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在灯上的许藏玉脖子跟着一凉。
没有可怖的鲜血,捧在萧明心手里的头颅变成一张单薄的纸,被他松手丢掉和地上的身子叠在了一处。
“师弟。”
他对着空气喊了声。
无人回应。
寒光的眸子从屋内的每一处角落扫过,最终落在头顶上方的花灯,剑锋挑着底下坠着的一个个小人,只要轻轻用力就能拦腰斩成两段。
许藏玉心里默念萧明心刀下留情,不要把他当成纸人斩成两半,那样就是活神仙也拼不回来。
剑光袭来,许藏玉连遗言都想好了,可头皮忽然一松,吊着他的那根线像是断了。
他在空中飘啊飘,最后被一只手接住。
“师弟?”
许藏玉说不了话,只能用眼睛瞪他,萧明心运起灵力灌入他眉心之后,许藏玉才感觉到自己能动了。
但是这副身体他还没有适应,一下跳起来,差点没从萧明心手里栽下去。
“小心。”
萧明心很小心地把他拽了回来,生怕力气大点就把他给撕坏了。
“呼呼,吓死我了。”变得只有巴掌大,待在萧明心手上只觉得地面很高,对他而言几乎是深渊。
他又转头左右看了两下自己的身体,顿然泄气,“呃……我好扁。大师兄你不能帮我恢复原样吗?”
萧明心面色沉重,“去无门的纸人秘术只有去无门的人才知,等我研究段时间,或许有解法。”
小小的纸人一下子瘫软了,半死不活地倒在萧明心手里。
“完了,完了,我这副样子,被人看见,不被当做鬼打死,也会被一场雨泡成渣渣。”
萧明心用手指戳了戳他,安慰:“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许藏玉瘫如死狗,原本一动都不想动,可忽然手脚不听使唤地站起来,从萧明心手里一个大跳飘起来。他没有摔在地上,而是被一根若有若无的红线牵着往前。
萧明心用灵力阻挡,可看到许藏玉被两股力拉到变形的身体还是放了手。
小人最终被收到门外那人手里。
“二位既无和谈的诚心,莫怪我不留情面。”
他眼神冰冷,看着地上的几个纸人,挥手间,几个纸人又重新黏好了身体,
“多谢师父。”
守门童子惊喜地摸着重新恢复的身体,看向拿剑的萧明心瑟缩了下,里面那个顶着许藏玉脸地纸人畏畏缩缩低着头不敢看温千初。
这副样子更惹他生厌,“没用的蠢货,下次不如直接烧了你。”
“徒儿知错,多谢师父搭救。”
他抬起头,那张脸让温千初忍不住皱眉,“换了这张脸。”
“......是。”他不敢多说。
门外的楚舒盯着温千初手里的人脸色难看。
温千初这个奸诈老贼,若萧明心没识破那个假货,他们此行赔了夫人又折兵不说,还带了个去无门的奸细回去。
“门主,这次是我们冒犯,还望门主不计前嫌。”
楚舒就没和人这么低声下气过,但没办法,温千初实在不近人情。
“不是我不想跟二位谈,只是如今天一宗恐怕还不是二位做主。”
手掌上的小人被红线牵着一抖,抖出个忽然变大的许藏玉,许藏玉身体晃了晃,才发觉自己变了回来。
还以为门主大发慈悲,就见他笑得不怀好意,“又来了几位贵客,你说是找谁的?”
许藏玉手脚冰凉,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怎么也逃不了的。
冷风凄凄,许藏玉麻木地往外走,楚舒挡在他身侧,理了下他耳边被吹乱的发丝,“不用紧张,天一宗没有打死弟子的先例——”
说着,忽然顿住。
温千初嗤了句:“是吗?我可听过贵宗那位二长老就是死在楚掌门手里。”
楚舒的脸色顿然煞白。
许藏玉想起来了,那位早就故去的二长老实际是楚舒的父亲,传言他当初卖假药大肆敛财,闹出好几条人命,被其他门派追杀丧命,原来,是掌门亲自动的手吗?
