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搅蛮缠!胡搅蛮缠!薛少主以前你追着楚舒我只当你年轻,现在居然又把主意打到其他人身上。天一宗岂是你随意放肆的地方。”
他一道捆仙绳将薛问香缚住,丢到旁边,正要继续楚舒扑通一声跪下。
“不知道薛少主做什么梦,我和他才是有正儿八经的结契书,我们既是夫妻,他的错也有我的责任。”
“我竟不知,他困顿到需要铤而走险的地步,这是我的失责,掌门若罚,请允许我同他一并承担。”
楚舒性格乖戾,但这么多年,也没跟楚杨呛过声,直到因为许藏玉的事,楚舒一而再,再而三,忤逆他。
眼前黑了又黑,靠着强大的忍耐,楚杨才没有气昏过去。
楚舒居然还没死心,还念着这事。
他还敢念着。
楚舒父亲犯错,他杀之无愧,可托孤于他,却让楚舒断后,他心中愧疚难当。
他们怎么一个个都盯着许藏玉不放。
这小子究竟使了什么手段,居然挑拨得他们都跟他反着来。
一个楚舒已经够让他头疼的, 结果萧明心也跟着跪下,挺直的腰板没有一丝愧疚。
“许藏玉自入宗以来,几乎都是我这个做师兄的教导,他既犯错, 我也免不了失职, 请掌门允我与他同担。”
楚杨气得发抖,“你们一个个好得很!”
“我是他师父, 要论失职还轮不到你。”三长老知道萧明心的话是实事求是, 但也把他心里那份忽视的愧疚翻出来。
平心而论, 他对许藏玉确实不公平,也是对所有弟子中最不上心的。此子资质品性皆不在选中之列,若不是萧明心当初一句求情,他也不会给许藏玉一次机会。
这些年许藏玉还算争气, 他以为许藏玉已经改过自新,到头来他还是看错了。
楚杨道:“我当初就说过这小子重利轻命,为了十两银子就敢杀人, 以后还指不定惹出什么祸事,你既无栽培之意,又把人收入门中做什么?”
许藏玉如遭雷击, 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彻骨的寒从膝盖之下深入心口,连心跳都渐渐冻结。
他一直不明白, 为什么掌门和师父一直不看好他, 原来竟是因为这件事。
许藏玉十岁怀里揣着玉安村人为他凑出的十几两银子, 千里迢迢来天一宗拜师。
同他一起来的,还有其他人,有人趁机抢他银子, 拳打脚踢,许藏玉发了狠才回击。哪知比他高两个头的人,只是废物花架子,被他打得爬都爬不起来。
恰好这时候,掌门和众位长老过来,抬手制止。
告知前因后果后,许藏玉也是怕的,他怕自己失了这次机会,没想到最后竟被选中。
他以为,自己也算事出有因的行为得到谅解,根本没想到,这么多年他从未被看得起。
当了这么多年的边缘人,原来从始至终不过是个污点。
三长老也被楚杨骂得狗血喷头,悻悻把头扭到一边,别说劝楚杨,恐怕多说几句,无异于火上浇油。
楚杨看着面前两张可恨的脸,从执法堂弟子手里夺过鞭子,“你们两个一而再再而三忤逆师长,当真以为我不敢罚你们。”
一鞭突如其来,声音十分清脆夹杂衣裳的碎裂声,刚才跪直的两人直接弯了腰,后背的衣服像是被刀划破,鞭痕深入血肉,再抽出来时,上面已经沾了层鲜血。
这还只是外表的伤,真正是痛在魂体上的。
从两人额间逼出的冷汗,和半天都撑不直的身子就知道,这细鞭的威力相当恐怖。
路鸣看着倒吸一口凉气,元婴尚且如此,那金丹的许藏玉呢?
十鞭,怎么扛......
