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
“……啊?我为什么是狗屎?!”
“后面的……”
昭昭顿了下,摸了下爸爸的耳朵,让他看“都是爱爸爸的人,最后一坨是狗狗”,少年时载听完笑了下,这次有些自嘲,抓了下头发“狗爱我,还有可能,我如果有骨头喂它,任何一条狗都会爱我,人嘛……嘿嘿”,少年时载没继续说下去,跟他流着相同的血的那些人都不爱他。
更何况其他。
昭昭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再抬起眼睛:
“会有的。”
“……”
见小家伙坚持,少年时载便点了点头,行,人活着总要有希望。忽然想起昭昭三岁,那是不是该到认字的年纪了啊,村里小孩五岁读书,但他看城里人,都是三岁就要上学的。
少年时载没钱给小家伙读书,不过,可以先教他拼音。
十分钟后,少年时载看着墙上的两个字,陷入震惊。
少年时载回忆着偷学来的拼音字母,从“a”开始教,没想到刚写完,小家伙在后面跟着就写了个“a”,比他写的还标准好看。夸了句“昭昭真棒”之后,时载继续……没想到,他每写一个,小家伙就很快跟一个,到后面,小家伙竟比他还先写出来后面的。
连连“啧”了几声,少年时载盯着桥壁看了好几遍,真是……书法作品,算吧?
一低头,昭昭正扬着小眉头看自己,啧,再冷静早熟,也是三岁多的小家伙,少年时载笑了下,冲小家伙竖了个大拇指,接着夸道:
“昭昭,你这真是百年不遇的天才,大天才,怎么这么棒!”
“……不是天才。”
“就是天才,不仅是天才,还是我的小福星,将来当我的摇钱树吧,嘿嘿,咱们两个一起去卖艺,你表演写字,我来扭屁股夸你,肯定会有人觉得我们又有才又好看给我们钱的。”
“……”
昭昭沉默了下,不理爸爸的胡言乱语,等他们睡醒,叫爹爹打爸爸的屁股。
见小家伙绷着小脸不说话,少年时载坐起身,轻轻摸了下昭昭的后脑勺:
“嘿嘿,逗你玩呢,怎么舍得让你去卖艺呀。放心我吧,我会努力让你读书的。”
“……”
昭昭没有接话,他已经在读书了,只是点点头,拿着树枝在地上划拉来划拉去。
少年时载想了下“你的名字我不会写,我教你写我的名字吧”,他是跟那位给他改了现在名字户籍民警学的,阿姨很好,少年时载离开前去找了她,给她送了几条鱼,她就教自己写名字。
练了很多遍,才有桥壁上歪歪扭扭的两个字“时载”,是想着——哪怕明天一早起来,昭昭就不见了,这个世界上会多一个人记得自己,那就足够了。刚写完,正补笔画呢,昭昭就在一旁唰唰地写起来了……不会吧?!很快,心里的猜测落地,果然,是自己的名字“时载”!
真是天才吧!三岁多的小朋友比他写字还好看?!
