天的功课!
这下给他十个胆,他也不敢下树了。
林浪遥在树上呆坐半宿,直到腿脚发麻,试图挪动一下,却直接摔下树去。
他没落到地上。
但更糟。
他落进温朝玄怀里了。
面对师父没有情绪的脸,林浪遥心里只剩四个字:吾命休矣!
“我一定要下山吗?”
林浪遥不情不愿地收拾着包袱。
温朝玄淡淡道:“你不是一直想出去看看吗。”
但那是从前!现在他已经习惯了山上的生活,也觉得这样的生活挺好。而且,就算下山,他也只想和温朝玄一起去。
温朝玄将遗落的衣衫拿起来,替林浪遥收进包袱里放好,“你长这么大了,我不会再拘着你,人间辽阔,你不能只束缚于山上这一番天地。”
林浪遥赌气不说话,但心里想:我这还不是因为舍不得你。
温朝玄瞥他一眼,看出他情绪不好。
直到林浪遥乒乒乓乓,摔摔打打地收拾好行囊,温朝玄才开口道:“家在这里,不会变,我也在这里。我就在山上等着你回来。”
听他这么说,林浪遥心情终于好了一些。
“那我出去游历一圈,很快就回来!”
温朝玄敛眸没看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送林浪遥离山那日,天气很好,暖风熏人醉,心情也洋溢起来几分新鲜和雀跃。他背着剑挥手离别师父,向着未知的人间而去。
回首最后一眼时,温朝玄负手站在高高的山坡上一动不动,白衣被天光裁成朦胧的剪影,他像一个永远不会改变的记号,随时为林浪遥指引着回家的方向。
两人之间有太多太多的记忆,如今想来,如隔世幻梦。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一吻毕,林浪遥再睁开眼,面前已经什么都没有留下。
云中天门关闭,遮蔽天日的厚厚积云也逐渐散去。
天光大盛,慈悲地照耀这残破又历劫新生的世间。
他历经一切,终于长大了。
只是这长大的代价太沉重,太痛。
林浪遥缓缓落在地面,风吹着他泪痕干透的脸颊。他茫然不知所向地站着,一时只觉得天地格外辽阔空旷。
他站了许久,忽然回过头看了看。
身后什么也没有。
天苍茫,地遥远。
可从此,他却再没有了归处。
春水煎茶。
四月正是出新茶的季节,雀舌形状的茶叶铲一勺进壶里,滚水一冲,烫出清雅甘味的黄碧颜色茶汤。此茶名唤“蒙顶石花”,长于剑南蒙山之上,形似高山石花,故得此名。
茶馆堂前有一对楹联,上联写着“若教陆羽持公论”,下联写着“应是人间第一茶”。
祁子锋端起茶水抿了一口,又不明所以地朝杯子里看了一眼,想不通这样一杯茶为何值得人一掷千金。他不爱喝茶,或者说,整个武陵剑派也没有几人喜欢喝茶,茶需要坐下来喝,在一间遮风挡雨的屋子里,在万般无扰的暇余时间里,而剑修总是餐风饮露的,在索冷离群的枝头,在穿过暗夜的雨里。一杯茶或一杯水,于他而言没有多大区别,只觉得这刚煮开的茶水喝进肚子里热得人浑身发汗,更加坐立难安了。
若不是为了某个人,他不会走进茶馆, 耐心等一壶茶煮开。
祁子锋此次来剑南,是为了寻找许久未见的林浪遥。
林浪遥已经消失很久了,自从那一日与魔神惊天动地的一战后,他就没了踪迹。许多人都在找他,但皆一无所获。
祁子锋为免重蹈覆辙,特地跑了一趟钦天峰,在山上蹲守月余始终未见林浪遥归来,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山时,方才相信他是真的消失了。
师叔邱衍见祁子锋太过执着,点了他一句,“那一日林浪遥短暂地突破化神境你也看见了,人间之内,已无人再是他敌手。如果他不想出现,谁也不可能找到他,你不若等他想通了,他自然就出现了。”
“如果他想不通呢?”祁子锋小声嘀咕。
邱衍在他头上轻拍了一下,轻声道:“他会想通的……因为他是林浪遥。”
直至几日前,祁子锋突然收到一道远方来的传音,睽违已久的干净嗓音响起,让他前往剑南一晤,有事相谈。
祁子锋愣神了很久。
因为他没想到,林浪遥最终还是想通了。
