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山恒在坟前上了三柱香,“爹,我走了。”
 他穿着双层的青色交领夹衣,外袍则是深得发黑的靛青色,整个人高拔结实,身形如同山崖上的劲松,早已经不是从前恛惶无措的孩童。
 周母为他披上羊皮裘衣,普通人家冬日能穿的夹衣都是苎麻、葛布的材质,到了北方,定然不足以御寒,而裘衣普遍是富贵人家才能穿得起的,尤其是狐裘、貂裘、獭裘,普通人家最多不过穿着羊皮、猪皮制成的裘衣。
 京城一带必然寒冷,周母卖掉了今年织的布匹,才向同村蓄养牛羊的乡邻买来羊的皮毛缝制裘衣。
 周山恒说道:“娘,你要多保重身体,二郎,照顾好母亲。”
 周二郎点头如捣蒜。
 周母给他检查了一遍文解、家状和结保文书,这些都是届时到了京城,举子报名要用的凭证。
 她最后看着周山恒背上沉甸甸的竹笈,离开院子。
 这时候才是五更天,天际还未亮起,公鸡叫了第二遍,但是在江州村野的冬天,距离天亮还很远,乡野里是蒙蒙的光,漠漠水田一片空旷,呼吸之间都是来自脚底草茎和屋檐霜露的清寒之气。
 苦楝树已经落尽了叶子,枝头上是剩下一串串又黄又瘪的苦楝子。
 周母忽然又想到了长子在襁褓中被抱离的那一日清早,也是这样的冬日,这样的光景。
 江阔,周江阔,这是周母来起的名字。
 长子和二子虽然是双生,但似乎并不完全肖似,或许是刚满月都皱皱巴巴的,无从判断是否一模一样。
 抱走长子的僧人说,双子中的长兄生来魂魄不全,没有七情六欲,不可入红尘,否则必有祸事发生,性命不保。
 周母原本不信,可对方是大澄的国僧,她不过是一农妇,只在万般不舍的情况下,听国僧的劝告,将襁褓中的长子放到了惠福寺,国僧说,以后万不能再同此子有联络,否则就是害了孩子,而等孩子长成之后,国僧二次游历江州,自会过来将孩子带在身边教养,继承衣钵。
 因此哪怕万般念想,周母也没有去惠福寺探望孩子。
 但是那一日路过的僧人前来求水喝,周母从卧室的窗向外望,一眼就认出了长子。
 江阔确实和山恒长得不像寻常双生那般一模一样,但是眉眼处仍是有一定相似的。
 周母看着周山恒的背影,忽而张口念了声二子的小字:“子越。”
 周山恒听闻,回首正要往回走。
 周母又摇摇头,“没事,去吧,路上注意安全,谨慎些,文书莫要丢了。”
 周山恒点头,沉默地继续前路。
 他攥紧了手中的两根红线,那是从惠福寺的月老树上摘下来的,那时他和辛禾雪一同绑了上去。
 辛禾雪没有收他送的玉镯,姑且这红绳线也能算是定情信物。
 京城辛氏……
 周山恒默默念着。
 今年重阳的时候盲雨满城,日阴,疏风冷雨昭示着今年冬日必然多雨多雪。
 十月份,不周山上的枫叶经过霜天,颜色赤红参错,夹杂在松杉之间,纵目望去,仿佛珊瑚灼海。
 十月初五,是民间所说的“五风信”,从今天之后寒风大作。
 五风信起授寒衣,暖阁围炉看雪飞。
 雪片飘落到湖心,不过湖水还尚未到结冰的时候。
 湖面浮起两个泡泡,白锦鲤搅乱了水纹,鳞片在黯淡的天色里银光闪闪,分外显眼。
 辛禾雪变换人形,扶了扶湖岸边的竹子。
 他身上披着一件绒毛披风,雪白厚重,宽大地笼罩住修长身形,但内里则是薄薄的单衣,贴着瘦削的脊背。
 皎白细长的指节曲起,寒竹相映,仿佛是上好的玉。
 辛禾雪缓了缓心神,他记不得这是第几个七日了,一边听着K重述剧情梗概,一边顺着路上留下的标识往一旁破败的寺庙去。
 这座破庙坐落在京郊,正好位于从不周山出来后、进入京城外城之前的林子里,四周围松林与竹林环绕,静谧安宁。
