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真沉沉地眯起双眸,面庞森寒锐利。
 他盯着那双碰了辛禾雪的手,呈现攻击状态的蛇瞳血色翻滚,令人胆寒发怵。
 “咔”地一声骨裂产生脆响,使人心间一抖。
 浓厚的赤红搅动之中变成了墨色,恨真面无表情,骨折的右臂没有支撑,轻飘飘地垂落。
 在那书生走后,他自竹林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来,看起来伤势严峻。
 倒在破庙前。
 在辛禾雪上前蹲身推了推他的肩膀时,那道他不会忘却的诱人冷香萦绕在侧,恨真鼻尖翕动,动作微小极难察觉,他面上仍旧佯装昏迷。
 辛禾雪又救了一个穷书生。
 他沉静的视线扫过床铺上的男人,发色偏棕,剑眉凤目,五官有种接近域外人特征的深邃锋锐,身量高大,躺下那足底几乎能碰到床尾的隔板。
 骨折的右臂他已经帮忙包扎起来了。
 如果从步锦程开始算,那么遭遇山贼而受害的穷书生就有了三个。
 三是一个神奇的数字,出现在“事不过三”、“一而再再而三”的俗语中,辛禾雪心中的警觉已经竖立起来,他觉得这是一个杀鱼盘。
 不过他处理伤口时,暂且还没有从对方的身体找到属于蛇妖的非人特征。
 辛禾雪只能尽量怀抱善意的猜想,这只是一个遭遇贼患的倒霉书生。
 醒来后男人也没有表现出异状,对他表达了感谢,至于对不周山贼寇流窜的说辞,与步锦程以及前一个书生的说法也能够重合上。
 辛禾雪同他说:“外头天快黑了,你身上有伤,就先在此处休息一夜吧,明日再进京城报案。”
 男人没有表现出拒绝的态度,十分顺从他的安排。
 辛禾雪询问:“你叫什么?”
 “恨真。”薄唇牵起,他紧紧盯着辛禾雪,重复地回答,“我叫恨真。”
 由于恨真伤的是时常活动的右臂,不能够下厨。
 辛禾雪佯装要准备晚饭,进入后堂的灶房中忙碌。
 恨真还在僧房当中。
 灶房的柴门被辛禾雪虚掩了一半,他站在灶台前,【K。】
 K:【……请不要请求考官帮忙做饭。】
 辛禾雪反问:【职员的厨艺不在考察的范围内吧?】
 K:【对。】
 辛禾雪眼波流转,笑了笑,【所以你可以暂时不是考官。好吗?哥哥?】
 撒娇的小猫最好命,不撒娇的小猫也好命。
 这个小世界只有K受到了伤害。
 透明的无能丈夫不得不现形,为了给宿主准备一餐热乎的饭菜,甚至外面等待着的,还有领着六号号码牌的第三者。
 在恨真往后堂这边过来的时候,K立即消散了身躯,辛禾雪顺利接手,将锅中的豆角炒肉铲起来,装到盘子里。
 看起来K的厨艺有了点进步。
 辛禾雪侧过脸,看向舀起来的饭,对恨真道:“你可以把饭端过去吗?”
 说罢,他先端着菜盘子回到厅堂中。
 恨真在他放好盘子之后,才缓步端着两碗饭进来,右臂在纱布包扎后悬吊在胸膛前,端稳碗显得有些困难。
 辛禾雪刚坐下,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你先开始吃吧,我忘了拿酒来。”
 没等恨真表示什么,他步履匆匆地回到后堂,瞥了一眼,院中屋檐下的水缸空空如也。
 贪吃蛇果真把他养的草鱼吃了。
 辛禾雪从灶房的木柜中取出一坛雄黄酒,在步锦程离开后,辛禾雪悄然来去了一趟京城,雄黄酒是那时买的。
 其实在恨真开口道出姓名的时候,辛禾雪就知道他不是什么穷书生。
 他去京城的时候,顺道潜入了礼部堆放文书的架阁库中,也翻过了今年春闱主考官礼部侍郎的书房,已经阅过了各州州试举荐上来的乡贡名册。
 没有一个名叫“恨真”。
 辛禾雪为他倒了一盏酒,眉眼微微一弯,温声道:“喝些酒吧,舒筋活络。”
 恨真和他的视线对上,薄唇牵起了不明显的弧度,手上为辛禾雪夹了一筷子豆角炒肉,“你辛苦了,要多吃些。”
 两人目光相接的一瞬间,早已对双方各自的算盘心知肚明。
 油黄的豆角夹在筷中,辛禾雪送至唇边,轻启含入,咀嚼的动作慢条斯理。
 酒盏举至口前,恨真一口闷入喉咙,酒液淋漓,热辣辣地滚过食道与胃部。
 辛禾雪知道雄黄酒对这样的蛇妖没有效果,否则那夜院内院外都是雄黄粉,恨真也不会潜入他房中。
 恨真察觉到了辛禾雪在试探。
 他没在豆角里加任何料。
 不过,他知道辛禾雪会主动入局——
 为了那个穷书生。
 恨真悬住右臂的纱布松散开,轻飘飘落地,他双手托住了佯装昏迷的青年,拦腰穿膝地将人抱起来。
 让他看看,知恩图报的锦鲤妖,为了恩人,能够做到哪一步?
