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远这惜字如金的说话习惯让何权青经常很难从对方的话里提取出有用信息,“你有喜事?”
“没。”裴远把工具都捡回箱子里,“我弟。”
虽然昨天傍晚才刚刚碰面见过,但何权青却又感觉是很久没有听到这个人的消息一般,他心动了一下,“他,怎么了。”
“高考出分了,考得不错。”
“是吗,考多少。”何权青漫不经心似的问。
裴远回忆了一下,“六百多吧,忘了。”
“那确实挺好的,恭喜了。”
“你没自己问他?”裴远罕见的主动问了话,“你们不是关系好?”
何权青不记得自己有过跟对方透露他和裴居堂的交情,但也有可能是过年那会儿被看出来的,“我,没问,我不知道这两天出成绩。”
“哦。”
裴远收拾完东西就出去了,但何权青还是逗留了一会儿才回去的。
他们最近正在给电站外新建的一排监管区装电,最近这两天也忙到尾声了,今天回去还算早的了,何权青走到镇里时天都还没黑。
他路过平时经常光顾的一家粉店时,恰巧人家在放炮仗,何权青走过去,老板娘还端着烟盘过来让他拿一支抽抽。
何权青说自己不烧烟了,又问老板娘是不是有什么喜事,老板娘笑得皱纹都出来了,她说自己儿子高考出分了,考了660多,她还说自己打听过了,目前镇里同还没有人比自己儿子分数高的。
何权青闻言连忙恭喜对方,同时他有点更好奇裴居堂的分数了,虽然这也不是他应该好奇的事情了。
“唉,孃再跟你说个事呗。”老板娘分享完了好消息,又换了一副说正事的脸色。
“您说。”
“就是吧,你看咱们镇上多少年才出一个660,他爷爷想着估计怎么也得办个席请人耍耍,不过现在刚出分数,还不急,我们打算等到录取通知书下来了再办,到时候你给孃个友情价,怎么样?”
何权青答应了,他一般不会讨价还价,更何况还是升学这样的好事,在此之前他还没有耍过升学这一块的喜事呢。
这晚回去后,二哥那边又陆陆续续的来话说,附近好几个村子都有人要搞升学宴,不知道今年怎么突然刮起的这阵风,他们之前都没接过这类单子。
不过在这种农忙的喜事淡季,有单子可做于他们而言肯定是好事,而且电站那边这阵子也快忙完了,何权青手头上的时间还是很充裕的,他想多找点事做,免得再想那些有的没的。
升学宴的这阵风很快也吹到了裴家这边,一开始老裴还没想过这件事,后面他听琴姨说镇里有好几家出成绩就放了炮仗,酒席都算好日子了怎么的,于是就也动了这个念头。
“升学宴?这有什么可办的。”裴居堂一听就否决了,“就那点分数还好意思办酒席,又不是考上状元了。”
“不是状元就不能办了,那不是图个喜庆和热闹吗。”老裴还挺热衷这件事的。
“那请谁啊,我们在这里一没亲二没故的,谁会花这个冤枉钱来。”裴居堂还是觉得太高调了。
“不收礼金啊,谁说我要收礼金了……”
“反正别办就是了,人家考上状元考清北的办还差不多。”裴居堂兴致不高的扒拉着饭菜说。
老裴感觉自己再说下去儿子就该生气了,索性就没有继续这个这个话题。
“怎么这两天吃饭越来越少。”杨桃看裴居堂半天都磨不去一碗饭的,“是不是晚上又玩电脑到半夜了。”
“没有,我不饿而已。”
“我看是闲的,人太闲了食欲就下去了。”老裴其实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要不你跟你妈再去玩一圈?上次不是想说去加拿大转转吗?”
裴居堂还是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太远了,不想去。”
“那去学车吧,早点拿证,到时候上大学爸考虑给你买台车开开,怎么样?”
