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载弄完了鱼,只煮了一条,等小破铝锅里飘香的时候,他背过小身子用力吞咽了下,确保自己暂时没有口水了,才转过身,对望望说道:
“望望,你把鱼吃了,汤喝了,我去把剩下的鱼送给村头的婶婶。”
“……不留着我们自己吃吗?”
“不留啦,昨天她给我们三顿吃的,我得还人情呢,嘿嘿。”
说着,小时载把鱼连汤盛出来,想了下,把上面的鱼肉全部剥下来……小弟弟在家里估计没有自己吃过鱼,怕刺卡着他……弄完之后,小时载才拎着小桶跑去了村那边。
他饿得受不住时,抓过两次鱼,不能多吃,否则被人看见了不高兴。
溪里的鱼不多,属于村里的每个人,不属于他。
送完了鱼,小时载往回跑的时候,放慢了步子,稍微磨叽了一会儿,到山洞的时候,望望果然刚刚喝完鱼汤,正拍自己鼓起来的小肚皮呢,好可爱。今天抓鱼就是为了望望,为了看小弟弟吃饱喝足的这一刻。小时载再次下决心,他会努力的,努力好好长大。
望望见小爸爸回来:
“哥哥,你要煮昨天的饭饭吃吗?”
“……嘿嘿,我在婶婶家吃过馍馍啦。走,跟我去干活,愿不愿意?”
听罢,望望连连点头,他会帮忙一起干的。
没想到是割猪草。望望坐在一处土田上看,他帮不上什么忙,刚才只是跟在后面,小胳膊就被高高的猪草划了一道口子,小爸爸吓坏了,要帮他去求些药,望望赶紧说不疼,小爸爸才没有坚持,但不让他再跟着,叫他坐在这边看着就好。好吧,只能这样,苦难都会过去的。
时不时,望望就看不见小爸爸——猪草太高,小爸爸一弯了腰,人都看不见了。忽而直起小身板,背上已是满满一筐猪草了。不知割了多久,太阳都好高了,小爸爸才从里面钻出来。
身后,是夸张到让望望张大了嘴巴的大袋子。
小爸爸艰难地拖着拽着,硬是把比自己大好些的,装满猪草的袋子拖了出来。猪草用来做什么的?还是那家好心的婶婶,让小爸爸割满一袋子猪草,中午就给他两个馍馍。
小时载不常用这个活儿来换馍馍,因为他怕婶婶被自己连累,也知道婶婶家有足够的人手去割猪草,纯粹是偶尔为他发善心。哎,小时载心想,就算为了这份善心也要好好活下去的。
中午吃了馍馍,晚上又没着落了。村里的垃圾堆也没什么能吃的,小时载有些苦恼,要他自己的话,饿一晚再饿一早都可以。但是,这个小弟弟可怎么办?
忽然灵机一动,有了!
小时载蹲在小弟弟跟前,犹豫着问他:
“望望,敢不敢跟哥哥去……墓地?”
