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上,江屿年提了回学校的事。路远白放下筷子, 眉头微蹙, 觉得他太着急。江屿年摇摇头,很执拗, 落下半个月的功课,不能再浪费时间了。路远白看着他低垂的眼睫,知道他一向看重学业,惦记着奖学金,便没再劝阻, 只温声嘱咐他别太累,有什么事随时找他。
说是为了补功课, 但只有江屿年清楚,更多是因为无法再独自面对这个充满回忆的空间。家里的每一处残留着的另一个人的痕迹, 时常让他感到恍惚。那些拼命想要压制的画面总是不合时宜地窜出来, 搅得他心神不宁。他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必须找点事分散注意力。
回学校那天, 他起得很早,仔细整理好书本,换上干净的衬衫,对着镜子努力调整表情, 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平静些。他谢绝了路远白要接他的好意,说自己可以的。
这天和以往任何一个平常日子并无不同,教室里依旧是熟悉的面孔,粉笔灰混合着暖气的味道。
课间。
郝梦碰碰他胳膊,提醒他河清在群里发了照片,让他赶紧看看。说的是之前云山研游拍的照片,这段时间拉下的东西确实很多,他需要一点一点拾起来。
江屿年嗯了一声,拿出手机,在堆了很多消息的群里慢慢往上翻。一张张色彩鲜艳的照片跳出来,一望无际的红色枫叶,隐在云雾里连绵的山峦,还有同伴们搞怪的合影,洋溢着青春的笑脸。手指一张张划过,直到一张合照突兀地闯入视线,动作骤然停住。
照片里,他和江砚并肩站着,背景是漫山遍野的枫红。两个人都微微笑着,眼睛亮晶晶的,那种肉眼可见的幸福感几乎要溢出屏幕。那时的江砚,美好得不真实。当时的自己,大概觉得拥有了全世界吧。如今再看已物是人非,体会不到多少曾经的开心。
他手指悬在保存键上,停顿几秒,最终还是没有按下去,默默关掉了手机。
中午放学铃响,郝梦一边收拾书包一边叫他:“发半小时呆了,魂丢啦?”
江屿年摇摇头,没吭声。
“好啦别想了,天大地大,吃饭最大!”郝梦拉他,“走走走,食堂去。”
江屿年正要应声,余光瞥见教室后门那里,无声无息地立着一道修长的身影。那人站的位置很巧妙,半掩在阴影里,似乎并不想被人发现。
“江砚?”郝梦眼特尖,几乎一眼就看到了。她并不清楚两人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江屿年生病期间,一直是江砚在和她联系,估计是小情侣闹了别扭。
江砚被点了名,不得不从门后走出来一点,但也仅仅停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与他们隔着大半个教室的距离。江屿年没回头,后背却不由自主地绷紧,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几天不见,江砚看着变化不大,只是脸色更苍白了些,眼下淡淡青黑。他看着他哥僵直的脊背,然后对郝梦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郝梦察觉气氛有些微妙,试探道:“来找你哥吃饭?不介意加我这个电灯泡吧?”
江砚没说话,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不了,我不饿,你们去吧。”这回开口的是江屿年。
“诶?我刚还听见你肚子叫……”
“现在不饿了。”江屿年打断她,垂着眼收拾桌面。
江砚的目光始终胶着在江屿年身上,将他细微的抗拒和疏离看得分明。他眼底掠过一丝黯沉,喉结滚动了一下,低声道:“还是吃点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他深深看了江屿年一眼,转身离开的背影略显几分仓促。
“怎么回事啊你俩?”郝梦凑近,压低声音,“吵架了?”
江屿年摇摇头,把最后本书塞进书包拉上拉链,“没事,吃饭吧。”
“嘿,刚不是说不饿吗?”
“现在饿了。”
“……”
江屿年端着盘子,找了个角落坐下。筷子在饭菜里拨拉了半天,也没吃几口。
郝梦见他又开始了,忍不住道:“到底什么事啊,搞得这么茶饭不思的?杀人还是放火了?”