当时几大门派聚集在一起,商讨如何重新修补万法封魔结界的事宜。魔神现世时,轻而易举就将修真界数代人合力完成的封魔结界破坏,妖魔全都从魔渊里跑了出来,狐妖领着手下魔族占据了中洲大地以西的范围,虽然与修真界暂时秋毫无犯,但不可不令人警惕。
严肃沉重的氛围里,祁子锋收到传音,当即什么也顾不上了,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突兀离席。他丢下了手头所有的事情,马不停蹄赶往剑南,寻着口述的地址寻到了一间茶馆。
一直等到现在。
眼看外面的日头升到正午位置,还没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祁子锋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戏耍了。
茶馆的说书先生慢悠悠拎着折扇走上堂前,喝口茶清了清嗓子,不紧不慢地说道:“书接上回,魔神降世那是日月无光,乾坤倒悬!众仙家束手无策之际,钦天峰林剑尊衣袍猎猎,踏云而来,一柄青云剑出鞘,攘开黑暗,只听他朗声喝道‘万剑归宗——’人间剑光应声而起,如天星倒悬,杀气扑面……”
说书先生讲得抑扬顿挫,座下茶客满堂喝彩。祁子锋置身于其中,表情非常古怪。
虽然他知道如今林浪遥名满天下,凡间无不传颂着他斩魔弑神的事迹,但亲耳听见旁人将林浪遥描绘得多么“英明神武”、“骁勇威猛”,这感觉还是太奇怪了。
说书先生正讲到林浪遥和“魔神”殊死一搏,万剑归宗发动,林浪遥如何一剑杀死了“魔神”。祁子锋晃了晃神,回想起那一日所见的惊心动魄,犹历历在目。
身边忽然有人坐下。
祁子锋转过头,猝不及防和许久未见的林浪遥面面相对。
他脸色猛地一变,紧张地朝着沉浸在故事里的说书先生看去,几乎要跳起来。
但林浪遥仿佛什么也没听见,随手翻起一个茶杯,给自己斟满。
“路上有事耽搁了一下,渴死我了……你这是什么茶?就没有凉水吗?小二,过来给这桌上壶水——”
祁子锋惊异地看着他,林浪遥微微扬眉,眼眸清亮,面上的神色非常平静。
“你这是什么表情?”
“不……不,没什么。”
祁子锋有千言万语,在嘴里囫囵了一遍,都咽下肚子。
他和林浪遥很久没见了,仔细算来,自温朝玄身死已经过了二三十载。
年岁匆匆,人世易改,在修真界的帮助下,凡间早已改换新貌,魔神灭世的阴影逐渐褪去。凡人犹如那原野上无尽的草,春去秋来,生生不息,哪怕遭遇再惨痛的灾祸,只要给予些许时间,就能重新焕发出欣欣向荣的生机。
于修真者而言,这几十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或许一个闭关也就过去了,但对于林浪遥,祁子锋不知道这二三十年,到底够不够他真的走出温朝玄离开对他的影响。
祁子锋认真端详林浪遥身上每一处细节,想要找出些许端倪。林浪遥的样貌未曾改变,许是赶了很久的路,衣上带有风尘,青云剑用布掩人耳目地包着,简单地负在身后。
一切都没有变化,又好像什么都变了。他想了好一会儿,突然想明白了古怪之处。
平和。太平和了。
林浪遥安安静静地坐在对面,日光摩过他的脸颊,眉眼。他依然年轻,依然俊秀,但他身上那股独有的张扬气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令人陌生的完全平和的气质。
祁子锋记忆里的林浪遥是一把出鞘的剑,仅仅是看着他的锋芒就觉得伤人。
现在这把剑被尘封了。
祁子锋很想说点什么,“你,你这些年……”
但林浪遥打断了他,“我有件事想问问你。”
“嗯……嗯?什么?”
“我前段时间路过魔族的地盘,发生了一件怪事,可能和你有关,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要来寻你一趟。”
“和我有关?”祁子锋愣愣的,紧接着明白过来,难道这才是消失许久的林浪遥重新露面的原因?
“我先问问你,”林浪遥甚为认真地说,“当初你和卢卓遇到了什么危险,为什么你认定他死了?”
