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您别担心,”荀风压下心里的惊涛骇浪,伸手拍了拍白奇梅的手背,语气尽量轻松,“碎碎平安,您瞧我和清遥现在,不都好好的?”他顿了顿,又状似遗憾地补了句,“可惜我那时候太小,连大师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了。”
云彻明原先不以为然,可白景的存在又证明道士有些道行,那时年纪太小,他也不记得,忍不住附和:“娘,您跟我们细细说说,我也想听。”
白奇梅惊奇看一眼云彻明,打趣道:“你不是不信吗?”
云彻明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抬手摸了摸鼻子,没有说话。
白奇梅见状笑了,回忆道:“那位大师,看着约莫四五十岁,穿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道袍,手里攥着个旧罗盘,瞧着跟寻常道士没两样。原先我和你爹也不当回事,觉得是来骗钱的,可他一掐指,竟把咱们家的事说得一字不差。”
荀风的心跟着提了起来,指尖微微发颤,声音压得更低:“那,他有没有提过诗选?”
白奇梅愣了愣,随即摇摇头,语气肯定:“没提过。”
荀风如兜头浇了一盆凉水,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袖口,难不成是自己想多了?那位道士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骗子,跟诗选、跟神秘人,没半点关系?之前那些绕着心头的猜疑,全是自己的瞎琢磨?
他压下心中的疑虑,强撑自然说了一会儿话,云彻明看一眼屋中水漏,给荀风递了个眼色,荀风慢慢直起身,酉时了,他要去会一会神秘人。
铅云压天, 秋光如墨。
江面空阔得令人心慌,连半片帆影都寻不见, 只有寒波裹着风势,一层层撞向石岸,溅起的水花沾在衣摆上,凉得刺骨。
江心亭孤零零立在水中央,荀风站在石阶上极目远眺,风里裹着腥气,劈面而来时,竟让他想起刑场上的血腥味。
神秘人很会选地方,江心亭四处无遮拦, 一览无余,将所有的埋伏扼杀在摇篮中, 荀风按住胸口的位置, 那里是诗选,关系到千万人性命的诗选。
太沉了。
荀风被压得直不起腰。
身后忽然漫来脚步声。
嗒、嗒、嗒, 节奏沉缓却分毫不乱,像敲在绷紧的弦上。
荀风心头骤然一凛, 猛地旋身——神秘人立在亭口。
依旧覆面,只露双阴鸷的眼, 喉间滚出呕哑的声线,“很准时。”
“小命捏在你手里, 怎敢怠慢。”荀风扯了扯嘴角,讽了一句。
神秘人直截了当道:“诗选呢。”
荀风却问:“你要诗选做什么?”
神秘人嗤笑一声:“你没资格问。”
“是吗。”荀风往前一步,半只脚悬在江面上:“逼急了我什么都能做出来,你不怕我带着诗选跳江?”
“你不会。”神秘人似乎看透了荀风,眼神没半分波动, “你不舍得死。”
荀风眯起眼睛:“背负罪孽生比死也好不了多少,你敢赌吗。”
亭里忽然静了。
江风飒飒,衣袍猎猎,像两军对垒前的鼓点。
荀风是赌徒,他赌诗选对神秘人分外重要,他赌神秘人不敢让诗选有分毫损伤。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荀风脚尖轻点水面,‘嘶’了一声:“秋天的水可真凉啊。”
神秘人轻吐一口气,“你想知道什么。”
“诗选里的秘密。”荀风问。
神秘人沉默片刻,说了三个字:“藏宝图。”
荀风瞳孔骤然收缩,脑中轰然巨响,前前后后的疑团瞬间串成线:“你想用这些金银财宝,当义军的军费?”
“不错,这本就是齐君的留的后手。”神秘人高扬头颅,倨傲道:“这天下,也该易主了。”
说实话,荀风对起义兵的兴趣并不大,满脑子都是藏宝图,能作为军费那得有多少钱啊,说是金山银山也不过分,怀里的诗选他更加不舍得给了。
神秘人阴笑:“怎么,心动了?”
荀风不置可否。
神秘人忽然低笑,笑声里裹着钩子,往前挪了半步,循循善诱,“想分一杯羹也容易,只要你应我一件事。”
荀风警惕地看着他:“什么?”