 若是遇到雨雪天,这里离京城还有那么一段路,又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有这么一座破庙,赶路的穷书生就只好在此处歇一歇脚,或者夜里将就一晚。
 这寺庙的规模并不大,没有山门、没有迦蓝殿、没有法堂等寺庙的功能建筑,推开木门进入,前堂直接工供奉着佛像,佛像也已经破败不堪了,塑像用的金箔早已经被贼盗偷走,露出底下的陶土来。
 也正因为是泥塑像,换做是铜塑像,也会被贼盗一起盗走抵卖。
 穿过前堂,左右两侧是曾经的僧房,这两间好像是已经被他收拾出来了,屋内整洁,窗明几净。
 辛禾雪指腹捻过桌案,一点灰也无。
 他打扫得还真干净。
 K沉默不语,只是看辛禾雪的动作,想到了被小猫奴役,还乐颠颠地收拾打扫了房屋的书生。
 辛禾雪发现了自己在床边墙上留下的记号。
 由于天地缘法的限制,锦鲤妖本来是在重新入水清洗记忆之后,连同任何试图留下的有关于凡人姓名等信息日记也会被消除。
 不过这床头留下的记号不是日记,没有姓名等关键信息,算是卡了天地规则的一个漏洞,因此和湖边的指向标记一起留了下来。
 辛禾雪端详了片刻,左边的是他画的日历,他应该是每过一天都会划掉一个数字,今日是十月初五。
 右边是……
 正字写到了第三笔?
 什么意思?
 他再看那画出来的日历,他是九月二十九来到这里的。
 此后在九月三十、十月初一、十月初三都打了勾,还标记了壹贰叁。
 辛禾雪垂眸思索了一瞬。
 看来他已经送走了三个穷书生了。
 而这些数字没有特别标记,应该送走的都不是目标对象。
 那日历还标记了春闱何时签名报到、何时朝见、何时正式举行春闱。
 报到是有时间限制的,又顾忌到不同地域的举子赴京城的路途距离远近有别,因此报名又分批进行。
 为了给南方远地举子多些时间,家离得越远的举子,报到时间越往后,但所有的这些工作,都要在十一月末结束,接着举子要在十二月初一朝见。
 之后便可专心准备来年二月份的春闱。
 看来现下送走的三个书生都不是目标对象,他们的报到时间太近了,虽然无法排除提前抵京,在入住的客栈中一边备考一边等待的可能性,毕竟十月份越往后气候越发严寒,这种天气赶路必然不好受。
 但既然他没有在日历的壹贰叁号进行特殊标记,那就先排除在范围之外。
 现在要做的,就是继续等待。
 辛禾雪坐到床铺上。
 像是小猫猎手盘起尾巴,耐心地端坐等候猎物。
 然后在猎物到来之后——
 递给他一个爱的号码牌。
 K一边冒着酸泡,一边想着。
 傍晚凉风四起,平静的天空乍起惊雷,天昏地暗,烈烈风中好似夹杂着硝烟般的气味。
 之后便是大雨倾盆落下,甚至带着雪沫。
 庙后的竹林簌簌作响。
 雨夹雪拍打着。
 雨雪雷交加,是一个穷书生会出没的好天气。
 辛禾雪敏锐地嗅闻。
 他闻到了风里吹进来的轻微血腥味。
 寒风里幽幽“吱嘎”一声。
 推开木门的同时,那男子轰然倒了下去。
 辛禾雪迟疑地上前。
 好不容易蛇口逃生,步锦程神志已经不大清晰了,在双目阖上之前的最后几眼,只见到一青年披着厚重雪白的毛绒斗篷,肌肤在烛火的映照下,好似被温暖了的白玉。
 乌发柔柔地绕着肩头飘落,扫过了步锦程的脸,有些发痒。
 青年蹲身下来,在他眼前晃了晃那只手。
 步锦程在最后一眼终于看清楚了青年的容貌,如水月观音一般的美丽,仿佛一场幻梦。
 是好心的菩萨吗?
 从高高的明镜台走下来。
 步锦程脑袋一歪,彻底昏迷过去。
 步锦程在一阵剧痛中醒来,因为长时间未喝水,声音嘶哑难听,压抑痛呼道:“啊!”
