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儿呢, 不怕!”林筠揉了揉小孩的头。
“这小朋友死活不愿意上警车,问什么都不答, 直到说你也在,她才终于肯跟我们走。”一起的警察一脸无奈,天知道这小孩有多难沟通。
“她可能有点紧张, ”林筠回道:“问话的时候方便我在旁边吗?”
警察犹豫了一下, 看到王小丫死死抓着林筠衣角, 还是点头同意了。
林筠和王小丫换到了另一个房间,警局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 王小丫缩在椅子上,两只穿着塑料凉鞋的小脚悬空晃荡,鞋尖一下下磕着椅子腿。
“先喝点水。”警察把两个纸杯推到二人面前。
“小朋友, 你在林筠哥哥他们家办婚礼酒席那天, 有没有去后山玩呀?”警察夹着嗓子,尽量放缓语气。
王小丫没回答,死死抿着嘴, 罕见地呈现出一种抗拒和警惕的状态。
“怎么了?”林筠察觉到王小丫有些不对劲。
王小丫扯了下林筠的衣袖,示意他把耳朵凑近,然后和林筠说起了悄悄话:“妈妈说警察都是坏人...…”
林筠愣了一下:“你知道妈妈为什么这么说吗?”
王小丫的手指抠着椅子边缘发黑的裂缝,声音压得很低很低,用手挡在嘴边凑近林筠:“警察会把逃走的妈妈抓回来!”
“逃走?”林筠用手理了理王小丫炸毛的碎发:“你知道妈妈去哪了对不对?”
王小丫低着头。
“小丫,看着我。”林筠蹲下身,双手捧住她的小脸,“警察是抓坏人的,他们是来帮你的,知道吗?”
王小丫似乎陷入了纠结,但看着林筠的眼睛,还是缓缓点了点头,把知道的信息一点点讲了出来。
段玉霞不是本地人。
王小丫记得妈妈在她小时候偶尔会哼一首奇怪的歌,歌词似乎是别的地方的方言,她听不懂。
直到有一次,王小丫饿着肚子跑回家。
“妈妈在哭,”王小丫又开始抠桌角翘起的贴皮,“我还以为大人不会哭呢!”
“后来呢?”
“后来爸爸找了过来,”王小丫咬了下嘴唇:“他打了妈妈,说花高价钱把她买了回来,她要是敢惦记外面,就弄死她。”
转折发生在一个月前。
那天段玉霞中午又挨了一顿打,坐在院子里洗衣服,王小丫正趴在地上看蚂蚁搬家,突然听见水盆翻倒的声音……
从那以后,段玉霞开始时不时地盯着自己那个破烂小灵通的屏幕看,王小丫经常看见她趁王位良不在时,用烧火棍在灶灰上画着什么,画完又急忙抹平。
门口突然传来敲门声,一个警察拿着份资料走了进来:“查到了,这是段玉霞的基本信息,还有黄进刚才进一步交代的内容。”
小孩的描述和警察的信息像一块块拼图,终于逐渐拼凑出真相。
段玉霞出生在一个比金子山更偏远的小山村,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父母又重男轻女,早早把她和姐姐当作累赘。
十五岁那年,她姐姐段玉兰偷偷跑了,再也没回来,而段玉霞则被父母亲手卖给了人贩子,最后辗转到了金子山,成了王位良的媳妇。
刚来的那两年,她试过逃跑。
第一次,她趁着王位良喝醉连夜往镇上跑,结果半路被王位良的朋友撞见,扭送回来后,王位良把她打得半个月下不了床。
第二次,她跑得更远,甚至搭上了一辆去市里的顺风车,可当她终于鼓起勇气走进派出所求助时,警察只是问了几句,就打电话通知了她的父母。
她被带回家当天,就又被亲生父母送回了金子山。
段玉霞跪在地上求他们带她走,可她爹只是冷冷地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死也得死在这儿。”
那一次,王位良差点打断她的腿,还告诉她,他曾经杀过一个像她一样想要逃跑的女孩。
王位良的父母那时越发年老,身体也日渐衰弱。
王父年轻时喝酒喝坏了肝,老了以后浑身浮肿,肚子胀得像灌了水的皮球,皮肤黄得发黑,不知生了什么病,疼得整夜嚎叫。
没过多久,王母身体也垮了,起初只是咳嗽,后来渐渐带血,最后发展到每咳一声,嘴里就涌出一股腥臭的黑血。
可王位良连看都懒得看一眼,甚至嫌弃自己的父母聒噪。
两个老人年轻时,让儿子不把叶白英当人看,老了老了没想到自己遭了报应。
王位良也没把他们当人看,每天只丢进去一碗稀粥,有时候甚至忘了送,两个老人饿得皮包骨,浑身散发着腐臭味。
直到一天半夜,被咳嗽吵醒的王位良拿起被子,将二人活活闷死。
王位良真的会杀人,从那以后,段玉霞再也不敢跑了。
她变得沉默,麻木,像一具行尸走肉,每天机械地干活、挨打、再干活。
她不再反抗,也不再哭,甚至连话都很少说。
直到一个月前,她的姐姐赵玉兰不知怎么找到了她的电话,联系上了她。
“妹!到我这里来吧,我来接你!”