“杀了云彻明。”神秘人一字一句道。
“不可能!”荀风想也没想直接拒绝。
神秘人绕着他走了半圈,目光从上到下扫过,像在看件可笑的东西:“荀风,你不会喜欢上那个怪物了吧?”
荀风皱紧眉,“他不是怪物。”
神秘人‘哈’了一声,不可置信道:“你真的喜欢他?”
“不可以吗。”荀风淡淡道。
“当然不行!”神秘人忽然激动道:“你怎么可以喜欢一个男人!”
荀风奇怪反问:“我为什么不能喜欢男人?”
神秘人怔怔看着荀风,眼神里多了些旁的情绪,有震惊,有茫然,还有一丝荀风读不懂的痛楚,荀风心头一紧,模模糊糊间抓住了什么,可下一秒,神秘人恢复如常,冷声命令:“诗选,给我。”
荀风掌心按在石桌上,目光锁着对方:“你究竟是谁?”
“诗选拿来。”神秘人逼近一步。
荀风从怀里拿出诗选,“这是云家的东西。”
“不,这是齐君的,云家代为保管罢了。”神秘人不屑道:“可惜云彻明不中用,不能完成齐君的遗愿。”
“我猜,诗选不止一本吧。”荀风随手翻着纸页:“云耕常年奔波在外是不是因为这个?”
“拿来。”神秘人声线骤沉,覆面下的眼瞳冷了几分,“别绕圈子。”
荀风正色道:“解药呢。”
“你先给我诗选。”
荀风不让步:“你先给我解药。”
僵持间,神秘人松了肩线,语气却没软:“各退一步,东西都放石桌上。”
荀风将诗选放到石桌上,神秘人将瓷瓶也放在了石桌上,荀风紧盯神秘人的眼睛,“数到三,我们一同拿。”
“三。”
“二。”
“一!”
话音未落,两道身影同时动了。
荀风指尖先触到瓷瓶的冰凉,攥紧的瞬间,脚尖点向石凳,长腿带风扫向桌面——他要让诗选沉进江里,绝不让对方带走!
“呵。”神秘人冷笑,铁指快如鹰爪,瞬间攥住荀风脚腕。力道狠得嵌进骨缝,荀风只觉锐痛,半边身子僵了。神秘人另一只手慢条斯理勾过诗选,确认无碍后,指节收紧,将荀风往怀里扯。
荀风一条腿被箍住,只能顺着力道往前跌。神秘人的手顺着纤细脚腕往上滑,铁掌按在他大腿上,指腹蹭过布料,带着粗糙的茧,故意在肌理上画圈。
大腿一阵痒意,荀风惊怒交加,大喝:“羊巴羔子的,放开我!”
“生气了?”神秘人笑:“你不是喜欢男人吗?被我摸应该会有反应啊,怎么一副生气的模样。”
“滚你的蛋!” 荀风扬手往他覆面上扇,掌风带狠劲。神秘人不躲,“啪”的脆响,覆面晃了晃。神秘人笑意更浓,指腹往荀风大腿根挪了半寸:“我就知道,你在骗我。”
荀风气得眼前发晕,反手又是一耳光,声响更重。神秘人的手没停,指尖已触到腰带:“真喜欢那个怪物?”
“去你的!”荀风猛地蹬腿,膝盖顶向对方小腹。神秘人后退半步,顺势松了他的脚腕。荀风赤红着眼:“我杀了你!”
神秘人掸掸衣袍:“尽管来。”
“荀风,不要喜欢怪物。”
“别让我看不起你。”
神秘人眼瞳沉如浸墨的寒潭,连光都照不进去:“我早晚杀了他,你趁早离开松江府。”
荀风怔在原地。
神秘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荀风不知道自己怎么离开的江心亭,大脑一片空白,先前他与云彻明说好,事情结束立即去见他,可现在……
神秘人要起军,神秘人跟云彻明有仇,神秘人让他离开。
心中的吊桥摇晃得越发剧烈,木板咯吱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将他直直坠入万丈深渊。他知道,再犹豫就来不及了。
可是,可是他要像骗顾彦鐤一样骗云彻明吗?要眼睁睁看着那个待他以诚的人,一步步走进预设的险境里,却半句提醒也说不出吗?