 可以吃到胃吗?
 辛禾雪假意装作昏迷,但是在恨真怀中,他竟然生出了几分睡意。
 对于向来警觉如猫科动物的辛禾雪来说,这几乎是一反常态的,尤其当他如今还是锦鲤妖,蛇类亦是鱼类的天敌之一,面对天敌,就算是全凭本能反应,也不会在如此境况中开始犯困。
 恨真拦过腰背的大手往上托了托他,辛禾雪尽量让自己表现得不那么僵硬,身躯柔和地顺着力道贴得更紧,脑袋偎依到恨真肩膀前,上半身也全然依靠着对方的胸膛。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反应取悦了面前的神经病,辛禾雪能够明显地感受到来自恨真胸腔当中闷闷的震动,他覆合着的睫毛幅度轻微地颤了颤,扫过恨真身上衣衫交领部分的布料。
 辛禾雪闻到了来自对方衣袍当中的气味,薄寒微苦,极轻极淡,在正常社交距离是无法觉察的。
 安魂香……
 这人偷偷熏了香。
 当他意识到自己真的落入了捕鱼陷阱时,已经摄入了足量的安魂香。
 辛禾雪的脑袋偏了偏,失去意识地一歪,乌泱泱的发顶,软软抵住恨真的肩窝。
 恨真薄唇边的笑意扩大,语气幽幽道:“好乖……”
 他的手环过了辛禾雪腰间,隔着衣衫,掌指陷在温软柔韧的触感中。
 青年的腰身相当窄瘦,毫不夸张地说,恨真几乎两只手就能够将这截腰严丝合缝地扣住,此刻仿佛是栖息在他手掌心的柳枝,柔顺而安静。
 不过,恨真还是更喜欢辛禾雪死死掐住他脖子的冷淡模样,眼中流出对他的情感——
 虽然是厌恶,但是真实。
 恨真眼眸当中的血色涌起,赤红越从瞳孔向外扩散,眼白被吞没的范围越大,他越是头痛欲裂,理智也在不可控地逐渐沦丧,濒临土崩瓦解的边缘。
 他揽着辛禾雪腰肢的手渐渐地、渐渐地开始——
 用力掐住。
 大约是不舒服了,青年在昏睡中也发出一声低低的轻哼。
 突然,悬崖勒马一般,赤红控制住了外扩的趋势,缩回瞳孔之内。
 恨真缓缓低下头。
 如果能死在辛禾雪手里就好了。
 最好像那时一样,光洁的大腿用力一绞,他会幸福地死去的。
 不过也有一点遗憾,如果绞断脖子而死去,因为呼吸困难,他就不能说一声“谢谢”了。
 【恨真爱意值+5】
 辛禾雪意识回归,再次睁眼的时候,入目是宫殿般的室内景象,布置与陈设精致。
 梨木作梁,白玉为柱,理石铺地,夜明珠作烛。
 四面明窗各角以珍珠为帘幕,珠帘垂垂,日光影影绰绰地洒进来。
 辛禾雪撑着从床上坐起来,他抬起眸,鲛绡罗纱帐挂在架子床两角的银钩上,随风飘动。
 忽而,殿内隐隐闪烁的光亮吸引了他的视线。
 辛禾雪重新穿上鞋履,步子踏过理石地面,几乎无声无息,悄然而动,他顺着径直走向殿中央的温泉池中,乳白的温泉蒸出丝丝缕缕的雾气,池底皆是白玉铺就。
 恨真在这里当土皇帝吗?
 辛禾雪不了解对方的详细身份,这巨蛇难道积累了如此至多的财富?