少年时载无比震惊,震惊无比,盯着昭昭写的两个字诧异良久,才道:
“昭昭,我有些相信你说的话了。”
“……就应该相信。”
“哈哈哈,让我抱一下吧,你可真是我的小菩萨。”
来保佑他往后不再吃苦的观世音菩萨,少年时载听工地上的人这么拜过。
昭昭听了,却是静了一会儿,摇头“才不是”。因为,他听见爹爹这么对爸爸说过,很不符合爹爹气势的话“哥的小菩萨,给亲一下吧”……怪怪的。开始上春季幼儿园之后,昭昭就跟哥哥睡到了儿童睡房,第一晚单独睡,昭昭有些睡不着,想要去找爸爸和爹爹,结果刚走到原来的大卧室门口,就听见爹爹来了这么一句……昭昭就没有进去了,爹爹要亲爸爸的时候,都是不让他看的,那晚还有这么一句奇奇怪怪的话,昭昭自然不会听不会看,转身回了儿童睡房。
被小家伙拒绝了亲密的话,少年时载没多想什么,收回了手臂,嘿嘿,他就算冲了澡也脏呢。
正要重新躺下,昭昭却主动扑了过来……少年时载还没反应过来,怀里就猛然埋着个小家伙了,小小一只,很需要自己的样子,但也同时,让少年时载感受到了非凡的温暖。原来被拥抱是这样的啊,心尖都在发颤,瞬间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不再像往常那样露着风。
少年时载没忍住,抹了下眼泪,哽咽道“昭昭,爸爸……爸爸会好好把你养大的”,听了这话的昭昭很快抬起脸,举起小手,把爸爸的眼泪擦掉,很认真地说道:
“爸爸也要好好长大。”
“我会的……爸爸会的,跟我们昭昭一起开心长大。”
昭昭点点头,又抱了一下爸爸,才松开自己的小胳膊。
情绪很快平静下来,少年时载见小家伙有些困意,自己也打了个哈欠,每天早出晚归,他自己早都倦了,今晚难得多睡一会儿吧。结果昭昭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应该是不习惯。
少年时载想了下,哄一哄小孩子吧?怎么哄呢?他没经验,琢磨了一会儿,他亮起眼睛,整个人坐起来,在小家伙疑惑的目光里,开始自己的表演。是小时候在小山洞里自言自语练习出来的——少年时载发现自己很有模仿人说话的天赋,自己呆着无聊,怕语言退化,他经常自己把白天听到的大人们的谈话说下来,一人分饰好几个人,常常模仿得把自己逗笑。
跟昭昭学什么呢?少年时载抓耳挠腮地想了一会儿,皱着眉摇头晃脑地开口“俺爸妈昨天晚上可闹腾了”——是学曾在一个六岁女娃嘴里听来的话,少年时载忍住笑,又模仿听小女孩说话的另一个人“怎么闹腾了,大人不都是那样”,小女孩晃了晃小辫儿“俺爹说什么‘小娘儿们哪里跑’,俺娘先是笑,接着使劲哼哼……”,小女孩是怎么哼的,少年时载就怎么学。
还没哼哼完,被小家伙捂住嘴打断:
“爸爸,你别乱叫好吗?”
“……什么我乱叫?跟你说村里好玩的事情呢。”
“不要听。”
“……好吧,那你想听什么?”
昭昭沉默着想了下,看着爸爸:
“《猫和老鼠》。”
“喵呜……吱吱吱……”
闻言,昭昭“哈哈”笑了两声,摇摇头,他逗爸爸的,这个动画片就没有说话。
而且,这时候的爸爸肯定也没有看过动画片。
见小家伙笑了,少年时载知道他想听什么了,一路从猫叫学到青蛙、鸟叫……小家伙渐渐闭上了眼睛,睡了。少年时载开心地叹口气,也躺下去,一手枕着胳膊,一手轻轻给昭昭扇风。
他有些不舍得睡,怕一觉醒来……黄粱一梦。
不过还是熬不住困意,每天早上天不亮起床,他真的是又累又困,再哄不睡小家伙,他倒是要把自己哄睡了,摇着纸壳的手缓缓放在肚皮上,脑袋一歪,睡熟了。
另一边,昭昭悄悄张开了眼睛,凑近爸爸,悄悄在他破了皮的胳膊肘上轻轻亲了下。
——爸爸,什么都会有的。
没多久,昭昭也浅浅笑着睡了,因为他刚才听到爹爹在耳边说“昭昭和爸爸一样棒”,小家伙吃了一惊,四处看看,没有爹爹,他努力平静道“爹爹为什么不来帮爸爸”,又听爹爹低声缓缓道“等你跟爸爸早晨睁开眼睛的时候,爹爹就出现了”,闻言,昭昭才闭着眼睛睡了。
谁知,早晨睁开眼的时候,爹爹并没有出现。
少年时载见小家伙东张西望,奇怪地问他看什么?昭昭摇摇头“没什么”。少年时载觉得小家伙今早的情绪有些低落,他自己反倒是很开心,没想到一觉醒来还能见到昭昭,真好。便像昨晚一样学狗叫猫叫,逗着小家伙笑了,昭昭才重新有了饱满的精气神。
今天,少年时载还要去扛石板,昭昭怎么办呢?
