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是特殊的事业,叶彬青不会幻想自己天生适合。人类的历史从来不是花团锦簇,而是充满残杀的。生命的河流是苦涩的,苦中带有一些咸味,咸淡程度跟鲜血的味道差不多。
叶彬青喘着气,跑回宿舍。
屋里面没有暖气,还是比外面温暖不少。几个同学正在打牌,见他回来,有人调兵遣将道:“彬青,快来给我抽一张牌!要命,一手臭牌!”
叶彬青站到他背后,从对家手中随便抽一张扑克,翻开一看,是一张老K。
“你怎么不给我抽个大王?”同学把手中的扑克牌整理好,笑眯眯地说,“你从首长家回来,没有沾上点王霸之气吗?”
叶彬青在他头上按一下,看日历去了。他要看看何时买车票,阮子燃的事情既然十拿九稳,自己何时回家才好?叶彬青在心里斟酌,先定下一个日期,后面再见机行事。
弹指间,屋里几个牌友又过一局,嚷着要把两副牌混在一起打更过瘾。天下太平,军校生活如此愉快。打饭的时候,大家抢着打鸡鸭鱼肉,尽情吃喝。此外,他们还能玩游戏、搞戏剧活动,在宿舍内高谈阔论,对军区前任和现任领导尽情八卦,预测未来的重要领导都是谁,指点江山。
快要熄灯,大家的谈话还没结束。
叶彬青心想,不知首长会不会找自己谈话?跟首长谈话就像抽扑克一样,你无法预料等着你的会是什么牌。他铺好被子,在熄灯后,很快进入睡眠状态。
这段时间里,叶彬青完成一次课程考试,中间又去过一次首长家,没有什么动静。
当他再次去首长家的时候,阮子燃开始期末考试。那天是多云,太阳光没什么穿透力,一切都是半明半暗的。
朱阿姨不在家,听说是去医院复查她的眼睛,顺便拿药。
叶彬青坐在阮子燃的屋里,心里有点困惑,有眼病的人不是首长吗?阮育华的双眼据说有白内障,他的眼睛有时不完全睁开,但是他每天都读报纸,包括所有重要会议的讲话。没有听说朱阿姨眼睛不好,但是朱阿姨从来不看报纸,顶多瞅一会电视就睡觉。
叶彬青先把阮子燃的铅笔削一削,又把他的书架整理一番,无聊之中,他出去倒一杯水。
阮育华在屋里说:“小叶。”
他的声音不大,但是叶彬青立即听见。
叶彬青放下水杯,走到首长的书房门口。
阮育华坐在书桌跟前,对叶彬青说:“子燃没回来,你要不要陪我走走?”
说着,他拿起外衣,走出书房的门。叶彬青跟在他后面,就像警卫员一样。
首长的话不是请求,而是指令,是不可抗拒的。叶彬青跟在他身后,开始执行他的命令。
他们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家门,来带大院里。
阮育华边走边说:“我们还没有一起散步过,你喜欢散步吗?”
叶彬青在他背后点头,没有回答,首长好像已经知道答案。
他们在一条僻静的路上走着,遇到几个干部。远远地看见首长,他们要不就避开,要不就稳重礼貌地打招呼。阮育华带着叶彬青,一路穿行,来到一栋灰蒙蒙的家属楼前面。
关于这栋楼的建筑时期,叶彬青看不出来,大约是建国后盖的。墙壁厚实,油漆剥落褪色,楼洞里光线晦暗,走道里还堆着一些东西。此处也是大院内部,但是跟首长们的住处截然不同,像是一个幽暗的角落。叶彬青不由想起之前,金生说的惨案频出的破楼。不仅是建筑陈旧的缘故,此楼一片寂静,没有一丝响动,家家户户还拉着深色窗帘。
阮育华站在门洞前,叶彬青站在旁边。
门卫看见首长,放下搪瓷茶杯,迅速站起来敬礼。