 那应当有成千年的道行了,老而不死……
 难怪在这里当山贼。
 辛禾雪见到了池中的草鱼,蹲身探出手去,那鱼果真是他破庙里水缸养伤的那只,见他的手一凑过去,就乐颠颠地游过来,打着转地示好。
 他重新站起来,在殿内逛了一圈,殿门似乎是未曾锁上的。
 辛禾雪搭上门后,正使力气拉开,缝隙已经能够让日光照入半身的宽度了,却听闻一道似男又似女的尖锐声音,“你就是担生大人的心上人?你可不要妄想从这里出去,我是担生大人的千里眼、顺风耳,你一出去我就会同大人禀告。”
 “到时候,你指定没有好果子吃……!”
 辛禾雪蓦然回首,黄昏的霞光在他身后四散,染透那一头披散而未束的泼墨长发,发丝随风拂起,再软软地绕落腰后。
 说话的石屏妖突然看清楚了那清逸绝艳的一张脸。
 石屏妖吞吞吐吐:“好果子吃……吃……”
 石屏妖话锋一转:“你饿了吗?”
 辛禾雪此前并未发现室中还有一个妖怪,即使那石屏妖突然木若呆鹅,他仍旧没有放下心中的警惕。
 他缓步上前,“你叫什么?”
 听他一问,那石屏上高兴地露出数十对眼睛,同时一开一合地眨眼,画面瞧起来格外渗人,石屏妖却没有自觉,而是语气羞涩地回答:“小妖名叫窥察。”
 还真是名字和功能本领一致的妖怪。
 辛禾雪蹙起眉,方才捕捉到了一个关键信息,“你说的担生大人是谁?”
 窥察回答:“担生大人就是担生大人。”
 辛禾雪:“带我回来的那个蛇妖?”
 窥察提高音量:“你怎么能直接称呼担生大人叫‘那个蛇妖’?听到你直呼蛇妖,我心中都咯噔一下,你是怎么想的呢?他是千年巨蛇、一世神蟒、水灾化身、国僧了意的劲敌、洞庭湖底的水怪、曾经一夜之间倾覆大江沿岸十个村庄……”
 辛禾雪:“……”
 几乎可以肯定,恨真和石屏妖口中的担生不是同一个人。
 如果恨真是对方给他的真实姓名,辛禾雪觉得可能性最大的猜测,那就是恨真实际上夺舍了这具蛇躯。
 辛禾雪:【可以查恨真的爱意值吗?】
 K顿了顿,【目前恨真爱意值为85】
 看来恨真是真名,甚至对方是目标人物,目前爱意值已经很高了。
 辛禾雪却对他没有任何印象。
 不过,他试探出来了考官K的规则漏洞,尽管不可以提供额外的剧情提示与帮助,但爱意值提醒与查询,完全是基础功能。
 辛禾雪可以一个一个试自己已知的名字是否是目标人物。
 辛禾雪:【渡之的爱意值?】
 K:【目前渡之爱意值为100】
 辛禾雪下意识地摸了摸埋在手腕脉络内侧的红线。
 全无印象。
 他不会真的夺了这和尚元阳吧?
 辛禾雪忽而想到从不周山中脱逃的穷书生,难免寨中不会有其他仍旧受困的书生,他向窥察旁敲侧击地试探。
 窥察的智商不高,很快像是竹筒倒豆子一样,什么都向他交代出来了。
 辛禾雪:“江州许寿村的书生……名叫周山恒?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窥察数十对眼睛同时开合,傲然道:“小妖可是土寨的千里眼、顺风耳,决然不会有错。”
 辛禾雪环抱双臂,他持保留态度的模样,让窥察颇为不服气地道:“小妖还知道这穷书生此时就关在楼底的水牢中!”
 见辛禾雪的注意被他吸引过来,窥察像是开屏孔雀,更加得意他骄傲地对辛禾雪一一解释自己的各个眼睛,“小妖的每只眼睛能监视土寨里不同的位置,各司其职,只要小妖的眼睛坚守地睁着,哪个角落都逃不过小妖的法眼!”
 原来是监控摄像头啊。
 辛禾雪若有所思。
 他如果想要趁着恨真不在,去往楼底的水牢里探查周山恒的情况,必须得避开窥察的眼睛,避免这石屏妖及时向恨真通风报信。
 “既然如此,那我相信你了。”辛禾雪缓声道,“不过这土寨里哪里有浴堂?我身上沾了灰,正想要沐浴。”
 见辛禾雪有出去找浴堂的意思,窥察立刻道:“不成!你不能出这扇门,担生大人吩咐过小妖的!你就在这殿内的温泉玉池里泡一泡澡吧,浴堂、浴堂人多眼杂……”
 那些乱七八糟的妖怪,鱼龙混杂,都在浴堂里洗澡,肌肉虬结,皮肤黝黑,哪里比得上眼前人一根手指好看?