那天段玉霞害怕得拒绝了姐姐所说的逃离请求,回家偷偷哭了很久。
可段玉兰没有放弃,她知道姐姐不识字,不断地给段玉霞发着彩信。
她给她发自己在城里的家、她开的裁缝铺、她养的宠物、她自由的生活。
段玉霞每日每夜地盯着那些照片,心里渐渐又有了力量。
她筹谋了很久,终于等到了林家办婚礼那天,村里所有人都去吃席了,王位良和那些和他一伙的人都不会发现她。
段玉霞知道,这是一次极其难得的机会。
她换上自己最好的一件衣服,白色的,袖口绣着一朵小花。
林筠叹了口气,想起集体撞鬼那天,村民被树枝上的一块破烂白布吓得半死。
当时他和吴恙将布拿下来仔细看过,布上正好映着一朵小花……
之后的事情他已经大致猜到了。
婚礼那天,席面被冲出围栏的猪给中途搅黄,王位良又因为偷烟被逮了个正着,灰溜溜地提前回了家。
他一进门就能发现段玉霞带着一些钱财跑了,于是一路追上了后山。
而与此同时,黄进和孙康两个盗墓贼也千挑万选了这一天,趁村里人吃席开始挖起了坟。
段玉霞一路躲躲藏藏没被发现,可王位良追人时气势汹汹,便直接撞见了正在挖坟的两人,大老远问起了话。
“喂!看见一个女的没?”王位良见山里有人,恶狠狠地问道。
两个盗墓贼抬起头,眯眼看向朝他们走来的男人。
王位良走路鼻孔朝天,直到走到跟前,才注意到他们挖的东西,顿时破口大骂:“狗日的挖坟狗,信不信老子喊人来抓你们!”
孙康眼神一冷,没有废话,抄起锥子就朝他胸口捅了过去,一刀又一刀。
“怎么跟老子说话的,啊?!”孙康发着狠骂道,鲜血不断喷溅在他脸上,直到王位良瞪着眼彻底断了气。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一颗树后传来惊慌逃离的声响。
“这傻子之前是不是在问一个女人?”
两个盗墓贼立马猜到还有人也上了山,顺着声音找了过去。
段玉霞心脏跳得如雷鼓,提着包袱手脚发软。
就在她即将被发现的时候,一只小手突然从身后握住了她。
“跟我走!”王小丫突然从她身后的草丛里钻出来,拽着一脸惊讶的段玉霞一路小跑。
她们穿过一片极深的灌木丛,躲进了一个被杂草掩盖的溶洞边。
洞穴深不见底,一片漆黑,除了进洞的右边有一小块二人站着的平底以外,其余都是布满苔藓的滑石壁,一路向下延伸。
孙康听到动静,拨开草丛追了过来,很快发现了这处溶洞。
“人呢?”洞穴里面没有什么光线,孙康往里面踢了块石头。
石头在岩壁上碰了几下发出清脆声响,带出阵阵回音。
“卧槽这么深?”苏康怀疑地探头往里看了一眼,“不会真掉下去了吧?”