等他站起来后,叶彬青蓦然发现,门卫是一名残疾的军人,他的一条裤管里没有小腿,他刚才还坐在椅子上。见到首长,他的躯体好像灌入一股生气,精神矍铄地站起来。
阮育华回礼后,进入楼内。
叶彬青对门卫敬礼,持续了几秒钟。在这栋楼站岗,大约长年也不会有一个将军踏入其中。门卫的容颜在痛苦中透出一种幸福,好像回光返照。今天是门卫的高光时刻。
叶彬青跟着首长一起上到三楼,在一户人家的门前停住。
阮育华在门口站住,介绍说:“你认识的姚志勇,他家住这里。”
叶彬青心里微微一紧,这栋楼像是一个专门发配边缘人物的场所。
门边有一个门铃。阮育华轻轻按一下。
屋里有一点铃音透出来。
铃音刚落,大门悄然打开,好像被声控了一样。叶彬青跟着首长走进去,发现门边有一个猫似的老奶奶。
老奶奶把门无声地关上,将两盏倒好的茶水让给他们,对客人说:“志勇的爷爷马上过来,他在厨房。”
叶彬青环顾四周,姚志勇家里挺大的,起码有四间卧室,屋里的摆设不多,看起来颇有烟火气息。屋子里还算正常,比这栋楼从外面给人的印象好很多。家里一片宁静,像是没有人。
一个老头端着茶盘,从厨房走出来,轻手轻脚的。茶盘上面放着一碟子烤白果、一碟子香豆干拌凉菜,一碟子烧鹅,一碟子素鸡,还有一瓶茅台酒,两个杯子。
阮育华看到,对老头说:“今天不吃饭。海清,你认得小叶吧?”
原来姚志勇的爷爷名叫姚海清。在院里半年来,叶彬青第一次见到他。
首长指着叶彬青,顺着手指,老头看了他一眼。
从刚才起,叶彬青就被眼前的场景惊住,半天没出声。姚志勇的爷爷估计跟首长差不多年纪,看起来身体还硬朗,健康保持得尚可。唯一与常人不同的地方在于他的脸,他有半边脸留下狰狞的疤痕,不知何故,毁容了。手术后,可能他的一只眼睛不可医治,换上义眼,面容看起来更加触目惊心。
叶彬青安定一下情绪,对着姚海清微笑示意。
姚海清对叶彬青点点头:“我认得,小叶在你家帮忙带孩子。你不是说过,他是叶彤的孙子?”
阮育华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吩咐说:“我带他过来,是想让你陪他聊聊。你跟叶彤同志接触得多一些,你回忆一下。”
姚海清把茶盘放到茶几上,小声问阮育华:“你在这里坐坐?”
阮育华靠在沙发上,没有说话,样子像是要入定。
姚海清把菜肴和酒盏摆好,倒了一杯茅台酒,放在茶几上,又摆好一双筷子。
阮育华闭目养神,没有动。
接下来,姚海清把叶彬青带到一间房里,关上门,开始翻相册。
叶彬青对首长的行为感到一丝好奇,他已经听说过首长跟姚志勇爷爷之间的恩怨。据说姚海清曾经背叛过首长,首长回城后原谅了他。今天看来,他们两人似乎保持着一种遥远的友谊,没有多少火药味,只有一种无言的默契,还有经久不变的敬畏。
姚海清翻了一会,找出一张相片,交给叶彬青。
他说:“照片太少,我只找到一张。上面有你奶奶。”
叶彬青轻轻接了过去。
叶彬青家里没有奶奶的照片,除了她跟爷爷的结婚照,其他什么都没有留下。结婚照有些模糊,因为奶奶带着一层纱。叶彬青的爸爸对妈妈没有印象,叶彬青更不可能知道……
照片上,有几个年轻男女,穿着军服,坐在石头和草地上休息。其中一个女性的面庞秀美,带着笑容,即使穿着邋遢的衣服,她的笑容也是温柔动人的。
叶彬青第一次看到他奶奶,好像尘封已久的棺木终于打开一次,透出一些光亮。历史的长河里,时光这头和那头的人总算有一次相逢。他慢慢坐下来,感觉到一种穿透时光的思念。