这话还挺有吸引力的,裴居堂心想自己成天这么耗着也不是个事,于是就答应了。
裴居堂没想到这镇子还有个驾校,虽然只是个分部,但还挺像回事的,他报完名后当天就被安排给了一个挺年轻的教练跟练,他选的是最贵的一对一套餐,不像其他学员那样要一天跟着同一个教练同一辆车子排队训练。
这个教练很好说话,也就比他大三岁,人叫周通,他先是告诉裴居堂回去怎么刷理论题,又协调对方的时间,安排了每天上下午各练两个小时车的任务。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最近太急躁了,还是高考一结束就把头脑交上去了,裴居堂刷那个科目一的题目老是在原地出错,不过实操的话他又很有感觉,一早上下来就把两个项目学通了。
这样规规矩矩的过了两天后,裴居堂感觉自己心理状态好一点了,身体劳累起来,饭也吃得下去了,果然还是要忙起来脑子才不会胡思乱想。
驾校给他的承诺是一个半月拿证,但前提是他这中间一直跟着驾校的计划走。
裴居堂刚刚报名的时候,周通就给他提前预约了科目一的考试,当时他还担心时间太仓促怎么的,不过他刷了一周题后,他巴不得赶紧考赶紧结束呢。
但是这驾照考试不能在镇里进行,甚至县里也不行,必须得去区里才行,裴居堂估计自己只能让家里的司机送过去了,结果黄叔又跟着老裴出去了,他只能自己到县里坐车去区里考试。
但好巧不巧的是,周通说自己那天要带妹妹去区里体检,他就顺理成章的搭了个顺风车。
裴居堂的考试是在下午,早上从镇上出发的话,时间还是很充足的,他们约了早上在桥头碰面,裴居堂踩点到时,周通的教练车已经停靠在那了。
他正想说抱歉自己来晚了时,却又发现周通身边站了个人,这两人聊得正在劲头上,周通过了两秒钟才发现裴居堂来了。
“我学员来了。”周通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又对何权青说:“这事回头再说。”
何权青声若蚊蝇的对周通嗯了一声,又不太自然的扫了这个“学员”一眼。
裴居堂也不回避什么,就直直的站在二人面前,他心想只是半个月没见,何权青还能忘了他是谁怎么的。
就在两人好像要僵持不下去的时候,何权青朝他点了个头,又面无表情说了个:“早。”
“……”裴居堂攥紧了拳头,也点头,“早。”
然后何权青就越过他径直离开了。
“上车了,赶时间。”
好在有周通这番催促话把裴居堂的思绪拉了回来,否则他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
周通的妹妹还太小,不适合坐副驾驶,她还有点怕生,所以裴居堂就坐到了副驾位。
一扣好安全带,周通就问了句:“你跟他认识?”
这个他说得是谁不用多说了,裴居堂其实不太想展开这个话题,可他又有点好奇好奇他们两个人是什么关系,便接了茬:“谁不认识他大名鼎鼎的何老七。”
这阴阳怪气的回答把周通逗笑了,“前面我还以为你们不熟呢。”
“确实不熟。”裴居堂看着车窗外的移动景色,脸不由得发黑,“你们是朋友?”
“算是吧。”周通说,“以前他叫我师兄。”
裴居堂回头,上下打量了这人一番,心里有了猜想但又不太确定:“你是……那个六哥?”
“嗯。”周通点头。
“你不是在六黄庄做事吗,怎么当起教练了?”
“有主副业不是很正常吗。”周通说,“不过这你都知道,你还说你们不熟?”
“行吧。”周通懒得拆穿对方了。
车子驶出第一个大拐后,裴居堂没忍住又问:“前面……你们在聊什么。”
“没什么,就让我帮他报名的事。”
“报什么名?”
“B2,知道是什么吗?”
裴居堂不太确定,索性说不知道。
“开大车的,重型载货汽车的证,你理解是货车证就行。”周通说。
“他考这个证干嘛?”
“用呗。”周通看前路好走了一点就加快了车速,“电站一天有那么多大料从外面运进来,有证了又能多做一份工。”
裴居堂有点无话可说,“他还真是精力充沛……”
“充沛是一回事,太拼了也不行,年纪轻轻的把身体搞垮就麻烦了,不值得借鉴。”
“那你怎么不劝劝他?”裴居堂斜了对方一眼。
周通摇了摇头,“人要上进和堕落都是拦不住的,人和人不一样吧。”
“我能问问你为什么从何家班跳槽去六黄庄吗?”