王小丫仗着个子隐蔽,突然从侧边窜出,狠狠推了他一把。
孙康脚下一滑,整个人往前栽去,一阵长长的喊叫声后传来“扑通”的落水声,洞里泛了一阵喊声的回响以后,便再也没了动静。
黄进听到声音赶过来时,只看见了王小丫。
他刚准备逮住这小孩时,却被段玉霞捡起棍子从身后狠狠抡去。
黄进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时,从坟墓里唯一挖出来的那颗珠子不见了。
孙康和他讲过那珠子的用处,即使对他自己没什么用处,拿出去卖也能勉强上上价格。
黄进知道那珠子多半被那小孩给拿走了,骂骂咧咧地回村找人。
可没想到这人间的事就有那么巧,他正好撞见了拿着珠子的张艳。
彼时的张艳左右端详着手上那颗流光溢彩的宝珠,一脸要发财的表情,兴奋地往镇上走。
黄进看向张艳手里的含僵珠,视线逐渐被其手腕上的黄金链子吸引,眼神从震惊逐渐变成了浓稠的恨意,将其死死盯住……
“所以后山有一个隐蔽的溶洞?”林筠想起自己在棺材里的遭遇,眉头蹙起。
当时只以为是被扔下了陡坡或是悬崖,却没想到还有洞穴的可能,洞口不大又被杂草淹没,难怪他和吴恙怎么都没找到。
“嗯!”王小丫用力点头,两个小辫子跟着一晃一晃的,“是我以前和大黄在后山玩的时候发现的!”
她抓住林筠的袖口,仰起的小脸上写满担忧:“哥哥,妈妈在这里不开心,能不能让警察不要把妈妈带回来?”
林筠看着女孩那双澄澈的大眼睛,突然鬼使神差地问道:“小丫,你不恨她丢下你吗?”
话音未落他就后悔了。
王小丫的嘴角立刻瘪了下来,圆溜溜的眼睛里蓄满泪水,却倔强地抿着唇不让它们掉下来。
林筠慌忙道歉:“对不起......”
王小丫却突然伸出小手握住林筠。
“可她是我妈妈呀!”她歪着头,“哥哥,你会恨你妈妈吗?”
林筠因为这个问题愣了一下,猛地别过脸去,喉结轻轻滚动,像是要把什么哽住的东西咽下去。
王小丫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突然从裤兜里掏出一张折得皱巴巴的纸,献宝似的递到林筠面前。
“哥哥,我知道你要走了,这张画送给你!我把全世界对我最好的人都画在上面了!”
“谢谢小丫!”林筠垂下眼,笑了一下,“那我可得好好打开看看!”
他嘴角噙着笑意,骨节分明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张纸,却在看清内容的瞬间愣住了。
画纸上用饱和度极高的水彩笔涂鸦着几个小人。
中间最矮的那个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辫子,显然是王小丫自己,脚边还有一只大黄。
左边站着两个高高的小人,一个用棕色画了眼睛,穿着白衣服,一个用黑色画了眼睛,穿着黑衣服,分明是林筠和吴恙。
右边靠近王小丫的小人穿着蓝色衣服,嘴边还描了几道皱纹,应该是她的母亲段玉霞。
而让林筠愣神的是最右边那人。
只见其穿着一身大红色的嫁衣、头上戴着盖头,相比于另外几个小人脚的位置,她像是飘在空中一样。
那分明是——女鬼叶白英。
我叫王小丫, 是一个聪明机智又勇敢的小朋友。
毕竟我刚满三岁的时候,就已经会写自己的名字了!
但我哥哥王沐霖总是会在我写的“王”字上面加一竖,变成丑小丫。
哼!明明他自己也姓王, 他才丑呢!丑沐霖!
他总是欺负我, 还拉着村子里的小朋友都不和我玩。
我不和他计较,反正我也不稀罕, 有大黄一直陪着我呢。
他们非说大黄是野狗,才不是, 他是我最好最好最好的好朋友!比一百个朋友都要好!
要是回家的时候妈妈没给我留饭, 大黄就会带我去有野果子的地方摘果子吃。
有一次和大黄在后山玩的时候,我不小心把一个果子扔到了草丛里, 捡的时候却掉进一个溶洞,落入了水里。
水里好冷啊, 我好像睡了一觉……
等醒过来的时候,我面前飘了个穿红衣服的姐姐,还用红布把脸给挡住了。
姐姐会飞!
