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彬青翻阅他的试卷,知识点掌握得还可以,成绩中等偏上。阮子燃所在的中学是子弟学校,整体水平良好。叶彬青吃不准,他的成绩最后能不能考上C大。
叶彬青问阮子燃,要不要让大学的老师帮他辅导一下数学?
阮子燃果断地说:“不要。”
阮子燃发了一通牢骚,大意是叶彬青一个人来辅导,他已经不堪重负,像牛马一样地完成练习。要不是他看叶彬青顺眼,早就把他赶走。他不喜欢别人辅导他,谁要来看他爷爷,谁就去看他爷爷,不要用折磨他的方式去取悦爷爷。
叶彬青被他逗乐,心里有点明白,为啥他一上门,阮子燃会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叶彬青又去问朱阿姨,要不要给孙子加强辅导。
朱阿姨先问叶彬青:“子燃成绩还好吗?他想要老师不?”
一听回答说成绩还好,孙子不要老师,朱阿姨轻松地说:“那就不用了。”
她的回答令叶彬青始料未及。叶彬青一直以为,朱阿姨很在乎阮子燃的成绩,如今看来,她好像更在乎孙子的态度。首长成天呆在他的书房,从来没有去孙子的房里查阅过试卷。闹了半天,刘书记好像是对阮子燃成绩最在意的人,让叶彬青有点惊讶。
叶彬青心念一闪,想明白一件事。阮子燃想上C大很容易,首长的一句话他就能上,并不需要如何努力。首长和朱阿姨不告诉孙子,威胁他去外地上D大,目的是让他跟普通孩子一样认真对待学业。不管他考成什么样,最后的录取结果取决于他爷爷的想法。
刘书记这么努力,可能是首长曾经表示过,他希望孙子能考上C大。到C大上学是小事一桩,但是阮子燃能不能考上?这个过程体现出他们的办事效率。叶彬青心里有点高兴,他的辅导不是可有可无的,至少保证了学校的声誉。
叶彬青正要离开,朱阿姨叫住他。
朱阿姨微笑着说:“彬青,我跟育华同志说了你的事情。等他忙完这一阵,有可能会找你。”
叶彬青的心跳漏了一拍。当首长变成“育华同志”的时候,意味着他要行使权力。叶彬青的脚步变得迟疑。
见状,朱阿姨加上句:“也可能不找你。”
叶彬青有点糊涂了。
朱阿姨平静地说:“倘若他不找你,你可不要失望啊。彬青,你只能接受他的决定了……”
叶彬青心里一紧,感到前所未有的压迫。他对朱阿姨敬礼,表示绝对的服从,然后轻轻地离开。
回阮子燃房间的路上,叶彬青经过首长的书房,朝里面偷偷看一眼。
首长在批阅他的文件,低着头。
叶彬青松一口气,敏捷地闪进阮子燃的房间。
听说不会有老师来辅导,阮子燃变得开朗,跟叶彬青说起大院里的一些趣事。
叶彬青一反常态,完全没有心思听进去。他不知道,首长到底找他做什么?听起来,不像是坏事。像叶彬青这样的士兵,跟首长进行交谈的机会很少,他不可能不紧张。即使在首长家里呆了半年,在对方眼中,他的用处可能跟半导体收音机差不多,专门用来给孙子播放少儿频道节目。
叶彬青在心中回忆首长的履历。表面上看来,他们夫妻两人是女学生配革命干部,实际上,阮育华才是真正的知识青年,他可以看懂俄文和英文的信笺。
参加革命后,他先是一名政工干部,负责文书工作。在一次战斗中,团长连长都被敌人打死,他带着剩下残兵摸黑突围。转移时,他们遭遇一小队日本兵,身上只有枪,没有子弹。子弹是珍贵而稀缺的。危机中,阮育华赤手空拳跟日本兵搏斗,掐死一人,重伤一人,鼓舞起士气。其余人用大刀和拳头与敌人搏斗,胜利转移出来。由于收拢的队伍里没剩下几个军事干部。从此以后,他开始指挥军事行动,获得一系列成功。
叶彬青曾经看过他青年时代的几篇日记,刊登在杂志上。多年的军旅生涯把他的一切脱胎换骨,铸造成另一种样子。学生时代,阮育华写投奔理想的心理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还是文质彬彬的。他先是“搞革命”,继而“干工作”,时不时“抓生产”,围绕着“抓”、“搞”、“干”这一系列基础动作,粗暴而顽强地运动个不停。除去黄段子讲得不多,他已经跟土八路差不了多少。直到下放那一年,阮育华在田里锄草,悠然见南山,蓦然回忆起多年前读书的感受,让人捎去一本《红楼梦》,一本《五柳先生传》。
冬去春来,待他重掌权印后,《红楼梦》自然束之高阁,五柳先生光会喝酒不能炸碉堡也得靠边站站,但是他的思想发生一些变化。阮子燃不想读太多书,要参军,阮育华坚决不同意。
阮育华曾经在饭桌上说:“读书,人不见得境界高,经常会眼高手低,但是有助于你认识自己。”
想到这里,叶彬青收回思绪,他想象不出首长会对自己说什么。既然想不出来,还是等首长主动提起。
见叶彬青一直发呆,阮子燃问他:“彬青,你怎么了?”