掌门果然铁面无私。
一位长老尚且难逃追责,更被说他一个普通弟子。
温千初果不其然看见三张同样难看的脸,嘴角笑意难掩。
“何必这么担心受怕,楚掌门总不至于为了一个外人打杀自己的女婿。”
这句话完全是在打趣许藏玉曾经的大言不惭,刻意加重的女婿二字,很难不让人听出其中的讽刺。
表面的掌门之女,实际是罪人之子。
见不得光的身份,以女子身份苟活。
岌岌可危的光环掉落,只剩下由人嘲讽的笑柄。
他的身份是借来的,他人的追捧同样是借来的,没了这些,还有什么能撑起他的高傲。
身边的人僵硬地像木头,许藏玉担忧地看过去,提醒道:“前面是台阶,楚舒。”
那张木然的脸许久才扭曲着恢复以往那副傲然的模样,“嗯......天冷雪滑确实应该看路。”
第41章
山门外, 暴雪更加肆虐,张牙舞爪,却连一粒雪粒都飘不进来,此方天地已然被结界笼罩, 执法堂弟子严阵以待, 最前方的掌门楚杨面若寒冰,不着调的三长老也收敛神色, 低沉的气息压抑窒息。
抵御风雪的结界成了围捕的囚笼。
许藏玉没有退路。
他主动走上前, 什么也没说。
楚杨脸色难看, 转向楚舒、萧明心二人,声若寒冰:“不是走火入魔了,我看你们清醒的很。戴罪未消,又私闯他人山门, 哪条门规教你们如此放肆!”
“作为师兄不以身作则,反倒枉顾门规,真是好样的。”
话落, 执法堂弟子已拿出囚链将两人锁住。
从楚杨的话中不难知道这两人都是在苦修崖罚期未过,就使计私自逃脱。锁链虽没戴在许藏玉身上,他也不敢心存侥幸。
掌门看他的眼神分明是失望至极, 药馆的事多半已经传进楚杨耳中。
楚杨上前两步,“是我管教弟子无方,竟养出奸猾无德之徒, 害了贵门弟子。”
温千初:“掌门言重, 我徒儿只是废了些根基, 并无大事。”
一句话就叫楚杨脸色更沉,哪是无事,分明是反讽。
根基之于修士就是天赋, 哪怕坏了一点,都可能让一位天才沦落平凡,谁遭遇此事会不找人拼命。
许藏玉又是天一宗弟子,若不处置,天一宗恐沦落邪魔外道之名。
十几年前,楚舒父亲惹出的祸事,害了多少人,天一宗名声受累,元气大伤。
如今,居然竟又出了这样的祸端。
去无门的人又找上门,他岂能置之不理。
许藏玉感觉被一股低沉的威压锁住,几乎无反抗之力,受了一掌,喉中腥甜,半跪在地。
旁边的两人刚动一下,就被执法堂弟子死死压住,“两位师兄,若是希望许师弟好受些,最好不要多生事端。”
温千初挑起眼皮,“楚掌门这是做什么?”