“掌门。”
许藏玉膝行跪在两人面前,脊背弯了又弯,额头几乎叩在地上,“一切错在我,请掌门莫要怪罪二位师兄。”
“弟子认罚。”
“认就好。”楚杨叫人把萧明心楚舒二人拖到一边,“十鞭之后,你自去苦修崖三年。”
三长老朝他看了过来,那一眼说不出的失望,“当年明心说你千里独行,心智必坚,又无双亲,孤身一人,我这才起了恻隐之心。如今,你已经入了山门,为何还和从前旧人纠缠不清?”
心口被敲了下,许藏玉只能听见胸腔里撞击的心跳声。
他一直以为萧明心是厌恶他的,每次见他都是冷眼相待,练武也是把他狼狈地打倒在地。
每每还要忍着痛讨笑着从他手里获得几份武学,万分珍惜地拿着回去不断修炼。
他曾想过师父是因为忙才对他忽视,也不敢想师父是完全不想管。
因为萧明心的留情,他这个弃子才得以留下,真相居然是这样的。
低着的头慢慢抬了起来,他看见对方眼中的失望,十分刺眼。
“我知入门便要断绝尘缘,但,读的每本书里都没写要过河拆桥,食百家饭养育之恩,报以滴水之恩何错之有。”
楚杨变了脸色,许藏玉依旧未停:“我知在各位眼中十两银子不足为道,甚至不值衣服上的一粒扣子。”
“可十两银子足够几个家庭渡过难熬的冬天,可以给病重的普通人买来救命的药。”
“这十两银子是我欠的债,不得不还。”
许藏玉不出意外地在他们脸上捕捉到一丝茫然的情绪,他不指望得到他人的理解。
凡尘之人若蜉蝣,或许只有匆匆几十年,这在修士眼中不过一瞬,至于金钱,无论是时间的累积,还是能力的突出,都使这种东西来得过于轻松。
许藏玉从没觉得自己真正融入过宗门。
不过,现在他想通了。
他根本做不到人人喜欢,人人满意,刻意的迎合已经让他忘了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他或许成不了众人期望的天之骄子,也无法如他当初不知死活的豪言成为天一宗的人上人。
他承认,自己就是一个普通人。
天一宗这几年的时光,不过是虚假勾织的幻梦。
现在,也该醒了。
许藏玉拿出来三长老送的所有东西,还有大大小小,这些年在天一宗获得的丹药、符箓、法器,连同最初入门的弟子服,一并整理好递给三长老。
“你这是要做什么?”
三长老愣住,心里更是说不出的烦躁。
许藏玉:“我自知不配成为天一宗弟子,刑罚之后,自请离宗。”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离了天一宗去哪,和那些人一起回去?你连尘缘都斩不了,如何走得远。”
三长老以为许藏玉是个聪明人,可事实,他愚蠢至极。
“你今日受罚,就是尘缘不断的恶果。”
“不是恶果,”那双看过来的眼执拗又倔强,“若真是,也是我修行路上必经的磨炼,我今日受罚无悔。”
楚杨从未这么倔还不知好歹的人,正在气头,当即道:“要走就走,日后不准再说是天一宗弟子。”
许藏玉手里的东西,无人接去,他便放在地上,“多谢掌门成全。”
“这些法器有些给了师弟们,现在只剩下这些,师......三长老日后还是留给需要的弟子吧。”
三长老看都没看,他哪管少了什么,多了什么,他只听到许藏玉这么痛痛快快地改了口,连天一宗的山门都没出,就叫起他三长老。
好一个三长老,他许藏玉真是好样的。
“许藏玉,你真要走?”楚舒的声音不自觉有些颤抖。
许藏玉离了天一宗是不是再也不会回来,他现在有了些本事,没准转头就找不到踪迹。
这么多年,天一宗也不算苛待他,他真的一点都没有留恋?
他的脸过于苍白,许藏玉没有直视多久就垂下眼帘,却又看到萧明心脖子上愈合的那道浅粉色伤疤。
好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最后才勉强挤出三个字,“对不起。”
也不知道是对谁说的,但这些已经并不重要。
对许藏玉的刑罚已然开始。
大殿中央只余许藏玉一人跪着。
执法堂弟子用白布擦去细鞭上的鲜血,就等着楚杨的命令。
有楚舒、萧明心两人的下场在前,谁也不敢求情,大殿中顿时一片死寂。
直到楚杨的声音落下。
“十鞭,一鞭也不能少。”
“十鞭打、打完人都废了。”
陈知光和几个弟子都支支吾吾道:“况且许师兄不是主犯……”
楚杨冷厉的目光刺来,几人浑身冻得冰凉,几乎连说话的勇气都没了。
只有陈知光硬着头皮豁出去一句:“要…要不分几天打呢?”
