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之间,刘书记有意无意地暗示,只要叶彬青成绩保持得好,留校深造是十拿九稳的。
叶彬青感到压力不小,他还得去大院的将军楼。如今,首长家需要他陪伴得不仅是阮子燃,首长也会使唤他。
阳春三月,首长家的警卫员回地方工作,家中迎来一位初食兵粮的新警卫员。朱阿姨吩咐,叶彬青不要做任何家务事,包括拿牛奶、收报纸之类的,琐事全部交由保姆、警卫员。叶彬青的小天地从阮子燃的书房转移到首长的书房,角色发生质的变化,成为被教导的对象,尽管首长很少对他发表意见。
当叶彬青再次踏进阮育华的书房,他才敢仔细观察。阮育华的书架看似凌乱,乱中有序。他把朱可夫元帅的回忆录摆在一侧,另一侧摆着五星上将马歇尔的传记,尼采和荣格的著作把他们隔开。书架上有联共布党史、列宁文集等大部头,还有一套船山先生遗书。叶彬青曾经翻开一本王船山的书,发现是他的亲家——阮子燃的外公编写的,书里夹着一份两人酬答往来的信笺。
书房里有一些党政军要人所赠送的物品。墙壁上悬挂了一副画作,还有一副题词,互相搭配。内容没有什么奇特,奇就奇在这两位要人并非珠联璧合,其中一位已经作古,另一位也处于相当微妙的历史评价中。辨认出来的一刻,叶彬青瞬间被震慑,继而产生一种拜服的感觉。叶彬青相信,任何来客第一次到书房都会被镇住,就算他们当时没有发现,后面也会产生绵绵不绝的效果,让人像中了化骨绵掌一样。大院里还有谁敢这样做?把这些摆在桌面上?没有人会这样做,精神差距在这一刻就产生出来。
有一天,保姆打扫卫生,问首长:“字画上落下不少灰,要不要换掉?”
阮育华摇一下头,表示不用动。
保姆用干布擦一擦宣纸表面的浮灰,又仔细地把书桌上擦拭干净。书桌上有一方印章,上面用阳文篆刻着“百战归来意犹酣”,首长偶尔会用一下。
首长的访客很多,不仅包括新枝绿叶,还有军区当红的一些人物,比如张鹏的爷爷,比如几个年轻的副政委。自从叶彬青获准留在二楼,不必再上三楼之后,他开始在书房帮客人端茶倒水。
一天,有个副政委上门,在阮育华对面坐下后,神色晦暗地说:“之前的一次记录,少了好几页……我怀疑是证据……”
阮育华随手掏出一叠纸,放在桌面上:“在我这里。”
副政委的眼神一下明朗起来,他跟首长面对面坐着,彼此心照不宣地沉默着。喝一会茶,客人就告辞了。到下个礼拜,叶彬青就在院里目睹了一场抄家,有个军长被当场带走。
战士们在他家门外围绕着,不许人靠近。即使隔得很远,叶彬青依然能眺望到,他的妻儿坐在屋里,噤若寒蝉,不复往日的神彩。人影憧憧,有条不紊地往外搬东西。一只鸡咕咕叫着,从他的家门内飞窜出来,顶着带血的鸡冠,拖着打折的半边翅膀,想要窜入外面的人群中,不知是不是尚未宰杀的晚餐。
院里的老少围观着鸡,发出轻微的骚动,不知在唏嘘什么。他们灵活地避走着,散开一圈,好像这只鸡有瘟病一样。一个战士走上前,揪住鸡的翅膀,轻轻地把它提起来,捆住脚爪,抛进车里。
地上只留下少许血痕。
后来,副政委又到首长家做客,张鹏的爷爷也在。叶彬青给他们倒了三杯茶水。
副政委喝一口茶,貌似纠结地说:“首长,最近他们跟我的距离变远了……”
阮育华回答:“跟他们那么近干什么?怕你比爱你强多了,说明你正在发挥作用……”
张鹏的爷爷也不高,体型相当壮硕,在旁边嘎嘎笑着。叶彬青感到,他的笑声中有一丝嘲讽。
副政委跟着笑笑,神色趋于坦然:“距离产生尊敬。首长挖苦的好!”
阮育华喝一口茶,对他说:“他们怕你,说明你的分量足。如果他们都喜欢你,恐怕你就平庸了。你愿意平庸?”
张鹏的爷爷用手指着副政委,笑道:“平庸,听到没有?”
副政委莞尔一笑,没有分辨。喝过茶,他先告辞,留下另外两人。
张鹏的爷爷喝着茶,对首长抱怨说:“人家说他外圆内方?几年才方这么一下,他就一副扭扭捏捏的模样。真没味道!”
阮育华没答话,戴上老花镜,在一张文件上批示:同意死刑。两人在书房讲一会话,张鹏的爷爷告辞下楼。走之前,他对叶彬青说:“小叶,我看你动作挺麻利的?”