江屿年还是摇头。
郝梦想到刚才的江砚,压低声音凑过来,“他……劈腿了?”
短暂的沉默后,江屿年又夹起筷子,随口回道:“没事,我自己能处理好。”
郝梦见他不想说,只好作罢。江屿年吃了几口,实在没胃口,勉强吃了不到一半就放下了筷子。
这才“大病初愈”哪能这么糟蹋自己,郝梦劝他,“再吃点吧,下午又没课,学长不是说等会儿来接你吗?还没到呢。”
江屿年这才隐约想起,路远白好像是提过这么一句。他拿出手机,果然看到两个未接来电,都是路远白的,“你怎么知道?”
“还不是你一直在发呆,学长说给你打电话打不通。”
好吧,手机静音了,他没听到。
江屿年又坐了会,最多吃了两口就起身去放盘子,顺带给她的也带上了。
他端着两个的餐盘,穿梭在拥挤的过道里。周围是喧闹的人声,餐具碰撞的脆响,他脑子里却有点空,没太留意身边的动静,以及旁边突然横插过来一个人。
对方似乎也没看路,两人猝不及防地撞在一起,他手里的盘子脱手飞出,哐当一声摔在地上,饭菜溅了一身。紧接着,左脚脚踝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有人狠狠踩在了他尚未痊愈的伤处!几乎一瞬间,他倒在地上痛得眼前发黑,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而撞他的人,正是之前因为奖学金舞弊事件对他心怀怨恨的章皓。
这边的动静弄得很大,周围瞬间安静下来,齐刷刷聚集过来。章皓戏做的很足,自个也倒在了地上,叫唤了好几声,听着撞得不轻。他看着地上抱着脚,疼痛难忍的江屿年,非但没有道歉,反而先声夺人,“江屿年,你走路不长眼睛啊?故意的?”
眼神各异的目光投过来,章皓像是找到了宣泄口,指着江屿年,对着围观的众人控诉:“为了那点破事,一直抓着我不放有意思吗?我家都被你害成什么样了?奖学金我让给你了,我认栽!休学也算了,我姑妈因为你工作丢了,我家店全关了,还欠了一屁股债,我爸妈都快被逼跳楼了,还不够吗?就为几千块钱,你非要把我往死里逼?”
他边说边不经意地露出自己刚才摔倒时擦伤的手掌,带着丝丝血迹,俨然一副受害者的模样:“是,我当初是做错了事,处罚也处罚过了。我现在就想安安静静上学,拿个文凭早点上班给家里还债,有错吗?你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非要我跪下来求你吗?”
周围陆陆续续响起窃窃私语,不少人认出了这两位是之前奖学金风波的主角,章皓说得声泪俱下,联想到他家似乎确实遭遇了变故,有些人开始用略带谴责的目光看向江屿年,也有人持怀疑态度,但大多一脸懵逼,没人敢贸然劝阻。
江屿年疼得冷汗涔涔,嘴唇煞白,想要辩解,却因为剧痛和突如其来的委屈,喉咙像是被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徒劳地张了张嘴,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
章皓见他这样,心里更加得意,嘴上仍不依不饶,“撞一下能有多疼?你装什么可怜?是不是我又上热搜了你才满意?行,我怕了你了,是我撞得你行了吧,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赶紧放过我吧,”
就在场面几乎一边倒,江屿年百口莫辩之际,两个身影几乎同时拨开人群冲了进来。
率先注意到这边的是江砚,他径直穿过狭窄的过道,没有任何废话,明目张胆地将还在喋喋不休的章皓狠狠撞开,章皓猝不及防,踉跄着再次摔倒在地,这回屁股砸了个结结实实。
章皓龇牙咧嘴地叫唤,刚想发作,却对上一双阴鸷的眼。那眼神里翻涌着毫不掩饰的戾气,像在看一件死物,瞬间将他所有的话吞进肚子里,只剩本能的恐惧。
江砚多停一秒都不屑,迅速在江屿年身边蹲下,“撞到哪儿了?”