要不是眼下情形不对,许藏玉真得笑出来。这几个狐朋狗友平时也没白疼,好歹也算是为他求情了。
他想过自己被一人一口唾沫星子淹起死的情景,但好在,似乎不至于这么糟糕。
甩鞭声突然而至。
陈知光几人惊得一哆嗦,旁边的薛问香呼吸瞬间窒停,瞬间红眼,细鞭几乎是从许藏玉皮肉里抽出来的,后背的衣裳破碎了,鲜红的血浸染变色,能清楚看到那一摊血迹如何蔓延的。
绷紧的后背只能靠两手撑着,扣着地板的指尖发白,只有挨过鞭子的人才知道有多痛。
楚舒知道,萧明心也知道。
当然痛,痛得要死,直到现在都没缓过来。
那细鞭就是专门折磨人的玩意。
“唰——”
又是两鞭。
许藏玉的手也在止不住地抖,咬紧牙关,连嘴里都是血腥味。
痛到几乎麻木,却怎么也晕不过去。
“够了,不能再打了。”
郑钱忽然冲过来,“你们打死我这个老头子算了,都是我干的,我干的。”
他看着许藏玉满身的血,沙哑着嗓子,“早知道你来的是这么不近人情的地方,我就不该让你过来。”
“许娃子没人疼你,我疼你,我们回玉安,再也不来这。”
“没事的,郑叔。”牙齿发颤,说的话也口齿不清。
“他就算不是天一宗弟子,罪业未清也不能任由你们带走。”
“哪有你们这样毫无人性的宗门,我看你们就是看不上他,索性直接打死,保全你们清流宗门的名声。”
郑若啐了口:“许哥哥是个好人才任由你们拿捏,白白的银子得不到,还替人担了罪。”
“一派胡言,你这个女娃娃懂什么!他是替你们受过,你们毫无悔意,我看那几鞭还是打轻了。”
两人被拖下去,点了禁言咒。
第43章
浓重的血腥味呛的许藏玉想要咳嗽, 身体控制不住颤抖,意识却无比清晰,这样的折磨倒不如让他直接昏过去。
许是,他的渴求得到了回应, 似乎有什么东西打在了身上, 紧接着便是天昏地暗。
跪着的人忽然昏倒在地,扬鞭的执法堂弟子愣住, 众人全都变了脸色, 大殿落针可闻, 执法堂弟子急忙探息,察觉呼吸尚存才松口气。
“掌门,人昏过去了。”
这鞭子虽痛及神魂,却不会严重损伤魂体, 之前也有受了三鞭的弟子,尽管看着半死不活,但也不至于直接昏过去。
“楚掌门。”
这一声打断了楚杨的思绪, 温千初的手指轻轻敲在交椅上,眼神看向地上那个破破烂烂的人,“许藏玉既已不是天一宗弟子, 人我便带回去了,剩下几鞭,我自会处置。”
“这……温门主恐怕不妥。”
温千初嗤声:“按照掌门所言, 此事我全程不能参与, 那谁知道刚才是不是你们有人动的手脚, 合着演一场轰轰烈烈的戏,就等我走后欢喜散场。”
三长老:“天一宗做事从不弄虚作假,温掌门不信, 难道他身上的伤还能作假!”