叶彬青好奇地问:“子燃,你爷爷喜欢C大吗?”
阮子燃回忆片刻,回答道:“我爷爷说,学校教出来的都是肉鸡,一点咬劲也没有。流水线孵化出来的军人,不容易培养出将军,但这是必须要走的道路。”
首长的心思不好猜。叶彬青决定放弃。
阮子燃用一种带着探寻的目光打量叶彬青的手臂,好像在暗中估算他的咬劲如何。
叶彬青把袖子捋上去。
阮子燃有点兴奋:“你干嘛?”
叶彬青抬起胳膊,主动说:“你看我的咬劲怎么样?”
阮子燃仔细打量叶彬青的臂膀,发现他比较瘦,但是线条感很强,肌肉呈现精炼后的凝聚状态,爆发力不容忽视。
阮子燃不服气,把自己袖子也捋起来,动了动大臂和小臂的肌肉,说:“我没有去C大,难道比你差?”
叶彬青观察一下,阮子燃的肌体线条自然,肌肤透着一种坚实而细腻的光晕。他整个人是润泽的,像是块籽玉一样,假以时日,他会成长得更加挺拔,丰润……
阮子燃强调说:“咬劲肯定比你好。”
叶彬青屏住呼吸,克制住内心的冲动,轻轻触摸他的上臂,由衷地赞叹道:“是挺好的。”
获得肯定的回答,阮子燃把袖子随意地捋下来,对叶彬青充满自信地笑笑。
叶彬青差点把首长给忘记。
阮子燃倒是想起什么,对叶彬青说:“我把你的事告诉了奶奶……”
叶彬青又清醒过来,感觉有必要提醒他一下。
叶彬青告诉阮子燃,事情早就过去,不用再麻烦。他不希望阮子然之外的人知道他的身世。
阮子然想起来,叶彬青是一个内向的人。告诉奶奶,他是希望奶奶可以帮一点小忙。毕竟这类小事,他不能找爷爷……
阮子然急忙说:“彬青,我没有把你的生日告诉别人。”
叶彬青笑笑,心中不以为意。倘若阮子燃不准备给他过生日,任何人知道都不打紧。
阮子然感到有点抱歉,叶彬青可能不希望别人知道他的身世,就像他自己不希望别人知道父母离婚一样。如何抹去这个失误?
阮子然心里后悔,想要给他点补偿,忍不住就告诉叶彬青一个真正的秘密。
阮子燃暗地告诉叶彬青,他的爷爷和奶奶闹过离婚。
叶彬青楞了一会。这是一个有分量的秘密,不仅叶彬青没有看出什么痕迹,大院里也没有这方面的小道消息。
据阮子燃透露,朱部长跟首长有两次关系破裂,濒临离婚。一次是大革命时期,他们刚结婚的时候,头胎孩子病死,首长不管不问,继续忙他的工作。朱部长提出离婚,被组织劝阻。第二次是首长下放劳动,朱部长跟他划清界限,自己当学毛选积极分子,一年只给丈夫送两次饭,递几次药。首长回城后,主动提出离婚。朱阿姨说首长自作自受,害他们母子跟着受苦,还好意思离婚?
首长坚持要离婚。
朱部长叫首长把儿子从西北调回来,说她愿意离婚谢罪。
首长一口回绝,说是不调,我儿子要做表率,他不像你那么软弱。你当个组织部部长,还是副的,除了走后门拉关系,其他什么都想象不出来。可悲!反革命的一生!