 “别乱动。”
 清润如水般的嗓音。
 青年垂覆眼睫,眉心微微蹙着,神色认真地把握着他伤重的那只手,“你骨折了,先敷药。”
 步锦程眼前的视野还有些不太明晰,他靠在床头,使劲眨了几次眼,适应之后终于看清楚了如今的环境。
 床边的火盆烧着炭火,因此室内不觉得太冷,只是窗缝与门缝偶尔吹进夜晚的寒风来,步锦程体质好,即便逃亡的途中失血许多,他的体温还是温暖的。
 而眼前的青年,手却是有些发凉。
 步锦程抬眸说道:“你手好冰。”
 辛禾雪瞥了他一眼。
 帮他治疗就已经不错了,还嫌弃他手冰?
 辛禾雪没说话,将捣烂的地黄敷到他右手骨折的区域。
 步锦程用只受了些皮外伤的左手捂住辛禾雪的,“真的,你手好冰。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辛禾雪觉得这人当真怪异,分明自己才是刚刚被发现的时候都成血人模样了,还反过来担心他身体舒不舒服?
 他态度并不热衷,淡声道:“我很好。”
 步锦程点了点头,才反应过来似的松开手,“公子,是我冒昧了。”
 他扬起浑如刷漆的一对剑眉,笑着对辛禾雪道谢,“今夜要多谢公子你出手相救。”
 辛禾雪本来是要静等着钓穷书生的,眼下捡到了一个浑身是血的麻烦。
 他将湿了的帕巾递给步锦程,“你自己擦一擦血,脸上也有,很脏。”
 辛禾雪有点轻微的洁癖,不大看得惯这人浑身血脏兮兮的。
 步锦程拿着帕巾大咧咧地擦了擦脸,剑眉朗目,俊逸端正,左边的眉梢有一道疤痕,因此不像是文质书生,举手投足更是十足的侠客风范。
 辛禾雪淡淡扫过一眼,把捣烂的地黄尽数敷上骨折的右手之后,正欲用竹板将右手固定。
 步锦程有些因为手上持续传来的痛感,有些紧张,眼睛下意识盯着辛禾雪看。
 视野里,青年低下头,原本挽至耳后的青丝飘落几缕,侧颜安静秀美。
 屋外雪压枝,屋内烛火微,无限温柔。
 【步锦程爱意值+5】
 目标对象?
 辛禾雪手中不禁力道一重,便听见步锦程压低的嘶声。
 他挽起垂落的乌发,眼睫颤了颤,才缓慢向步锦程看去,“抱歉。”
 辛禾雪双手交扣搭在膝上,他肩头披着厚重的绒毛斗篷,整个人却愈发显得纤瘦,掀起眼眸,对步锦程说:“你长得有点像我已逝的丈夫……刚刚看清楚了你的脸,我走神了才不小心用力,没有很疼吧?”
 步锦程惊讶而哑然地看着辛禾雪。
 眼前的青年看起来才及冠的年纪,就已经嫁做人夫,还、还丧偶了?!
 天呐,他在和寡夫共处一室……
 步锦程磕磕巴巴,“是吗、是吗?我长得像你逝世的丈夫?我、我是说,我未曾婚配,我还是处男。”
 为什么第一时间表明自己还是在室男?
 步锦程不尴不尬地干笑了两声,这几乎是他条件反射的下意识反应,以讪笑揭过话题,“你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想法。”
 ……听起来更奇怪了。
 辛禾雪倒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也没有用异样的眼光看他,只是为了更好地将竹夹板绑起来,微微前倾了身躯。
 距离靠近了,步锦程被血腥气蒙住多时而麻木的鼻腔,忽而闻到了极淡极柔的一股冷香,似雪一般清寒,但并不凌冽,反而十分柔和。
 他瞬间意识到了这是青年身上的味道,也确实符合对方带给人的感觉,步锦程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他的左手伤势不重,还能够灵活自如地活动。
 辛禾雪还在观察竹夹板上的纱布,手中绑得紧了一点,“这样会好些吗?”
 他抬眸询问伤患的意见。
 “嗯,还好。”步锦程心不在焉地回答着。
 他低下视线,这个视角忽而纳入了青年雪白的脖颈,纤细线条延伸进入交领薄衫,或许是帮他包扎时动作幅度变大的原因,肩上披着的绒白斗篷轻轻地顺着清瘦脊背滑落了,露出雪色单衣。
 身上的淡淡冷香沾满衣物,似乎浓郁了一些,整个人散发着好似一推就倒的孱弱气息。
 步锦程莫名地觉得自己盯着看实在是十分唐突冒犯,撇过了脸,看向窗棂,不知道是不是有风雪扑在糊窗的桐油纸上,发出淅淅飒飒的轻微响动。
 “抱歉,让你想到伤心的事情了,节哀。”
 辛禾雪的声音淡淡:“低一下头。”
 步锦程顺从地倾身低头,却看见辛禾雪靠得越来越近了,令他的视线完全聚焦在那淡得粉色都不明晰的唇。
 唇形纤秾合度,不过于薄,也不过分厚,从唇角到中间唇珠的部分微微鼓起,看起来是很适合接吻的唇形。
 越来越近了……
 要亲上了吗?