 听说纯正血脉的锦鲤化作鲛人后,落泪会生出珍珠,一想到青年长成这样仙姿佚貌,又是福泽绵绵的锦鲤,掉入妖怪堆里,绝对会被吃得鱼鳞都不剩。
 辛禾雪假装退一步,顺着窥察的意,声音放轻说道:“你都这么说,又为我着想,那我就留在殿内沐浴,不过……”
 “窥察大人,我沐浴的时候,你可否闭上眼睛?”
 他一开始就已经将窥察的思绪带跑,既然是窥察自己提出来要让他留在温泉玉池中清洗,那么辛禾雪紧接着提出的条件,窥察也不会第一时间觉得奇怪。
 石屏妖果真没有觉察到他真实的意图,而像是人格尊严被侮辱了格外生气地反驳:“小妖才没有窥探旁人沐浴的坏癖好!”
 窥察闭上了数十对眼睛当中那只用来监视这间宫殿的眼睛。
 还不够。
 辛禾雪垂下眼睫,语意悠长道:“窥察大人,你真身在此,我怎么知道你的其他眼睛不会偷看我?”
 窥察只会又怒又苍白地辩驳:“小妖不是这样的妖!”
 “窥察大人,我倒是愿意相信你,”辛禾雪不急不缓地同他周旋,尾调微扬,已然带着点轻悠悠威胁的意味,“不过,带我过来的大人可不一定。”
 辛禾雪:“你不闭眼,回头我就同大人说,你视奸我。”
 他怕窥察听不懂,到后面还一字一顿地缓缓吐词。
 石屏妖没听说过这个词,但他还能听得懂“奸”字。
 辛禾雪原本想要装得像模像样一些,于是干脆在玉池边褪去了鞋履和足衣,谁知道那窥察直接受了刺激,数十对眼睛尽数闭上,“我没看!我没看!你不要告诉担生大人,小妖还想再活五百年……”
 辛禾雪:“……”
 还真好骗。
 辛禾雪:“窥察大人,你可不要中途睁眼,须得我说可以了,你才能够睁眼。知道了吗?”
 窥察:“哼,小妖不会耍这种不干净的小心思!”
 被辛禾雪点化了灵识的草鱼,配合地在池中搅动水声,模仿人入水的声音。
 他脚底未着一物,因而悄无声息地闪身出了殿门外。
 只是才掀起眼,视线迎面撞上了恨真,这人好像一直在回廊外立着,不曾远离。
 男人身量颀长高大,自肩膀往上的部分,被回廊的半卷湘妃竹帘挡住光,黄昏暗昧,面容看得不清晰,反而透露出格外危险的意蕴。
 恨真不再伪装,他从廊边走到辛禾雪跟前,赤红色的竖瞳特征分明。
 扫过辛禾雪裸白的足和手中提着的鞋履,恨真幽幽道:“……去找情郎?”
 辛禾雪果真在水牢里见到了周山恒。
 四周环境漆黑潮湿,稻草沤出阴冷的潮气,整个水牢只有高高的墙顶上开了一口窗,昏黄的光从窗户的栏木当中照进来。
 周山恒估计是在保护行囊时,挣扎反抗受了伤,辛禾雪看见了他肩部和臂膀的伤口,血肉翻卷,因为环境恶劣,又没有得到及时的医治,已经开始溃烂了。
 面容缺乏血色,唇部干燥起皮,听闻有脚步声前来,才缓缓睁开眼睛。
 分别许久,再次见到心上人,又在如此境况之下,周山恒还以为是自己眼前产生了幻觉,身上源源不断传来的痛感却提醒他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周山恒下意识地想要靠近水牢那木椽围成的栅栏,一挣动向前,手脚处锁链就碰撞着更加勒进了血肉里,忽然瞥见辛禾雪后方跟着的人,周山恒哑声提醒,“禾雪,小心!”
 恨真从胸腔中挤出一声轻讽的冷笑。
 辛禾雪攥住了手中的文书,从文状上看,对方的身份确实就是江州许寿村的周山恒。
 辛禾雪:【查周山恒的爱意值。】
 K:【目前周山恒爱意值70】
 其实几乎不用查询核验,辛禾雪已经瞥见了眼前这人手腕上系紧的两根红线,不是月老树用术法埋入脉络中的,而是真切的本应挂在树上的两根红线。
 辛禾雪转头,“找医官给他医治,放了他。”
 恨真轻悠悠点了点头,又笑道:“那么,作为条件交换,你就在他眼前吻我,如何?”
 没听过这么变态的要求。
 辛禾雪匪夷所思地看着恨真,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如果我不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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