“既然撞了人,就道歉吧。”
路远白的声音紧随其后,见江屿年惨白着脸坐在地上,身上沾着油污的,眉头顿时拧起,失去以往的气度从容。
章皓一见是路远白,刚才的牙尖嘴利一下子卡了壳,那种对上位者本能的畏惧让他气焰矮了半截。路远白目光转向四周的人群,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食堂有监控,事实如何,调出来一看便知。”
章皓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在越来越多人的注视下,尤其是路远白和江砚带来的双重压力下,最后那点虚张声势也彻底瓦解。
他愤恨地瞪着江屿年,眼里的恨意几乎要喷出来,梗着脖子,硬邦邦地甩下一句:“行,你们都是一伙的,那我没什么好说的,算我倒霉!我活该!对不起行了吧!”
他挤开人群,几乎是落荒而逃。
等人流被疏散,发现不对劲的郝梦才姗姗来迟,看到坐在地上面露苦色的人,吓了一跳:“屿年!你怎么……这是怎么了?”
她连忙走上前,想看看受伤没,可路远白和江砚一左一右蹲在江屿年身边,她连个缝隙都插不进去。
这画面……怎么怪怪的?
江砚想伸手把人抱起来,又怕碰到伤处,手悬在半空,最后只敢虚虚扶住他哥的肩膀,另一手托着他的小腿,喉口压抑着焦灼,“哥,哪里疼,告诉我?”
路远白道:“应该是旧伤复发了,感觉怎么样?能动吗?”
江屿年瘦弱的身子被两个高大的男人围在中间,一边肩膀靠着江砚,一只手无意识地撑着路远白的手臂,浑身都在细细地发抖,等缓过一阵剧烈的疼痛,才艰难地抬起湿漉漉的眼,咬着嘴唇溢出一声极轻的气音。
“疼……”
他的目光,越过身边的江砚,直直地望向路远白。吐出的字,清晰地落入了旁边江砚的耳中。
他看着他哥仰着头,对着另一个男人流露出那种楚楚可怜的模样,心里颇不是滋味。但现在不是计较这个时候,他哑声说:“我送你去医院。”
路远白按下他的手,冷静道:“校医院有点远,先送医务室紧急处理一下,再看情况是否需要转医院。”
他低头温声问缓过一点劲来的江屿年,问他能不能站起来?我抱你过去?
江屿年疼得晕晕乎乎,迟疑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路远白不再犹豫,小心地避开他的伤处,一手穿过他的膝弯,一手揽住他的背,稳稳地将人打横抱了起来。江屿年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路远白胸前的衣襟,将脸埋低了些。自始至终,没有看旁边人一眼。
路远白抱着江屿年,对郝梦点了点头示意,快步朝外走去。江砚眼睁睁看着他哥被男人搂在怀里,离他越来越远,垂在身侧的手一点一点握紧成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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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某人心里酸酸的[可怜]
第66章 病弱
江屿年被路远白一路抱进医务室, 他整个人蜷在男人怀里,额头抵在对方肩窝,薄薄的冷汗濡湿了布料, 疼得直抽气。
路远白臂弯收得很紧, 下颌线绷成一条冷硬的直线。校医让他把人放在病床上, 他动作放得极轻,生怕磕着碰着加重江屿年的痛苦。
“怎么弄的?”校医一边戴手套一边问。
“被人撞了,他脚踝有旧伤, 可能复发了。”路远白言简意赅, 目光始终没离开那张惨白的小脸。
校医卷起一点裤脚,示意帮忙按住腿。路远白上前, 温暖干燥的大手轻轻握住江屿年纤细的脚腕,另一只手稳住他微微发抖的小腿。
郝梦在一旁看得揪心,“屿年,忍一下啊,马上就好。”
江屿年闭着眼, 浓密的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随着校医正骨的动作, 他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溢出一声压抑的呜咽。
“好疼……”
“轻点医生。”路远白忍不住出声, 眉宇间透着毫不掩饰的紧张。
校医看他一眼, 没说什么,手下动作倒是更利落了。上药, 包扎,一气呵成。整个过程,江屿年都在咬牙撑着,身上的冷汗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等到终于结束, 他嘴唇都快咬烂了,意识昏沉地任由路远白把他放倒在旁边干净的病床上,几近虚脱。
路远白总算松了口气,打算歇会。他直起身,目光不经意扫过窗外,倏地定住。
江砚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悄无声息地,如同一抹沉默的影子。隔着薄薄的玻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病床上几乎晕厥的人。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猝然相撞。
江砚脸上的那点心疼瞬间褪去,覆上一层警惕。路远白也抿紧了唇,眼神沉静,毫不退让。
郝梦顺着路远白的目光看去,露出一丝疑惑。窗里窗外,两个男人之间无形的气场碰撞,将沉闷的空气压得更沉。
情敌见面,果然分外眼红。
她心里啧啧,用口型无声地问江砚:你怎么不进来?