姚海清在旁边坐下,用手拍了叶彬青两下。
叶彬青看了一会照片,克制住激动的心情,问出心底深处的话:“她在哪里?你们把她埋在什么地方……”
清明节,叶彬青一家都是对着牌位烧纸,他们不知道亲人死在什么地方。没有回家的路,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姚海清回忆一阵,答非所问地说:“最后一次审讯,我也参加了。我当时就感到,里面有人是被冤枉的。”
叶彬青望着姚海清。
姚海清看着窗外,陈述道:“我跟育华报告,我们分不出谁是叛徒。育华没有说什么,他把活埋改成了枪决。”
叶彬青依然望着他。
姚海清继续说:“我当时就明白,不管谁是叛徒,他们都必须死。改变了处决方式,他是希望烈士走得舒服一些。分不出谁是好人……纪律就是纪律,命令已经下达……”
叶彬青沉默着。
姚海清好像自言自语一样,喃喃道:“那一天是春分,天是蓝的,她死了。育华儿子死的时候,天也是蓝的。我死的时候,天也会是蓝的……”
不知叶彬青在不在听,姚海清漂浮在他自己的天空中。
姚海清用一只没有生机的义眼看着窗外黑沉沉的天空,神经质地说:“他们死的时候,天空是蓝色的,没有为谁变黑……”
姚海清神情恍惚,好像梦游一样。他这条半死半活的灵魂,在人世间游走,时而清醒,时而迷醉。
叶彬青默默地坐着,身上倍感沉重。
他们肩并肩,坐在狭小的书房里,看着窗外。天空好像一块无边无际的铁幕,乌云蔽日,对他们变换着各种诡秘莫测的脸色,逐渐变成浓厚的黑色。
眼看天快要黑透了,姚海清的脑电波终于接通,吐露一个地点。他说:“我们在那里处决的,她穿着往日的衣服。”
叶彬青如释重负,轻轻站起来。
姚海清也站起来。
叶彬青对他诚心诚意地笑起来,表达一种谢意。
姚海清看着叶彬青,流露出一丝的感情,毁去的面容稍微柔和一点。
等叶彬青走出房间的时候,首长还坐在沙发上,酒杯里的酒已经干了。
见叶彬青神色轻快,完成了他的心愿,阮育华站起来,对姚海清说:“你好好治疗,我有空再来看你。”
姚海清没说话,垂着手,送他们到门外。
暮色中,阮育华带着叶彬青,一路往家里走。两个人像是行军一样,一句话也没说。等到家的时候,晚饭早已经摆在桌上,朱阿姨跟阮子燃眼巴巴地等着。
见爷爷带回叶彬青,阮子燃不满地说:“彬青,你怎么不等我?”
叶彬青没有回答,对阮子燃笑笑。
阮育华对孙子说:“小叶陪我散步去了,你饿就先吃饭。”
保姆把热饭盛上来,一家人吃起来。
电视里在放新闻联播,朱阿姨跟大家说她在医院的见闻,哪位首长夫人也去复查,气色如何,有没有嫁给新的老头。
阮子燃问奶奶,眼睛哪里不舒服。
朱阿姨说,她的季发性结膜炎犯了,问孙子考试如何。
阮子燃说,考试就是考试,他有把答案全部写好,没有遗漏。
家里的气氛依然温馨活泼。
阮子燃胃口不错,吃一碗饭,又喝一碗汤。他一抬头,发现叶彬青没有吃多少东西,似乎胃口不佳。
晚饭后,叶彬青陪阮子燃看书,在旁边不知写着什么。
“彬青,你累了?”阮子燃问。
叶彬青放下笔,用课本盖住自己写下的字迹,笑道:“不累,要我给你念书吗?还是解题?”
叶彬青有点漫不经心。
阮子燃嘀咕道:“你有事就回去吧。你在那里偷偷写什么?”
叶彬青带着一种被意外发现的腼腆,回答说:“我在报纸上看到一首诗,很喜欢,把它抄下来了……”
想不到,叶彬青还有这种闲情逸致。
阮子燃笑道:“我爷爷又让你给他读报纸?没什么意思。他不是可以用放大镜看吗?”