“敢!哥哥去哪我就去哪,我是哥哥最棒的小跟班,啦啦啦……”
闻言,小时载笑起来,好乐观可爱的小家伙。
第一次有人结伴,小时载很开心,希望今晚运气好些,能叫他捡着一些贡品——是的,村子里偶尔会有人来祭拜,祭拜的时候就不会空着手,总是把墓碑前面摆些吃的。时间久了,这些吃的不知道是被他们拿回去了,还是被野狗叼走了。野狗嘛,嘿嘿,自然包括小时载。
一连路过好几个坟堆,都没见着东西。
早就过了清明节,最近村里也没死人,小时载也不知道别人家的祭日都是哪天,每次来纯粹就是碰运气的。别人避讳这里,他可不怕,没有小山洞的时候,他不知道在这里睡过多少晚呢。
路过那座他曾被按着跪倒的坟墓时,小时载条件反射,猛地跪下去,连磕了三个头——虽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但如果能让这家人开心些,他没什么不乐意的。
靠村子的一小片坟墓转完了,都没有贡品。中间很空旷的一片地,曾有个老奶奶在这里,不知是从哪里来,她搭了个小茅草屋,每天每晚都在这里,有时候盯着远处发呆,有时候拿着盆盆罐罐修修补补——小时载的那只破铝锅就是在老奶奶的指导下,修补好的。
小时载也很想像这位老奶奶一样,有一间遮风避雨的茅草屋,有修不完的盆盆罐罐,用修补的活计赚来刚刚好饱肚子的饭菜,这就够了。有些像说梦话,嘿嘿。
老奶奶不见的那天晚上,小时载跑来了,茅草屋里的东西早就被人拿空了。小时载不是来拿老奶奶不要的东西的,他学着大人的样子拜了拜,又磕了三个头——偶尔来的几次,老奶奶不仅给他吃的,还教他怎么修补铝锅,所以他就当是孙子送奶奶呢。当时正要走,忽见地上有个东西闪了闪,小时载疑惑地走过去,竟然是一个巴掌大的陶俑,陶俑肩头还站着只陶小鸟。小时载对着空了的茅草屋咧嘴一笑,他知道,这是老奶奶专门留给他的。
但很可惜,后来陶俑、陶小鸟被九哥发现了——从他裤子口袋里硬是抢走了,小时载打不过他,更打不过恶狠狠看着自己的其他哥哥姐姐,只有忘了这件事。
如今,说给牵着的小弟弟听,小时载在夜色里笑了下,正要说话,听见望望道:
“没关系,等你长大会有更好的陶俑,陶小鸟。”
“嘿嘿,肯定会的,我也这么想!”
说完,小时载眼睛一亮,不远处的墓碑下面,有几块枣糕!香喷喷的!其实他没有看清楚是什么,纯粹是闻见味道的,好浓郁的枣味儿,只吃过一次,小时载就记住了。
拉着望望跑过去,小时载没有立即拿起来。让望望站在一边,他双手合十,说了很多请不要怪罪并祝愿这座坟墓里的人下辈子快乐幸福的话,小时载又跪拜三次,才拿起了枣糕。
整整四块!够他们吃两顿!
两个人就这样靠坐在墓碑旁,开开心心地吃了。吃完,小时载转身抱住很大的墓碑,好久好久,他一点儿都不怕,心里感谢,这几块枣糕是墓碑里面的人对他的善意,他会记住的。
见状,望望也抱住墓碑的另一边,还嘟起小嘴巴,隔空亲了好几下:
“里面的……人啊,咯咯,我也不知道叫什么。我好爱你,希望你下辈子有很多爱,请保佑我的小哥哥好好长大,谢谢你……”
“我也爱你!请保佑望望好好长大!”
“保佑哥哥……”
“保佑望望……”
灿烂的星空下,两个小家伙笑着躺在一边,星星眨眼,他们也眨眼,熠熠的光茫不断流动在他们的心口。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迷迷糊糊里,望望听见爹爹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小狗崽,该醒了。”
哼哼,不是喊自己,就不起。
第92章 十二岁的爸爸
不远处, 十二岁的男孩子肩头垫着一块布,抹了把汗,露出的肩颈通红到脱了皮,他丝毫不觉得痛, 眯着眼睛看了看夕阳, 竟咧着嘴笑了下,接着蹲下身子,两手抓起地上的石板,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嘿”了声,便将这比人还宽大的石板扛上了肩头。第一步,男孩没站稳, 往后趔趄了下, 但很快后退一只脚, 咬着牙死死撑住,单薄瘦小的身板晃了两下站稳, 这才朝前走。
像什么呢……蚂蚁举起鹌鹑蛋。
但, 蚂蚁是举不起鹌鹑蛋的。十二岁的男孩,却扛起了远远重于自身的大石板。
……爸爸。
昭昭倔强地没有掉下眼泪,泪珠一直在眼眶里打转,被他生生憋了回去。他竖起小手掌,用力抹掉将落未落的眼泪, 小男子汉不可以哭,否则长大了怎么保护爸爸。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到的这里——建筑工地,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看见十二岁的爸爸,更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他才三岁零一个月,小身体什么也做不了,方才喊了好多声“爸爸”,爸爸都没有听见,旁边的大人小朋友们也都没有听见……昭昭使出吃奶的力气再次大喊一声“爸爸”,还是没有听见,他低头看了看,摸摸自己的小胳膊,难道自己变成一团空气了吗?