朱部长痛骂首长,叫他在军区门口贴“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叫他在军委第X次会议上无故缺席,死样!叫他整理某人的遗言,叫他去办专案,叫他一会祝寿一会写信,知道厉害了吧?自不量力!
一旦确认没外人在家,两人就开始互相攻击,上纲上线,但是离婚始终停留在口头。
首长表示,不能他一回城,他儿子就升官。儿子在做官,又不是在坐牢。条件艰苦一点罢了,没有炮弹落他头上。
朱部长强调,别人的儿女都回家享福了!首长自己去沙漠里服役到死不好吗?当初生什么孩子?
首长回答,离婚以后,他就不是我的孩子,可以专门当你的儿子。
有一天,朱部长抽泣着说,她长期失眠,不吃安眠药都睡不着。夫妻一场,首长不能完成她最后的愿望吗?
首长坚称,朱部长最后一次愿望是在第X军跟野战部队分开之前,跟他私下提出的。她儿子的事情,建议她找别人许愿。
朱部长没有办法要挟首长,两人有空就拌嘴。直到阮子燃的父亲在西北病发吐血,确认无药可医。等他们匆匆赶到的时候,儿子的身体还留有一点体温。他们试着唤醒他看看,但是他没有反应,没有任何生命体征。
白发人送黑发人。首长和朱部长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把骨灰迎接回来,安顿在一个空房间里。
他们经常整理衣橱,在床边放几朵花,时不时擦擦桌椅。
谁也没有再提离婚,他们忘记这回事了。跟儿子的死亡相比,自己的痛苦是微不足道的。
跟阮子然一起生活后,他们逐渐平静下来。漫长的岁月里,首长和朱部长一起渡过精神上的各种危机,重新化为一个整体。两个人至今生活在一起,未来也不打算分开。
阮子燃对叶彬青说:“你不要告诉别人。”
叶彬青答应下来,等阮子燃做完习题后,他离开首长家。
叶彬青不会让秘密从自己身上泄露出去。要知道,他的祖母就是因为保管着许多机密,没有守住秘密,才被敌人用计谋杀死的。
外面的天气晴好,夕阳融融地照着大地。
叶彬青心想,阮子燃保有一种纯真的感觉,一半是他天生的,另一半大约是爷爷奶奶用心呵护的结果。首长和朱部长曾经是怀抱理想的青年,复杂的经历让他们改变许多,但是他们的趣味始终如一。他们不喜欢门道太清的年轻人,没有怎么调教孙子。年纪轻轻,一脸谙熟世道的乖觉嘴脸,会让他们感到未来缺乏希望。失去儿子后,他们加倍珍惜孙子。
叶彬青在斜阳下走着,身上晒得浮起一层暖意。他放松下来,陷入自己的思绪。
实际上,在团委办公室听到首长的名字那一刻起,叶彬青就有一种震动的感觉。首长的名字出现在几张对他家至关重要的文件上,包括相关部门送回烈士证书的那一次,想不记忆犹新都难。
朱阿姨认为,叶彬青一家对亲人的牺牲是有意见的,她可能给了首长什么暗示。
叶彬青并不恨首长,他的长辈确实恨过。
爷爷曾经告诉爸爸,等革命胜利后,他一定要写信,揭露首长草菅人命的往事。所幸烈士证书及时发放,送来一个光荣之家的牌匾供他们悬挂,爷爷勉强接受安排。在爷爷的教养下,爸爸甚至考上大学,一切都变得光明灿烂。
直到首长被打倒,他的批示随之失效。当地对烈士家属的照顾连带消失,连“光荣之家”的牌牌都被摘下来,毫不留情地带走;爷爷跟在别人后面跑,追着喊冤,没有人理睬。像是戏剧的起承转合一样,等到首长一回城,居委会就到他家里,重新把抚恤金和烈士证书发回来。无论如何,他们的荣辱系于首长一身,同呼吸共命运。如果首长不批示,爷爷爬上高处跳楼也没有用。爷爷把宝贝紧紧地压在箱子里面,在内心原谅了首长。
叶彬青的爸爸失去烈属身份之后,无法参军,只能去工厂当技术人员。叶彬青没有告诉阮子燃,他的爸爸是总工程师,原本是一个前途无量的人。
爸爸失去了前途,但是遇到妈妈,拥有一段幸福的婚姻。叶彬青的妈妈是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的女性,但是她温柔和善,爱她的丈夫。