等叶彬青离开后,阮子燃忍不住挪开课本,查看叶彬青究竟写的什么。
只见叶彬青在纸上写下两行字,字迹清秀:
叶落无声意未终,天涯何处认归踪。
新枝暂待春光绿,陌上来年接芳容。
阮子燃若有所思,琢磨了一会,又感到迷惑不解。彬青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性格有点内向,不是很好懂。
阮子燃心想,下次他要早点回家。报纸念得太多,彬青搞不好会变得孤僻。
那次外出之后,首长又找叶彬青一起“散步”过几次。
跟第一次不同,他们没有去谁家里,也没有跟任何人交谈。不管阮子燃在不在家,首长想要“散步”的时候,他就会叫上叶彬青,两人一前一后出门,绝尘而去。
他们散步的距离有远有近,全凭首长的心情。
其中一次,首长带着叶彬青,坐车到林场,两人爬上山坡。冬季的山峦萧条至极,枝干上顶着几片枯叶,林中空寂无声,半天响起一阵枭鸟振翅的声响。夕阳下,首长远眺一处平原,看了许久。
叶彬青陪着他,望着一片光秃秃的滩涂,上门没有盖什么建筑,长满衰草。
阮育华指着那片滩涂:“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叶彬青颔首。
那是一场很小的遭遇战,没有被军事史记录。在那片滩涂上,几百个年轻人曾经用鲜血把沙子染红,是首长打过败仗的地方。
叶彬青回答之后,阮育华看他一眼,目光复杂。
叶彬青说:“我爷爷告诉我的。”
阮育华问叶彬青,他家人过得怎样。
叶彬青详细地描述一遍。
阮育华说:“你爷爷跟你说了不少过去的事?”
叶彬青“嗯”一声,又说:“有些事,是我后来知道的。”
阮育华说:“亏你记得住。”
叶彬青说:“小时候,我爷爷经常说。”
童年的时候,叶彬青的爷爷把他知道的事翻来覆去地讲,叶彬青想不记住都难,尤其是首长的错处,爷爷每一桩都记得,不管军事历史有没有记载。
阮育华笑起来,意味深长地说:“你爷爷在等他的遵义会议啊。”
叶彬青没有说话,微笑片刻。
余晖之中,阮育华又问:“有人跟你说过,我跟海清的事吧?”
叶彬青承认:“说过。”
大院里的小道消息说,姚海清曾经是首长的部下,在敌占区出现工作失误,首长对他宽大处理。解放后,他帮助政敌打倒了首长,宣称他是受到育华同志指派,才去敌占区。
阮育华转过身,开始往山下走,叙述道:“当时,我们一起去敌占区活动。铲除敌人后,海清受伤严重,没法带他走。是我让他一个人在那里休养……”
叶彬青跟在首长背后,在灌木中摸索山路。
阮育华继续说:“他没有撒谎。那次行动,我没有承认过,因为有特殊目的,需要保密。他还是软弱了一点……”
下山后,首长在山脚下小歇片刻,从林场回家。
余下的几次“散步”,他们都是在大院附近进行的。吃过晚饭,首长带上叶彬青,跑到人迹罕至的地方走动,一直走到没有人烟之处。两人或站或坐,等着星星或是月亮出现在天空。
有时候,首长完全不说话,叶彬青站在他旁边。
有时候,首长会对叶彬青讲几句话,都是不相干的话。
叶彬青会简短的回答一下。
大多数时候,他们不用语言交流,只在行动中感受一下彼此的心境,还有周围的一切。
他们的散步引起阮子燃的不满。本来说好的,叶彬青陪他解闷,不知何故,他爷爷要插一档子,晚间新闻也不看了,每天跑出去遛弯。外头伸手不见五指,乌漆墨黑的。
起初,阮子燃很想干涉一下他们的散步行为,他刚要叫“彬青”,朱阿姨立即呵斥孙子,叫他“回房间呆着”。
阮子燃回到房间,趴在桌子上。
大冷天的,外面就算有火树银花,也不值得爷爷带彬青反复观摩吧?又不是火箭发射升空。
期末考试尘埃落定,阮子燃闲下来,叶彬青也没有任何事。阮子燃没有料到,他把叶彬青成功挽留下来,留在家里,结果成为爷爷的跟班。
爷爷的侍从如云,带谁散步不行?阮子燃心中一动,他意识到,爷爷可能也看上了彬青,需要多观察他。朱阿姨不许他打搅,因为彬青正在接受爷爷的观察。
阮子燃的内心顿时五味杂陈。对于叶彬青来说,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多少士兵想要被首长观察,可惜他们无法进入爷爷的视野。叶彬青比他们走运,如果被爷爷看好的话,仕途恐怕挡都挡不住。
阮子燃有点高兴,又有点失落。他自己还没有跟爷爷在冬天散步……爷爷总是对他不太满意的样子,平时也不许他插嘴军务……
阮子燃默默地合上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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