再抬起头,欸——爸爸正在朝这边看!
昭昭捏紧小拳头,小脑袋都往前伸着,胀红一张脸更大声地“爸爸——”,爸爸终于听到他的呼喊了,脚步一顿,带着笑也带着疑惑地朝他跑过来。
少年时载纳闷极了,从半小时前就听见这个小家伙一声接一声的“爸爸”了,但他可没想过是喊自己,所以装作没听见,估计是叫工地上的谁。没成想,半个小时过去,小家伙还是冲自己大喊。这可就稀奇了,是不是没人要的小朋友看见长得像爸爸的人就乱叫?大步跑过去,蹲下身子仔细看了看小家伙,看着像有钱人家的小孩,又可爱又冷静,不怕人,他放轻了声音:
“你爸爸妈妈呢?怎么没跟他们在一起?你自己很危险的。”
“……爸爸。”
“怎么老问我叫爸爸啊?”
“爸爸!”
小家伙还有小脾气了,少年时载笑了下,却也没应,他抹了把脖子上的汗:
“我才十二岁呢,哪里能给你当爸爸了。就算我现在二十岁三十岁……小朋友,哥哥这有上顿没下顿的,哪里能有老婆孩子呢?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家吧。”
“……”
昭昭沉默着,仔细观察了一会儿爸爸,隐隐有些明白爸爸说的话了。
他抬起小手,摸了摸爸爸亮晶晶的大眼睛,很认真道:
“会有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
很大声地笑玩,少年时载轻轻叹了口气,倒不是自嘲,而是觉得小家伙豆丁一样大,却一脸认真地这样接他的话,实在是有种反差的可爱。
往后看了眼,活儿还没干完,少年时载抓了下头发,转回脸:
“小朋友,要不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今天晚上早些干完,等会儿送你回家。”
“跟爸爸回家。”
“……”
哑口一瞬,少年时载又笑了,小家伙这是非得认定自己是爸爸了?
就算他勉强给小家伙当爸爸,但是:
“我没有家啊,连一间破烂的屋都没有,睡桥洞,你要去吗?”
“去。”
“你可真是……”
“会有的。”
怔了下,少年时载才明白小家伙说的“会有的”指什么。
好吧,老婆孩子会有的,房子也会有的——暂时痴人说梦一下吧。少年时载站起身,刚要往工地上走,想了下,在旁边的一个工地小摊上买了瓶娃哈哈,递给小家伙,让他解下渴吧。
天气太热了。少年时载眯了眯眼,再看夕阳,祈求着快些落山吧,还能有一点点的清凉气。
往常,他们得干到天黑,直到星星满天的。少年时载记挂着工地边上树底下的小家伙,最终决定提前下工,只拿了一半的工钱,他争取三分之二没争取来,算了,就这样吧。
在工地边上用自来水管从头到脚冲了一遍,少年时载背着人换上一条很旧的大短裤,就这样光着脊梁朝小家伙走去——果真等着他,手里的娃哈哈没有喝,一眼不眨地看着自己。
倏地一下,少年时载心口变得暖烘烘——天干物燥,此刻的他反而周身清爽惬意。连步伐都变得轻快许多,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等着他一起“回家”,哪怕只是个来路不明的奇怪小朋友。
连日来的辛苦都没了,快要熬不下去的精气神儿再次饱满,似乎又有了奔头。从五月过完十二岁生日离开那个不喜欢自己却始终抱着奢望的村子,直到今天,少年时载已经在外打拼三个多月了,睡过路边、公园、商店门口……现在的桥洞,什么都干过,目前在工地上扛石板的活儿最累最苦,却也是给钱最多的,少年时载打算为自己拼一把,哪怕到了冬天有个住的地方呢,否则他很有可能被冻死在桥洞的。生活太苦了,咬牙熬吧,不然还能怎么办,没法生就只有死。