“我知他惹出的事非一掌就能抵消,所以,还请温门主随我一同去天一宗,审明此事。”
早听天一宗掌门正派清流刚正不阿,没想到对于自家弟子真是一点也不护着。
那一掌,可打得不轻。
许藏玉忍痛起身,脚步晃了下,被一只手从后面撑住,“现在就倒下,可还不是时候。”
“听闻天一宗定罪极严,我倒想看看是怎么变态法。”
许藏玉僵了下,慢慢直起身,将后背从那只阴冷的掌上脱离。
温千初却眨了下眼,倏然笑了,“吓到了?不用担心,去无门不是修罗恶煞,不会因为这件事要了你的命。”
温千初此人总是表情淡淡,连同那张脸都像是贴上去的假面,看不清真实情绪。生的一张温文尔雅的脸,却叫人难有亲近之心。
许藏玉越听心越沉,实在分辨不出他这句话是宽慰还是讽刺。
一路煎熬,许藏玉却感觉眨眼间就到了天一宗。
议事殿早就围满人,在许藏玉出现时有细微骚动,楚杨循声看去,那点动静也倏然消散。
太静了,静到许藏玉被压着抬不起头。
跪在殿下,许藏玉才发现青玉板的地面冷得彻骨。
抬头,那几重台阶之上的人竟有些高不可攀。任他头抬得再高,腰挺得再直,也到达不了可以平视的角度。
“许藏玉,你如何将天一宗丹方流入门外,暂且不议,可你以此,炼假药谋财,罪责难逃。”
一声声如暴雨中劈下的雷鸣,急促砸下,许藏玉感到战栗,却未肯低头。
“你既入天一宗,我就不能对你的言行置之不理,你如今害去无门弟子险丧命,我罚你十鞭,你可认。”
执法堂弟子双手托着一根长鞭,长鞭又细又长,似是灵兽根筋炼制,站在温千初旁边的周回讥讽。
“用这根细鞭打金丹修士,也不怕把鞭子打断。”
“你难道不知道越是细鞭打人越疼,况且,此物还是魂器,不仅能打身,还能打魂。”
他眉头微蹙,叹了声:“没有见识,就好好闭嘴,这样就无人知道你的无知。”
周回被噎住,看着跪在地上的人,还有周遭天一宗弟子全都变了脸色,便知此物威名深入人心。他惭愧低头,不禁朝许藏玉看去。
那人脸色除了白了些,并无惧色。
周回以为他会痛哭求饶,以求从轻发落。
可求饶的反倒不是他。
“掌门十鞭是否太重,曾经有弟子误伤他人,也只罚三鞭。”萧明心道。
楚舒也跟着说:“去无门弟子不是好端端站着,哪有把本门弟子先打死的,况且许藏玉并非故意,为何要重罚十鞭?”
“你们都给我闭嘴!”楚杨呵斥,“你们倒是会审,这掌门的位子给你们来坐。”
这两个都是楚杨曾经最为满意的弟子,现在除了头疼还是头疼,简直就是来折磨他的。
“我问的是许藏玉!可认罪,有没有什么其他想说的?”
“我认。”许藏玉低了头,没有犹豫。
楚杨冷笑:“你认得倒快,就一点不怕鞭子落到自己身上?”
“既是我的错,理当受罚。”
认错态度诚恳,楚舒越发觉得窝火,他以为许藏玉偏激的性格已经磨平,原来竟是看走了眼。
楚杨抬手示意,执法堂压着两人上来,许藏玉这才变了脸色。
郑若和他跪在一处,神情懊悔:“我以为那人掳走你是要害你,才找来你的宗门求助,没想到因此会连累你。”
“你若不搬救兵,我也出不来。”许藏玉道。
“掌门抓他们来做什么,他们不过是毫无灵力的普通人。”
“他们难道不是你的同伙,药馆中账目明细已然查清,收入全都流入玉安村人手中。既然,他们有参与,自然逃不了罪责。”
“不是同伙,他们只是听我的命令,请掌门......”
话未说完,就被打断。
“不是他,是我。”
郑若红着眼,“他日日待在宗门里,哪里顾得上药馆的生意,全都是我在打理。”
“药方也没错,是药错了。是我低价购买替代药材,才造成炼出的金灵丹有误。”
“可许哥哥从头到尾从不知情,药馆这么多年的收入他也没拿过一分,这罪不该他来当。”
“阿若,不准胡说,那几鞭下去,你会死。”
听到许藏玉的呵斥,郑若这才落下泪,“可你怎么办呢许哥哥,这不是你的错。”
郑钱伏在地上磕头,“掌门大人,他们两个孩子懂什么,其实那些药材是我从济世堂低价买的,他们保证药效相同,可以替代,我想着这是利民的好事,这才把金灵丹价格一同降了一半。”
“济世堂他们这么做,我们也只能跟着,不然谁买我们高出一倍的药。”
郑钱说完,却发现掌门脸色更黑,接着劈头盖脸怒骂:“胡说八道,济世堂是秋水宗产业,秋水宗向来乐善好施,救济渡人,怎么会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你既说是从秋水宗买的药,可有证据?”