 步锦程分明的喉结上下滚了滚,吞咽口水的动作十分艰难一般。
 也许对方是看他长得和逝世的丈夫太像,产生了移情,虽然大澄的男风没有前朝那般盛行,但是也绝不稀奇,只是毋庸置疑地,步锦程认为自己会像绝大多数男子一样,未来会和女子成家。
 他想说……这还是他的初吻。
 所以,他是不是应该立刻、马上义正言辞地拒绝对方?
 但是、但是,万一对方误解了他的态度,认为他是看不起人呢?如果他直接拒绝,令人伤心了怎么办?
 何况,眼前的青年是他的救命恩人,以一般的道理来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应当以身相许……
 滴水之恩,应当涌泉相报。
 步锦程盯着对方的几秒钟里,脑子就像是被猫玩弄的毛线球,乱七八糟地想了很多东西。
 辛禾雪将包扎用的细布绕过步锦程的脖颈后,重新拉扯出来,最后再在竹夹板的一端缠绕扎紧。
 他松开手,步锦程骨折受伤的右手手腕到小臂的部分已经完全吊住了。
 “好了。”
 辛禾雪用盆中的水洗了洗手,他的手指方才在处理伤口的时候沾上了血迹和药渍,稍微搓洗一下就化在水中了。
 他看了一眼耳根涨红的步锦程,“你刚刚在想什么?”
 步锦程方才的脸色就像是打翻了朱砂和墨水一样,精彩至极。
 爱意值像是一路向上攀的过山车,在辛禾雪帮他包扎完之后,猛然升至顶峰停住了。
 步锦程心中说不上是失望还是什么情绪,他摇首道:“不,没什么。”
 包扎完成之后,步锦程不自在地转移了话题,两人交换了姓名后,他环顾了四周的环境,“你为什么会住在这里?”
 说实话,这里荒郊野岭的,即使靠近京城,可也确实还有一段距离。
 何况,辛禾雪容貌优越,只身一人,遇到歹徒其实是很危险的。
 辛禾雪面不改色地开始编造身世,“我本是江州人士,我的丈夫同我自幼相识,他从前很照顾我,也听我的话,只是后来冷淡了,前年他说要上京赶考,等金榜题名之后就回来同我办正式的婚宴。可惜此后杳无音讯,我追到此处,想到兴许是当年大雪封山,他带的盘缠不多,行囊又重,长路漫漫丧了命也不无可能。”
 其实后面的话听起来有些像带着怨气的诅咒,不过青年眼睫垂覆着,脸色苍白,稍稍抿紧的唇角透露出一点情凄意切来,像是风中无依靠的柳枝条。
 辛禾雪:【哥哥,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
 K原本正观察情况,忽然被点名了,【?】
 K声音平直,虽不明所以,但赞扬小猫:【很好。】
 辛禾雪:【你喜欢就好^^】
 K忽然顿住了。
 他意识到,他不会就是那个……从前很听话、后来冷淡了的、死去的丈夫?
 步锦程全然不怀疑辛禾雪话中有假。
 辛禾雪解释了因果来由,“因此,我之后就在此处落脚,等赶考的书生前来,或许能帮上忙,也让举子家中的亲人不必经受我这样的痛苦。”
 他才说罢,毫无预兆地开始咳嗽起来,清瘦脊背都在一阵一阵地颤。
 步锦程慌了神,轻轻拍辛禾雪的后背,“你还好吗?”
 辛禾雪蹙起眉,喉咙已经因为咳嗽咳伤了,染上几点血腥味。
 他用帕子捂住口唇,再次咳嗽果然溅上鲜血,辛禾雪动作不留痕迹地将帕巾攥紧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担心骨折的伤势会在后来影响步锦程春闱考试,辛禾雪方才就在给步锦程包扎的时候,灌注了些灵力与福泽,没想到使自己亏空得如此厉害。
 比他预期的要更消耗福泽,而福泽的耗损与干预凡人命运的程度挂钩。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步锦程也许本当命丧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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