桥洞离工地不远,他们很快到了。
昭昭不是爱哭的小孩子,却在今天见到小时候的爸爸之后,总忍不住红眼圈。眼前的这个桥洞——它就真的只是桥洞,并不是昭昭以为的游乐场的“桥洞”。一张破草席,几个他认不出来的看起来像是锅碗瓢盆的东西,还有一只破破烂烂的布包,没了。
少年时载抿了抿唇,即使眼前只是个三岁的小家伙,还是有些窘迫的。这些东西他一捆,背在肩上比之石板,好像羽毛和泰山,就是他的全部家当了。早晨去工地时就背上,晚上再背回来用——以防被别的流浪汉拿走。工地上也随处能睡,但少年时载有些怕那些身材魁梧的大人。
没关系,就像小家伙说的“会有的”——他要努力。
方才回桥洞的路上,少年时载在小商店里买了一点点鸡胸肉,又带着小家伙进了路边早就收完的还没砍倒杆子的玉米地,运气好的话,能在玉米杆子顶端找到些没长成的小玉米,或者说是玉米芯。成熟玉米的玉米芯自然没法吃,但没长成的玉米芯能咬得烂,还算清香。这是少年时载自五六岁就发现的“美食”,或者清水煮一煮,或者跟肉片一起炒,都很好吃。
不过,吃玉米芯的人几乎没有,大概只有猪和他吃。
玉米芯炒肉片,今晚将是少年时载第二次吃。第一次吃是有幸拿到了火柴盒那么大的贡品肥肉。这一次,少年时载买了鸡胸肉,一则没有肥肉卖,二则鸡胸肉更符合小家伙的口味吧。
很快,小铝锅飘了香——玉米芯的清香算什么,肉香才是真的好闻。
炒好之后,少年时载背过身咽了咽口水,确保自己不会再馋到溢口水,他把全部的鸡胸肉和一些切片的玉米芯盛了一碗,还有半个软乎乎的馒头,开始喂小家伙。没想到他会自己吃饭。少年时载抓了下头发,是啊,他很小就会自己抓着东西吃了,想喂饭是觉得有钱小孩不会自己吃。
第三次拒绝了小家伙想要给他夹的肉片后,少年时载转身坐到了桥洞门口,大口大口吃着馒头和玉米芯,已经很不错了,带着肉味儿的玉米芯跟平常的玉米芯比起来实在是太美味了。
吃完饭,时载问小家伙叫什么,没想到竟和自己一个姓,小家伙还坚持:
“是爸爸起的。”
“你爸爸给你起的名字真好听。”
“你就是爸爸。”
“……好吧。”
由此,少年时载翘着二郎腿,枕着自己的胳膊,嘴里叼了根草,有些吊儿郎当的:
“行,那我就好好努力赚钱,长大娶老婆……癞蛤蟆要娶老婆了,嘿嘿。”
“……”
沉默了下,昭昭摇头:
“爸爸是白天鹅。”
“……哈哈哈哈!”
“会有的。”
“……”
又是“会有的”,少年时载不置可否,走一步看一步呗。
眼下,这个大名叫“时鸣昭”小名叫“昭昭”的小家伙要怎么办?他能感觉到,似乎只有自己才能看到他。下工之前,时载装作无意地问了一个伯伯“那个小孩子呢”,伯伯却是纳闷地问他哪里来的小孩子——可当时,昭昭就站在那里,真是稀奇了。
莫非小时候睡墓地睡多了,见着鬼了?
鬼就鬼吧,他这破命也没什么好索的。况且,小家伙就算是鬼,也是一只惹人爱的小鬼。
那就——养着吧,自己也有个努力的奔头。
老婆孩子——孩子有了。老婆……算了,不嚯嚯别人,自己穷得里外漏风,带着昭昭好好过下去吧。就是有些奇怪,为什么昭昭一定坚持自己往后会有老婆孩子呢?
一转脸,小家伙拿着烧了半截的木枝,正用带点儿黑的那头在桥壁上画画。
少年时载凑过去,小家伙平静地看了眼自己,什么也没说,继续画第七坨狗屎——他没认错的话,应该就是狗屎吧。真是脑袋奇奇怪怪的小家伙。少年时载笑了下,问他为什么画狗屎。
昭昭静了下,用小树枝指着第一坨狗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