“这哪有什么为什么。”周通目不转睛的盯着前路,“人和水都是会流动的东西。”
“哦,我还以为你是被赶出去的。”
周通无奈笑笑,“也差不多,不过还主要是我爸是六黄庄的庄家吧。”
“……”裴居堂还以为有什么陈年旧事在里面呢,“没见你回去看过他们。”
“有什么可看的,看来看去也就那样,一个精细鬼,一个书呆子,一个……唱歌的,老四那个就不说了,死者为大,还有老五个上门女婿,就老七知道做点正事……也不枉师傅最爱他。”
周通这人挺能聊天的,两人聊了一路,裴居堂没感觉有什么太舟车劳顿的感觉,到区里的时候也才下午一点,周通把他送到考场后两人就分开了。
裴居堂自认为自己挺聪明的,但最后也是压线91分过的,他给周通发了消息说自己科目一考过了以后就直接打车去火车站了。
傍晚刚好有返程的火车,而且就四十分钟车程,到桐林县城时也才六点多,裴居堂有点累了,他决定明天再回镇子。
自个在街上游荡了半天后,他随便找了家店吃饭,老板娘将他点的煲仔饭端上来时,闻到饭菜香了他才感觉自己已经是饥肠辘辘。
裴居堂大快朵颐,与此同时他发现这摆放砂锅的端盘上垫的是一张裁剪过的市月报,月报上有条新闻挺眼熟的。
他抽了两张纸巾将这还热乎油腻的砂锅端到了一边,又拿起那张渗了油的黑白报纸。
尽管关于三月三傩戏比赛的报道被裁去了三分之一,但也丝毫不影响裴居堂进行阅读和信息提取。
以及,就算上面的报道配图再小再糊,他也一眼能认出那个金奖获得者是何权青和梁晖。
裴居堂盯着这则三个月前的新闻看了一会儿,又像什么也没看到一样把报纸放回原处,他抹了抹眼泪,又继续吃起了饭。
从餐馆里出来后,裴居堂又在街上走了走,他想找个酒店落脚,可不知道怎么的实在没劲儿了。
他随便挑了个地坐下,又拿出手机翻到老裴的电话拨了过去。
“喂,爸,我考试回来了,我在县城,你让人来接我一下,我想回家。”
“哦!好……”
“那我挂了。”
“等一下,怎么回事,哭什么?没考过?”
“没有,考过了,太激动了……你快来接我吧……”
回去后,裴居堂休息了两天都没去练车,但更好的消息来了,他出录取结果了。
跟他想的一样,正在阅档的就是他的第一志愿,不过只出了学校,专业还没有出。
他考科二那天是杨桃陪他去的,仍是一切顺利,满分出的考场,也是这天,他的专业出来了,录的第三志愿计算机专业。
老裴和杨桃都挺满意的,毕竟信息时代的光景只会越来越好,不过他家老爷子不是很满意,他认为读这个就跟当官分道扬镳了,有就业前景但是没有前途。
裴居堂没把他爷爷的话放在心上,反正一切都尘埃落定了,怎么样都是命定的结果。
那个人怎么说的来着了,成全也是一种天意,接受就是择善而从的成全自己,所以他觉得这个结果也挺好的。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他已经拿下驾照了,科三科四一块考的,没耽误一点时间,录取通知书书上说九月七号开学,此时距离开学也就十天了,这通知书从北京邮送过来不知道怎么在路上都耽误了好几天,这下搞得还挺仓促的。
裴居堂这阵子除了练车哪也没去,闲时基本都在家里玩电脑,不过这两天他感觉外面炮仗声有点多,他以为是有什么红白事了,一问才知道只是人家庆祝拿到录取通知书放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太骄傲了,裴居堂竟然觉得圆梦高考这种事没什么可高兴的,明明考试之前他一直很期盼这一天到来的,可就如今来看,也就那样。
“考个三百分也办酒席,这想钱想疯了吧,我要是他们家亲戚能无语死……”梁晖啃着个桃子吐槽说,吃完了就把桃核往车窗外一扔。
“三百多也不低了吧。”正在开车的何权青说。
梁晖突然想起来什么,“对了,我记得裴老板他儿子也高考吧,考怎么样没听说啊,好久没碰到他妈了,不然还能问问要不要咱们过去助助兴呢。”
“不清楚,六百多吧。”何权青淡淡道。
“六百多还能一声不吭的?这两天你见哪家低于六百分没放炮,我听说桐高还有个考了北大的呢,学校在门口放榜,还放了两小时的烟花呢。”
“是男的女的?”何权青突然关心问。
“这我怎么知道,我听别人说的。”
“不过这些考六七百还真是应该的,不仅考得多还给得多,就这三百分,我俩跑这一趟才五百,一来一回油钱都差点不够,我说你别谁问都答应,该论价还得论,这点你跟老二真是不如祝骁,我都有点想念他了。”
“哦。”何权青心不在焉的。
梁晖又从袋子里拿了颗油桃出来啃,“对了,前面别右拐,直接走近路去县里。”
“去县里干嘛?”