“霍焚川!”
“霍焚川!”
荀风浑浑噩噩挤在人群中,不知前方的路。
手腕突然被一股力道攥住,指腹的温度带着熟悉的冷硬,荀风猛地回神,撞进顾彦鐤冷峻的眉眼,顾彦鐤长眉紧蹙:“我喊你那么多遍。”
“你喊我?”荀风的声音发飘,还没从混沌里彻底挣脱。
顾彦鐤将荀风拉到路边,自嘲道:“我忘了,你现在是白景。”
霍焚川!白景!
两个名字在舌尖滚了一圈,泛出苦来。
真可笑,他的真名只有神秘人能叫出来,何其讽刺!
顾彦鐤的手移到他肩膀,指腹按在他肩胛骨的凹陷处,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今天是十五号。”
荀风扯出一抹笑,“没事了,毒解了。”
“你不高兴。”是陈述句。
荀风摇摇头:“我很高兴啊,我高兴的疯了,高兴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顾彦鐤冷着脸,伸手捏荀风嘴巴:“不想笑就不要笑。”
荀风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默然不语。
“走,我有话对你说。”说着顾彦鐤要拉荀风去酒楼,荀风脚钉在原地:“我没心情,改天罢。”
“白景,你似乎又忘了。”顾彦鐤俯身,视线自上而下罩着他:“你没资格拒绝。”
在身份上,在道德上,白景都低他一头。
荀风看了顾彦鐤一会儿,眼神淡漠,笑容粲然:“听顾大人的。”
顾彦鐤如愿以偿将荀风带到酒楼,径直开了天字号包厢。门刚关上,没等荀风站稳,男人的声音就砸了过来:“跟我走。”
荀风怀疑自己耳朵坏了:“顾大人说什么?”
“离开云府,跟我走。”顾彦鐤喝了一口茶,“我不会一直在松江府,也许半月后,就要回京。”
“白景,你和云彻明不过逢场作戏,再者,你我,咳,总之,跟我走罢。”
“京城吗。”
那是个遍地黄金的地方,或许去了,就能躲开眼前的一团糟。荀风张了张嘴,想答应,可喉咙像被什么堵住,怎么也发不出声。
顾彦鐤脸色逐渐阴沉,“你这是在拒绝我?”
荀风摇摇头。
“那就是答应了?”
荀风又摇摇头。
顾彦鐤将茶杯拍在桌上,发出一声震响,不怒自威:“耍我?”
荀风再次摇头。
顾彦鐤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想他什么身份,什么地位?屈尊降贵亲自邀他竟一而再再而三敷衍!
难不成他就如此笃定他顾彦鐤非他不可吗!
“我不是跟你商量。”顾彦鐤眼里翻涌怒意:“绑也要把你绑去京城。”
荀风轻轻笑着,“顾大人也不嫌寒碜。”
顾彦鐤别过脸,不去看荀风,胸膛微微起伏着。
荀风解释道:“我也想去啊,可这还有一大摊麻烦事,姑姑,云彻明,我都得料理干净。”
顾彦鐤探过身,捏起荀风下巴,指腹摩挲着他的下颌线,眼神锐利地审视着他的表情,咬牙道:“记住,不要再骗我,否则,我打断你的腿,关起来,让你哪里也去不了。”
荀风眨眨眼睛,睫毛扫过顾彦鐤的指腹,很是乖巧:“我不会骗你的。”
顾彦鐤受伤的力道松了些:“明日我要去一趟曲江,大概七日后回,七日,够你料理了。”
荀风下巴轻饶蹭着顾彦鐤掌心:“好,我知道了。”
第54章 你做过此般香艳的梦吗
荀风的脚步不知不觉落在码头, 江风裹挟着咸涩水汽扑面而来,他凝望粼粼江面, 记忆如潮水漫过堤岸,初来松江府时,满心只揣着“捞一尾肥鱼”的简单念想,如今手握云府半数家产,超额完成目标。
只要乘船离开,就能摆脱顾彦鐤,摆脱神秘人,潇洒自由的日子唾手可得。
一到岸边,身穿青布短褂的船家凑上来, 橹杆往船板上一戳,声音亮得盖过江涛:“郎君, 可要乘船?立刻就能走!”