只能仍是让他坐在树底下了,哎。昨天买的娃哈哈,小家伙没有喝,少年时载今天又给他买了只会在地上蹦跶的小青蛙,交待他一定把娃哈哈喝掉,才赶紧去忙。今天的少年时载比昨天有力气多了,大力士似的,每一趟来回都比别人时间短,还专往工头眼皮子底下路过。半上午的时候,少年时载向他求了求,最终使工头答应——他一上午干完上午、下午的活儿,给他半天钱。
中午,少年时载咬咬牙,买了些面粉,回桥洞给昭昭做烧饼吃。
他刚来这里的时候,在一个烧饼摊旁边看过许久,自然是没买过没吃过,就是看看人家是怎么做烧饼的,将来也能卖烧饼赚钱。后来他才明白,做烧饼也是要本钱的,所以才各种卖苦力。
今天中午是少年时载第一次尝试,做的还算成功,没有糊,两人分吃了一张饼。
下午,少年时载带着小家伙在城里转转,一则看看到底有没有人找他回家,二则去给昭昭买两本学字的书,小家伙看样子是念过书的,不能耽误他,三则……既然已经休了半下午,少年时载准备顺便捡些破烂,再顺便呢,就是看看自己能不能捡到——那个曾被九哥抢走后,又据说卖给城里人的陶俑、陶小鸟?九哥有时说在他如今所在的城市,有时候又说别的,慢慢找吧。
陶俑、陶小鸟应该不值钱吧?否则怎么没被村里人捡走,留在了墓地?九哥大概是骗自己的,并没有被人买走,肯定是扔了,被谁捡到外边去了。希望如此,希望如此。
少年时载很稀罕陶俑、陶小鸟,一则是老奶奶无意中留给自己唯一的东西,二则……说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少年时载觉得陶俑的肩很宽、怀抱很大,无论坐肩还是被抱着,一定都很温暖吧。少年时载恨不得自己变成另一只小鸟,或者陶娃娃,被陶俑永远抱在怀里才好呢。
哪怕没有生命。
找到陶俑、陶小鸟的心愿就在这种渴望里变得愈发强烈。
当然了,生来未有好命,怎么可能让他轻易找到陶俑、陶小鸟呢?或者说,怎么可能让他轻易找到一个温暖的怀抱?正有些沮丧,少年时载忽然又昂扬起来,身边的小家伙不就是他刚寻到的希望和温暖吗?不可以胡思乱想,要乐观!乐观!乐观!爱笑的穷小子运气会好起来的。
少年时载一咧嘴,果然在垃圾箱里看见一个搪瓷盆,只破了一个小洞就被人扔掉了,他视若珍宝地捡起来。自己小包里有老奶奶曾送给他的一把小锤子,再捡到铝皮和钉子,少年时载就可以把搪瓷盆修好。他一手牵着昭昭,一手翻来拣去,竟真叫他捡来这两样东西。
昭昭一边陪着他,一边听爸爸说什么陶俑、陶小鸟,自己还是那一句:
“会有的。”
爸爸会重新捡到陶俑、陶小鸟的,也会拥有很多温暖的怀抱。
早上没有见到爹爹的昭昭有些情绪低落,不过这会儿他已经明白——等爸爸找到陶俑的那一刻,爹爹就会出现了。他在爹爹的办公室见过,一幅画有男孩捏着陶俑的画。
也许是这样吧,希望是这样的。
少年时载听完,哈哈笑了一阵,恩,无论还能不能捡到陶俑,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温暖怀抱也会有的。
又一觉过去,昭昭正迷迷糊糊为爸爸祈福呢,耳边突然传来一声低唤:
“小狗崽,该醒了。”
“……”
沉默了下,昭昭翻了个身,又不是叫自己的。
第93章 想当小载老公
时载笑了下,车子停了,叔仰阔正低头认真地看自己,他抬手勾上男人脖子, 坐起身:
“哥, 偷亲我一下。”
“……”
不明白为什么要用“偷”字,叔仰阔将怀里的后脑勺按在胸口,低头亲了下老婆的耳朵尖。
时载压着声音笑起来,片刻后,放松道:
“你的小美人鱼被吻醒啦。”
“……”
早知道亲嘴了,叔仰阔想起一些事情, 耳根微微泛红, 正要低头再亲一下, 怀里人又道:
“哥,感觉我一夜之间长大了似的。小时候, 常常这么想——睡前告诉自己, 加油,明天早上一定会更好,然后在一个又一个自己编的美梦里度过一夜又一夜……幻想着睁开眼睛的每一个明天都有一个怀抱……梦啊,幻想啊……终于把哥给盼来了……那天早晨我根本不怕,哦不, 也是怕的,怕黄粱一梦,怕怀抱是假的,所以眼泪是高兴也是慌张,还想……把哥留下、唔!”