“祝骁他老丈人给他们两口子开的那个副食店昨天开业了,过去看看。”梁晖叹了口气,“他这小子是不是命里开光了,一没文化二没钱吊儿郎当的,就长了张人模人样的脸,这就父凭子贵当凤凰去了,真是造化弄人……”
祝骁知道他们要来,早早就在家做了菜等着,不过他做得有点多了,他以为还有其他人一起来。
“你媳妇呢?”梁晖进门就问。
“她跟她爸妈去亲戚家了,晚上才回来,没事,当自己院里。”
“我可不敢当啊。”梁晖笑说,又问:“这房子落地得多少个啊,你老丈人给了多少?”
“35个就行。”祝骁拍了拍墙,“他全款买的,没让我掏,不错吧这房子。”
“妈的,你晚上睡得着吗,日子都好成什么样了,这金龟婿当的……”梁晖不眼红是假的,“你最好是给脸买个保险吧,哪天破相了我怕你被赶回去跟我们过苦日子。”
“哈哈哈哈……”祝骁不当回事的说行。
何权青没有加入到他们的话题中,他看着这套崭新非凡的房子,心中再次动了买房的念头,不过想想自己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也没意思,心想还是算了。
因为喝了点酒,两人没法开车回去,于是他们就找了个宾馆住下,梁晖喝得多,一沾枕头就睡着了,何权青看对方应该不会有什么事了,于是就出门去了。
十五分钟后,桐林高中大门外。
何权青一下公交就看到那金灿亮眼的喜讯榜了,他快步过去,从最近一块慢慢往前看,走到了最前边那块时,终于找到了那个名字。
排在第一位,也就是被北大录取的那位应该是个女生,接着再往下五位才是裴居堂。
这排位是按照文理和分数分开排的,前面几位的录取学校都带有地名,而裴居堂的录取学校没有地名,何权青并不清楚中国人民大学是在哪个城市,后边来了个高中生似的女生,他试着问了,才知道这学校就在北京。
跟在学校后面的还有录取专业,何权青看到计算机科学与技术这几个字时,都能联想到对方那张开心的脸了,毕竟这样裴居堂就可以天天玩他最爱玩的电脑了吧。
一切都很圆满,何权青心想。
升学宴的风吹到这就停了,过了两天,何权青接到通知,就又回到了电站做事。
“烟。”
“谢远哥,我不烧烟,之前跟你说了。”
“哦,忘了。”裴远这才突然想起来一般,他把烟塞回烟盒里,“我得先回去了,后面麻烦你了。”
何权青有点敏感,“家里有事吗?”
“额。”裴远有些木讷的点了头,“我弟开学,回去吃饭。”
“他明天开学吗?”何权青好像随口一问。
“不清楚,但是明天走。”
“哦。”
裴远脱下工作服和手套装进箱子里,他正准备走时,何权青又突然叫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