从小到大,叶彬青没有见过父母吵架,他们总是和和美美的,家庭氛围快乐而融洽。有一年,叶彬青跟妹妹在爷爷家过春节,叔叔婶婶吵起来,兄妹两人感到难以置信。吵架是令人心烦的事情,怎么会有人在过年吵?岂不是变本加厉?等叶彬青稍微大一点,他才明白,有人就是要加倍地吵,否则不足以宣泄。
叶彬青的父母脾气都好,总是笑眯眯的,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他们的收入在当地算是好的,一家人过着平凡而温馨的日子。由于生产任务繁重,叶彬青的爸爸不能出一点差错,为此,他的妈妈不知疲倦地忙碌着。
叶彬青的爸爸原先有个师傅,是名牌大学生,负责企业的技术工作。有一年任务不达标,师傅认为不是自己的错,是大家不懂科学的缘故,受到通报批评。师傅跟厂里的姑娘结婚,生活得并不如意,时常感到“志趣不合”,但又无法离婚。经过几次严厉的批评,师傅患上精神分裂症,在家中养病。剩下的人选里面,只有叶彬青的爸爸技术最好,脑子聪明,为人和蔼。从那天开始,叶彬青的妈妈主动放弃休息,陪伴他父亲度过人生最艰难的日子。也是从那时起,叶彬青学会做各种家务,确保妈妈可以安心上班。
有一天放学,叶彬青看到妈妈坐在藤椅上休息,不知何故,鼻血淌下来,流到她的嘴里。血又从嘴里溢出来,淌到下巴上。妈妈被血呛得咳起来,满嘴都是鲜血,把叶彬青吓坏了。
妈妈去卫生间洗脸,用毛巾按住鼻子,说是上火。她让叶彬青不要告诉爸爸,也不要告诉妹妹。她一会就好了。
叶彬青答应,不会告诉他们的。如果没有好,他可以陪妈妈去医院。
叶彬青不确定,妈妈后来好没好,因为他没有再亲眼目睹她流血,这不代表她很好。家里的生活确实好起来,恢复平静,开始洋溢着欢声笑语。爸爸不再惶恐,变得从容,能够应付生活中的各种困难。
叶彬青不知道,爱情是什么?
他猜想,这可能需要用一生去体验,去承诺。他没有想过自己会遇到什么人,遇到什么样的感情。妈妈和妹妹都是理想女性的典范,叶彬青曾经认为,对男人来说,能和类似的女性在一起,就是世俗意义上的幸福。遇到阮子燃之后,他预感到,生命可能会变得复杂起来。
首长的决定,首长的沉浮确实给他们带来些影响,但是,没有那些波折,他们就没有彼此相爱的一家人。
叶彬青的爷爷有时感到不满,因为爸爸的同学都在企事业单位任职,妻子多是公职人员,但是爸爸并不在意,他跟妻子琴瑟和谐,他的两个孩子乖巧可爱,他认为自己是幸福的。
朱阿姨可能没有想到,叶彬青的家人没有纠结于往事,他们最终还是一路前行,走到圆满和睦的境地,没有让奶奶的在天之灵遗憾。
叶彬青甚至冒出一个念头,阮子燃没有自己过得幸福,他的生活并不稳定。阮子燃的父母不在身边,总是缺一个,或者缺两个。首长和朱阿姨彼此经受住考验,情比金坚,但是他们一直在参加战斗,战天战地,家庭就是一个战斗堡垒。只有停战休息的时候,家才充当避风港。朱阿姨累得快要吐血,她铁定没有料到,战斗的时光如此漫长。长征真的是万里长征第一步,只起宣言书、播种机的作用。把亲儿子都熬死了,她的使命也不曾终结。
叶彬青心想,如果阮子燃愿意的话,他会一直照料他,给予他自己所理解的幸福。
第13章
正值隆冬,风变得入骨的寒冷。校内温暖的灯光好像在召唤自己,叶彬青加快跑步速度,让身上暖和起来。
叶彬青不太理解,为什么爷爷会同意他参军。爷爷不是成功的军人,仅仅是个读书人,是舍弃不掉治国平天下的梦想?又或许想挣一口气,亲眼看见儿孙重回部队赢得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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