荀风挑眉:“立刻?”
船家猛拍胸脯保证:“是, 不用等,立刻就能走!不论郎君往南还是往北往东还是往西, 都能去。”
荀风上了船:“走罢。”
“好叻。”船家摇着橹,拨水的声响脆生生的:“您坐好了。”
船离了岸, 码头的轮廓渐渐缩成个墨点,最后被江雾吞了去。荀风收回目光, 盯着水面发怔,水里晃着他的影子, 却瞧不清神情。
船家的爽朗笑声飘过来:“郎君这是要去哪啊?”
“不知道。”荀风说。
船家一怔,随即笑道:“那就是去哪都可以。”
闻言荀风也笑了,眼角眉梢都松下来:“妙极,船家,我们顺着水流走, 我说停便停。”
“好叻。”船家应道。
江面越往宽处走,天就显得越矮,铅灰的云絮追着船尾跑,摆脱不掉。人立在船头,在这苍茫天地间,倒真成了沧海一粟。
荀风索性双臂垫在脑后,仰面躺在船板上,闭上眼睛的瞬间,周遭的声响忽然静了,只剩下粼粼波涛声。
忘却罢。荀风对自己说。
忘记在松江府发生的一切,整装重新出发。
忽然,一道声音冲破云霄,刺破水雾,踏浪而来,“君复!”
荀风猛然睁开眼睛,仓皇坐起身,环顾四周,天地苍白,碧波荡漾,空无一人。
“船家,你可听到什么声音?”荀风探出脑袋往后看,可除了水还是水。
“郎君你别吓我。”船家也停下来四处张望:“莫不是遇上水匪了?”
船家喋喋不休:“应当不会的,这里可是松江府,有云家坐镇,哪个不长眼的水匪敢来?”荀风没有说话,重新躺倒,闭上眼睛,可下一瞬,凄凉哀怆的声音再次响起:“君复!”
“羊巴羔子的!”荀风气急败坏站起身,指着天破口大骂:“姓云的,你想干什么!飘在天上跟着我就算了,还一直喊我作甚!老子就是要走!离你越远越好!”
船家惊得下巴都要掉了,连手里的桨都忘了划。
荀风犹不解气,双手叉腰,怒吼:“你别光顾自己,也得为我想想,这般境地,就是天王老子来也招架不住!我知道你心悦我,可天下有情人不能眷属的也不少啊,你条件好,再找一个,将我忘了罢。”
语气渐渐温柔:“时间一长,什么都会淡,姓云的,别喊我了。”
荀风觉得自己说的够明白了,心满意足拍拍手,见船家傻站着,疑道:“划累了?”
船家眼神复杂,摇摇头,“这就走,这就走。”
风好像知道荀风要走似的,鼓足了劲儿吹着船只,小篷就这样顺流而下,不知飘向何方,周遭的环境越来越陌生,人烟越来越稀少,荀风坐不住了,站在船头看两岸飞快倒退的景致,头晕目眩。
心里空落落的。
荀风忽然想到,自己活了二十六年,一无所有。
师父教他:除了自己谁也不要相信。
可现在,他连自己都要骗。
荀风不由悲从中来,为什么不敢承认,舍不得云彻明,舍不得白奇梅呢。
怕麻烦?怕死?
是,他的确是贪生怕死,趋利避害的小人。
可事情真到了无法转圜的地步吗?他能不能扭转乾坤?
荀风张开双臂,与江风抱了个满怀。
风鼓胀衣衫,心也随之膨大。
再赌一次!
荀风嘴角上扬,开怀大笑:“船家,我们回去。”
“你回来了。”云彻明站在台阶上,语气中带着些小心翼翼。
夏掌柜在码头碰见了白景,看见他上了船,夏掌柜觉得不对劲,立即差人告知云彻明。云彻明得知消息后一直魂不守舍,他想,白景受不了了,想要逃离。
云彻明完全理解,只要是个人,就不可能无情无绪,毫无心理负担的交出诗选。他想去追,想把白景找回来,想告诉他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但是,云彻明知道,诗选始终是一座无法翻越的高山,横亘在两人中间。
荀风摸摸肚子,笑道:“灶上还有没有吃的,饿死老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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