话还没说完,时载整个人被抱出了车斗,只来得及看一眼两个小家伙——都翻了个身,砸吧砸吧嘴又睡了……转过脸,自己已经埋头在宽广的怀抱里,接着被抬起脸,重重亲了一下嘴唇。
舒坦了,时载仰起脸笑了一阵。
叔仰阔把怀里人的大眼睛亲了一下又一下:
“不知道小载梦回几岁,哥没敢……”
“哈哈哈哈!你道德感太强了吧!”
“……”
“对了——”
话说一半,时载收起笑,哼了声,抬手揪揪男人微红的耳根:
“哥,你为什么不早些出现啊?”
“……”
“让我从五岁找到十二岁,再到十九岁……别,哥你别……”
说着,时载感觉道叔仰阔往后靠在了栏杆,自己往上略微蹿了下,好让男人在自己肩膀上埋得更舒服些。哎,时载的过去不能提,提一次这人难受一次,纵使早都解了心结,改了写历史。
梦中的那些片段,有望望,有昭昭,还有总在不远处陪伴他们的叔仰阔……或许他们四个在同一个梦里,或许只是时载的想象,无所谓了,过去的时载就是靠着类似的幻想过来的。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能坚韧乐观地长大,正是宿命里的他们在冥冥之中告诉自己——
好好长大。总有一天的醒来,会有怀抱,会有亲吻,会有爱。
都有了。从十九岁的那个春天直到今天,时载没有一天不被爱,没有一天不在叔仰阔的怀里。
陶俑到底有没有在他五岁时出现过,这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些让他坚持下来的细小片段中,有时载对这个世界的坚持和不懈追逐,有爱他的人在将来等着他,有美好的故事在他的幻想中悄悄改写了原本糟糕的命运。多么灿烂的宿命,多么美好的人间。
平复好情绪之后,叔仰阔抬起身,后仰着,让怀里人看着自己的眼睛:
“不能早些出现。”
“……为什么啊?”
这是他们谁也解答不了的问题,宿命本该如此,但时载想听叔仰阔怎么说,只听:
“因为——哥想当小载老公,而不是爹。”
“……哈哈哈哈哈哈哈!”
时载仰头大笑一阵,余光里,男人虽为自己说的话不好意思,却仍认真地看着自己。
停下笑声后,时载抬起脸,亲了亲叔仰阔的下巴。还挺会逗自己开心。是啊,如果自己五岁遇见这人,啧,还真是能喊爹。不要不要,他要老公,嘿嘿。
说起来,他小时候虽然很惨,但也是遇见好人了的。比如村西头那个婶婶,婶婶在人多的时候为了村人们的口舌会装作看不见他,但若是没人的时候,时载去求饭、求活计,婶婶多少都会给他一些。时载外出打工后,连续两年都给婶婶拿钱。在他十四岁时,婶婶得了重病,他过年回村看看的时候,婶婶已经快不行,躺在偏间小床上奄奄一息。时载避着人,没日没夜地在婶婶床前孝敬了三天。婶婶临走之前突然好转些,要了馍和水,吃完之后搂着他“俺只恨你不是俺生的呦,你要是俺生的,豁出命也撕烂那些人的嘴”……那时候的时载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后来才知道自己是所谓的“天祸”。婶婶又跟他说“下辈子,若咱们有下辈子,俺给载载当娘”……时载哭得泪眼模糊,连连点头。后来,时载在婶婶的墓前守了整整七夜,才重新踏上外出打工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