她好奇怪, 我问她为什么要挡着脸, 她说自己长得太丑, 怕吓到我。
我是最勇敢的小朋友,我才不会被吓到!
她向我道歉, 说她不是故意的,等吸走了我的一魂一魄以后,她才恢复了意识, 却没办法将魂魄再还给我。
什么是一魂一魄?
我不懂, 只是自那以后,村子里的人好像不再怎么叫我丑小丫了,而是小傻子。
我才不是小傻子呢!
我和村里的爷爷奶奶们讲后山的红衣姐姐, 他们好像都被吓到了,有人说后山可能闹鬼了,但也有人说是我脑子出问题发了癔症。
我脑子肯定没有问题,所以鬼是什么?
我又带着大黄去后山问姐姐。
大黄一开始似乎有点害怕红衣姐姐,把尾巴夹得紧紧的,可姐姐明明声音很温柔。
她是第一个愿意和我一直聊天的大人,还告诉了我她的名字。
她叫叶白英。
她说她已经死了。
咦?太奇怪了吧,怎么死人也能说话呢?那如果我死了,是不是也能像姐姐一样会飞呢?
叶白英姐姐说我魂魄有缺,可以带着我进溶洞里面玩。
里面黑咕隆咚的,但我不怕!
一直滑到洞的最底下,周围突然亮了起来,底下有个大池子,水清得像一块蓝蓝的透明玻璃!
旁边的石壁上有一处小洞,阳光从外面直直地钻进来,在水面上蹦蹦跳跳,像撒了一把亮晶晶的金子,池子边上长着绿莹莹的苔藓,软乎乎的,比棉褥子还舒服。
好漂亮!
我蹲在水边,看见里面还有小鱼在游,银闪闪的。
叶白英姐姐说她的家就在水池下,她还有很多朋友也在水下。
原来叶姐姐不是会飞的鸟仙子,而是鱼仙子啊!
我认识了一个鱼仙子,这件事成为了我和大黄的秘密。
我时不时就会跑来后山玩,在水池边睡觉,叶姐姐会给我讲各种各样的小故事。
后来爷爷奶奶死了,他们却没有像叶姐姐一样变成鬼。
我坐在田埂上晃着腿,看大人们把爷爷奶奶装进那个黑漆漆的大木盒里。
听说那个盒子叫做“寿材”,跟王沐霖整天炫耀的那个黑色怪兽笔盒有点像,只不过这个是装人的。
大人们往坑里撒着纸钱,黄澄澄的像秋天落下的树叶。
刻碑的人因为价格和爸爸吵了起来,其他帮忙的大人们在旁边念叨着什么,我听得半懂不懂,只记得有人说,人死后总要立块碑的!
那叶姐姐的碑呢?
我跑去后山问她,她却说死无葬身之地者,无坟无碑。
那可不行,村里人都说了,人死了总要在碑上留个名的!
我决定自己帮叶姐姐立个碑!
第二天一早,我就从家里拿了锄头,带着大黄去后山刨坑。
我学着大人们的样子往手心吐了口唾沫,然后抡起锄头,结果差点把自己带个跟头。
大黄急得直转圈,最后干脆用爪子帮我刨土,刨得泥点子溅了我一身。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才终于堆出个像样的小土包。
我高兴地拍手,跑回家问妈妈“叶白英”怎么写,爸爸听到以后突然变得很凶很凶,一脚踹在了我的肚子上,大黄冲上去咬他,也被打了一顿。
妈妈赶紧把我带出了门,自己却挨了打。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都怪我,我可能真的是个傻子。
叶姐姐发现了我帮她挖坟的事情。
唉,我本来还想着给她一个惊喜呢!
她说自己很开心,可从红盖头下却滴落了几颗眼泪,大人的世界真的好难懂啊!
不知道等碑刻好了她会不会更开心一点。
她教了我名字的写法,但刻字比我想象得还要难。
石头硬得很,敲一下就震得我手发麻,我又从家里偷偷拿了锤子和榔头,从秋收刻到春种,终于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