“卢卓……”祁子锋心里咯噔一下,猛然被勾起许久以前的回忆。
“你……你为什么突然提起他。”
林浪遥解释道:“我不是故意要戳你伤心事,我只是想理清一些事情。”
“都过去这么久了,也算不上什么伤心事……”祁子锋抓了抓脑袋,小声道,“况且我和他本来就没什么,我有什么好伤心的。”
“那你就和我说一说吧。”
“说是可以,但……”他看了林浪遥一眼,“你,你听了可别情绪激动。”
“我?”林浪遥不明所以。
祁子锋道:“当时你陷在剑阵幻境里,卢卓强行把我打昏带走了,到半路我才醒来。我醒来后很生气,因为我看出了是他故意引诱你进入剑阵,于是和他吵了一架,我打算回去救你,他不让我走。就在我们拉扯的时候,没想到……没想到刚好撞上魔化的温前辈。”
祁子锋声音停下来,紧张地瞅了一眼对面的林浪遥。林浪遥脸上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他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对于那个突然被提起的名字,好像没有任何反应。
“嗯……然后呢?你继续说。”
“再然后……魔化的温前辈开始攻击我们。我想试着唤醒他,但没有用,卢卓和我都不是他的对手,卢卓……卢卓让我快走。他为了保护我,硬是接下了温前辈的攻击,我离开前的最后一眼,看见他流了很多很多血,他拿刀的右臂被生生拧断,他或许……或许是死了吧?”祁子锋带着一点茫然地说。
当时亲眼所见的惨烈,远比口述出来的更让他难以磨灭这段记忆。卢卓将他护在身后,让他快点走,祁子锋难以置信道:“你在说什么玩笑话?我走了,让你一个人留下来送死吗?”
“你留下来又能做什么?”卢卓冷静道,“留下来当我的拖累吗?我让你快滚,你听不懂?”
“你这混蛋!……”祁子锋刚要生气,忽然被生生拍了一掌,身体沉沉往后坠。卢卓用最后的机会将祁子锋送了出去,祁子锋眼睁睁看着剑神墓开始崩塌,把所有景象掩埋。
桌上分外安静,茶馆的喧闹融不进这一小方天地。
林浪遥说:“那你,你还想他吗?”
祁子锋低头看着手掌说:“不知道……我不知道。其实我后来认真想过,我真的很讨厌他吗?也未必。仔细论来,我们两个之间没有深仇大恨,也没有不能和解的矛盾,可是从小到大,我和他的相处都非常糟糕。明明相识这么多年,可我们从未坐下来认真地谈过心,也从未真正地认识彼此,到头来还是如同陌生人一般。我想,这或许……这或许是注定的吧……有些人,注定就是有缘无份。”
“这样听起来,你像是想开了。”林浪遥道。
“本来就没有钻进牛角尖,谈何‘想开’?”祁子锋嘀咕道。
林浪遥往后一靠,倚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慢吞吞道:“我来找你,本来是想给你带个消息。你说卢卓大概是死了,可我却在魔族的地界好像看见了他的踪影,这个人活着,却不来找你,也不让你知道他的踪迹,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蹊跷?不过你既然不放在心上,那我也就不必再多说了。”
祁子锋:“……”
等了许久的水都没有送来,林浪遥把杯中茶一饮而尽,按着桌子站起身。祁子锋抬起头望着他。
“不论如何,起码活着就好。只要活着,一切都还有可能。”林浪遥轻声道。
祁子锋心里一揪,意识到他这是要离开,立马推开椅子站起身,去抓他的衣袖,“你要去哪里?你好不容易才露面,又想消失不见吗?——”
林浪遥若不想让人抓住,谁也碰不着他。祁子锋抓了个空。
“放心吧,”林浪遥背着剑,语调轻松地说,“我既不上天也不入地,人间这么大,总会再相见的。”
祁子锋看着他快步走出茶馆,身影没入天光里,身后说书人的故事方讲至尾声。茶馆里的茶客纷纷对这位传闻中的剑修津津乐道,谈论着他所向披靡的神剑,谈论着他拯救苍生的事迹,畅想着,这该是多么精彩多么跌宕的一生。
林浪遥走进长街,熙攘的人群来来往往,他置身于喧闹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在消失的这年里,他一直隐藏身份,行走于人间。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只是不想停下来,于是一人一剑游历天地,用脚步一寸寸丈量这个,让温朝玄心甘情愿守护的山河土地。
他去过沧海之畔,看日出下的潮起潮落,去过巫山深处,探访林中的山鬼栖处。闲了也会顺手除除遇见的妖魔,帮一帮凡人的忙。这些普通百姓,一年倒头未必能见到几个货真价实的修士,对他非常好奇,有人看他孤身一人赶路,热情招呼他一起上路。
林浪遥坐在破破烂烂的牛车上,看轮毂行过青绿新生的田野,旁边一只小手伸过来,农家的小女儿分给他半块饼子。林浪遥接过饼,一大一小并肩坐着,一边吃饼一边面对倒退的青山闲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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