郑钱愣了,那些药材都是私下交易,也没有收据,哪来的证据。
“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可我保证绝无谎话,确实是济世堂的掌柜给我的药。”
楚杨正要发作,温千初忽然道:“既然他说了,楚掌门何不叫秋水宗的人过来一问究竟?”
温门主既然开口,那必然要查清楚,很快,秋水宗的人被叫了过来。
来人嬉皮笑脸,许藏玉瞧着眼熟,随即才想起来,这是弟子大比那个曾经邀他出去的人,好像叫路鸣。
楚杨:“这次请贵宗过来,是为了求证一件事。”
“我已听你们的弟子说了,”路鸣递上好几本账本,“这是我们济世堂所有往来账目,绝无私售药材没有记录的情况,不知道各位是不是弄错了,把幕后交易之人看成了秋水宗的人。”
“或者是,那人故意扮做秋水宗人行事。”
路鸣的手从脸上划过顿时变成另一张脸,许藏玉抬头愣了好一会儿,居然变的是他的脸。
“普通人没有修士敏锐,被易容术骗过很正常。”
路鸣见大家的眼神怪异,笑道:“难道不好看?”
旁边冷冷的声音飘来:“丑,晃到我的眼了。”
路鸣笑容凝滞,想看谁是这么嚣张,眼刀子刚杀过去,陡然变了,硬是重新挤出笑意,“今天真是热闹,居然连温门主也过来了,幸会,幸会。”
换回自己的脸,温千初却又遮了眼,“怎么更丑了。”
路鸣:“......”
他路鸣谁见了不夸一句英俊潇洒,居然还能被人说丑。
手中拳头硬了又硬,最后还是忍下了这口气。
温千初他确实惹不起。
见秋水宗拿出了证据,郑钱终于白了脸,“是我糊涂,我认,我认。”
“明明是——”
郑若的话被许藏玉截掉:“御下无方,主责在我,他们虽受蒙骗却也做出错事,药馆这些年经营全部收入,皆全部退回购买金灵丹的人作为赔偿,若不够,可以写欠条,我日后慢慢还。”
药馆的账本全部取了过来,楚杨一一翻过却惊道:“五年才六千两?”
六千两放在在座各位眼前没人瞧得上,连春辞坊里的一幅画都未必能买。
许藏玉道:“绝无作假,普通人与修士不同,一笔一笔都需要血汗来挣。若掌门不信,可派人细查。”
路鸣从始至终都没把目光放到地上跪的人,听到熟悉的声音才怔住。
居然是他。
事已定局。
刑罚细鞭又被抬了上来,那东西看得就叫人怵得慌,路鸣笑着说:“既然有误会,我看错在那个冒充我门的人,不如以补偿就此揭过。”
楚杨:“既然此事,与秋水宗无关,路小友还是不要插手我们天一宗内务。”
路鸣:“......”
好你个老东西,请他的时候倒是客气,现在用完就丢。
气氛顿时沉下,执法堂弟子拿起细鞭,殿外忽然匆匆闯进来一人。
“不准打!”
来人行色匆匆,上前便要扶许藏玉起来,被执法堂的人拦住。
楚杨:“薛少主这是做什么?”
“他既是来我暗香楼修习的弟子,那也算半个暗香楼的人,怎么能让你说打就打。”
薛问香只是回去处理个事情的功夫,许藏玉居然就被抓了,丢了还没处理好的事情,匆匆赶过来,就见这些人压着他问罪不说,还要动刑。
反正现在薛问香一肚子火,说话也没好声好气。
楚杨才是真的恼火,今天这一个两个的都要反了天,他身为掌门难道还动不了一个弟子。
“许藏玉认罪当罚,况且天一宗的事还轮不到一个外人插手。”
到底是楚掌门,一道威压便定住尚且年轻的薛少主,眼瞧着他们就要下手,薛问香急得吼道:
“不准动!许藏玉是我未过门的道侣,以后也是暗香楼的人,楚掌门要是真打他,就是与我们暗香楼为敌。”
楚杨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心口有口气好像喘不过来,他现在只想拎起鞭子连薛问香一起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