未见波动的语气,却是步步紧逼的强势,“你们既无包庇之心,又何必管我带走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薛问香:“就算不是天一宗的人也轮不到你来插手。”
郑若:“许哥哥要跟我们回家,你不准带走他。”
萧明心:“既然刑罚尚未结束,也应该天一宗代为看管。”
楚舒:“温门主难不成还想杀人灭口不成。”
然而,面对质问温千初不为所动,殿外的雪不知为何吹到了殿内,众人用手挥开,才发觉这是漫天纸屑,无数的小纸人在空中跳来跳去。
风雪中幽幽飘来一句:“人我带走了。”
殿中纸人众人散了,看向殿外,只见雪青人影怀中抱着一人,旁边的弟子执手撑伞,不消片刻竟再无踪迹。
唯有殿中的青石板上残留一滩血迹。
萧明心向来平静的脸也难掩焦急,“去无门难辨善恶,怎么能让师弟任由他们带走,掌门容我带回师弟?”
“虽摸不透温千初的目的,但若他真想杀人绝不会如此弯弯绕绕,况且去无门的人都是半人半鬼,若他们无意叫人发现,你当真以为那么容易找到?”
楚舒喃喃道:“所以就不管了?不指望掌门您能大发慈悲,但希望您不要阻止我,就算掌门阻我一时还能阻我一世?”
他这是铁了心的不回头,本就不是良人,为何偏要执着?
楚杨叹息一声,面色骤然苍老了许多,给两人几人都解了绑。楚舒一声不吭,忍着伤痛离开。
萧明心刚转身就被叫住:“明心。”
“师父要拦我?”
三长老沉默片刻,“要是把他找到就带回来吧,掌门那里,我自会求情。”
在仙门高处待久了,难不成真会蒙蔽视听?许藏玉这混小子,脾性居然不小。
漫天风雪中,周回执伞挡住风雪,小心询问:“是师父出手的吧。”
温千初并没有反驳。
“师父为何救他?”他看不明白,尤其是温千初这种并不心善的人,有何劳动他来出手。
冷漠的眼掀起一角,“怎么给你找个师弟不好。”
“啊?”周回愣了半天,等温千初走远,才急着追上去,“师父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虽然天赋一般,却能早早迈入金丹,如此之人,点了鬼将倒是不错的神兵利器。”
周回忽然喉中干涩:“师父,要点他作鬼将?”
“你惊讶什么,以前点其他人也没见你这么大反应。”
那双眼有着洞察人心的锋利,周回低下头道:“此人甚是麻烦,为何要选他?”
温千初声音低沉:“你不知道拿住他等同于拿住多少人的软肋?”
将人放回房间,翻过身,血肉模糊的后背完全和血液浸透的衣裳粘粘在一起,温千初道:“天一宗的人下手倒是狠。”
拿出帕子擦去血迹,片刻,就湿了一半,喂了几口丹药,伤口出血的才勉强止住。
“师父我来吧。”周回接过脏了的帕子,重新拿过新的擦上去,触及到上面坏掉的皮肉动作不免慢了些。
“不要让他死了。”
温千初起身离开,门口就挤进来一人,凑近床铺俯下身瞧,“他怎么又回来了,咱们门中是不是又要多一人了?”
快要凑上去的身子,被周回拽了回来,“他身负重伤,不准吸他阳气。”
秦章没能得手,悻悻道:“这可是正儿八经活生生的人周师兄就不喜欢?”
周回冷声:“你要是没事就去做饭?”
“做饭!我最讨厌做饭,要是烧到我怎么办。”木讷的眼珠忽然看向床上,“是给他做饭的话,也不是不行,谁叫他生的好看呢。”
那只惨白的手还没摸到许藏玉脸上就被周回一巴掌拍掉,“病体不宜阴邪靠近,离远点。”
秦章顿时委屈,“要我不是英年早逝就好了,人还是活着好啊。”
哀怨的声音远去,耳边顿然清净。
粘在血肉上的衣物靠蛮力无法处理,周回取了干净的水,用手帕润开,才将衣服一点点拨开,脱掉,待清理完,周回脸色更白了些,捂着脸咳了半天。
他因此人受害,居然还要照顾他,莫不是上辈子真欠了他的。
将药粉撒上去,周回随意裹上纱布,力道稍微没注意身下人便一抖,眼角溢出泪来,但仍旧双眼紧闭,不似快要苏醒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