江砚像是没看见,依旧站在原地,只有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微微蜷着,挣扎片刻松缓了下来。
他哥现在……大概不想见到他。
尤其是这副狼狈的模样。
还是不进去添堵了。
江砚就这么在窗外站着,直到病床上传来均匀绵长的呼吸声,确认江屿年睡熟了,才轻轻推开门,走了进来。
这时,校医拿着开好的药单走过来,习惯性地问:“家属过来拿药,还有些注意事项要交代……”
他顿了顿,似乎想到什么,改口道:“同学也行。”
话音刚落……
“我去。”
“我来。”
室内唯二的两个男大学生同时出声,不给对方丝毫占强先机的机会。
“……”默默举了一半手的郝梦又默默放下。
得,她还是别掺和了。
两个男人的目光再次对上,空气中仿佛电光交错。江砚寒光扫射,路远白表情依旧温和,但抿紧的唇却透着股暗暗较劲的意味。
谁也不让谁。
眼看两人就要同时挤向那狭窄的门框,郝梦赶紧打圆场:“那个……让江砚去吧,”
当着校医面她不好透露江屿年和江砚的关系,对路远白解释道,“他是屿年的弟弟,住一块方便照顾。”
路远白看向郝梦,平静中带着质疑:“没记错的话,他们现在并不住在一起。”
郝梦一愣,下意识看向江砚,用眼神询问:真的假的?
“有事出去了几天,怎么,”江砚面色不变,他转向路远白,带着一丝挑衅,“我不能回自己家?”
路远白淡淡地看着他,眼底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情绪,但没再多说。
江砚不再耽搁,直接越过他跟校医去拿药。
十几分钟后,江砚拿着药袋回来,外面的天色已经暗沉下来。医务室里,只剩下路远白还坐在病床边,守着熟睡的江屿年。
看他哥的眼神,跟发情的野狗似的。
江砚神色凛起,涌起一抹不屑。
“你可以回去了。”他走过去,冷冷地下逐客令,“我哥我会照顾。”
路远白抬起头,目光平静无波:“你确定,他现在想让你照顾?”
江砚下颌线微不可查地绷紧,他直言道:“我是他男朋友,再怎么也轮不到一个外人来照顾。”
“男朋友”三个字,直击路远白的心脏,他罕见地沉下脸,毫不留情地道出心中疑虑:“屿年消失的那段时间,跟你有关吧?”
江砚漠然地眨了下眼,似乎并不打算跟一个“外人”分享他们两口子的事,他冷哼一声,“管得挺宽。”
路远白:“事关屿年安全,我当然要管。”
空气中的对峙无声无息,却剑拔弩张。
病床上的江屿年似乎被这凝滞的气氛影响,无意识地低吟了一声,蹙着眉动了动。
这细微的动静像按下了某个开关键,江砚收回眼不再理会,俯身掀开薄被,小心翼翼地将人打横抱起,轻柔的动作方才冷硬的态度截然不同。
江屿年靠进熟悉的怀抱,鼻翼微翕,似乎嗅到了让他安心的气息,无意识地将脸颊往江砚颈窝里蹭了蹭,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便不再动了。
那种刻进骨髓的生理性依赖,不会骗人。江砚紧绷的下颌线条柔和了一瞬,他抬眼,看向路远白,眉梢微不可察地扬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