叶彬青回答:“学过一点武术,有老师指点。”
张鹏的爷爷立即用拳头敲击叶彬青的胸口,力度比姚志勇试手那次强好几倍。叶彬青的肋骨被他敲得叮叮作响,最大程度收紧肌肉力量,好歹没有被敲碎。
张鹏的爷爷放下手:“还可以。现在的孩子都像团棉花似的……光长脾气不长骨头……”
说完,他开门走人。
叶彬青松一口气,揉着被捶痛的胸口。这是他第一次跟张鹏的爷爷说话。很快,他又跟江世华的外公偶遇,产生一次有趣的对话。
桃花初绽,鸟雀啁啾,暖阳普照四方。首长家的保姆把全家的被子拿出去,接受日光浴。
日头一转,阮子燃的棉被落在阴影中。叶彬青跑下楼,把阮子燃的棉被抱起来,往花园中去。他准备将棉被晒在亭子里,人少又干净。
凉亭中,一个白衣白裤的老人正在舞剑,举手投足之间,遒劲而酣畅,剑光点点。见他占据着要津,叶彬青准备换个场所,没想到对方挽个剑花就结束了健身运动,温和地问:“小叶,你要晒被子吗?”
白衣老人帮助叶彬青把被子摊开,仔细地摆在太阳下面。叶彬青打扰了他练剑,有点过意不去,跟他寒暄起来。
白衣老人问叶彬青,他在首长家是否适应。首长身体怎么样,是否还在理疗,有没有准备给眼睛做手术。
叶彬青简单答复一番。
听说首长不准备做手术,白衣老人说道:“我家有熊胆制成的药酒,我跟爱人都尝试过,疗效可以。小叶,你有空可以来拿一些。”
他这么热情,可惜叶彬青记不得他是谁,只感觉他风度翩翩的,似乎是军事指挥研究所的领导。
白衣老人微微一笑:“我是江世华的外公,罗玉廷。经常在家听小华说起你。小叶,下次来玩呀。”
叶彬青想起来,江世华的外公原先是国民党干部,军事理论学得很好。建国之后,首长特批他专门给部队的军官上课,刚从军事研究所退休。百闻不如一见,难怪江世华只换爷爷不换外公呢。
一听江世华的大名,叶彬青见好就收,赶快跟罗玉廷告辞。他到家的时候,首长的书房已经坐着两个客人,其中一个是张鹏的爷爷,另一个是新鲜面孔,是个黑瘦的军长。听说,这支队伍很快要归首长管理了。
见叶彬青消失好一会,阮育华问他去哪了。
叶彬青随口说出,他遇到江世华的外公。
阮育华饶有兴趣地问:“他跟你说了什么?”
见首长感兴趣,叶彬青把他们的对话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听完后,阮育华吩咐:“你再去端一杯茶吧。”
叶彬青刚闪出门口,身后就议论起来。
黑瘦的军长咂嘴:“他问你身体好不好……首长,他真敢问呀……”
张鹏的爷爷在旁边插话:“他不是退休了吗?思想活动挺剧烈的啊……”
叶彬青感到背后一阵寒意,等他端茶回到书房的时候,那团令人不寒而栗的冷气依然没有散掉。
阮育华淡漠地说:“我的身体,不好就不好吧。不是什么值得保密的事情。他的药就不用拿了,不见得高明。”
两个客人都没有讲话,面沉如水。
叶彬青默默地捏了一把汗,怀疑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首长的书房是一个深邃的地方,是台风的漩涡中心。尽管阮育华随手布局成这样,不见得有意为之,书房跟白虎堂依然有异曲同工的妙用。
朱阿姨很少露面,她不参与他们的对话。她知道,他们只想跟首长讲话。碰到女人,他们的话立即变少,矜持起来,家常起来,一个个像韬光养晦的鬼谷子似的。
大院里的如花女眷很多,保姆和警卫员穿插其间。老爷们平时都不起眼,不像太太小姐那样桃红李白,不像孙子辈那么神气活现,但大院是属于他们的。
叶彬青心里明白,绚烂的烟火是他们的附属物。
他们不关心阮子燃喜欢谁,他还小;但是首长注视谁,他们就会注视谁。首长是这支部队的风向标,他如果看好叶彬青,他们都会考虑跟叶彬青接触,看看是否要尽快接纳他。连罗玉廷这样的边缘人物都忍不住跟叶彬青搭讪起来,可见,大家都很关注首长的一举一动。
有时,阮子燃捞不到机会跟叶彬青玩,会发牢骚。
叶彬青也感到抱歉,可是他的身心被首长吸引,就像指南针不由自主会朝南一样,属于士兵的天性。一时半会改不了。
桃花开得浓艳时,阮金生从S市回家探亲,给家中带来一股龙卷风。
那天,春风和煦,金生拜见双亲后,豪爽地分发礼物。叶彬青收到两盒卤水豆腐,接着,他看到金生把阮子燃叫进屋里,偷偷摸摸地,似乎要给他什么好东西。
这个家里,有谁会跟阮子燃抢吗?
叶彬青感到好笑,金生有点奇怪,不像上回一派开朗的模样,不知吃错什么药。
朱阿姨喊他们下楼吃饭,叔侄两人也不下来。
叶彬青只好上楼,推开门:“吃饭了。”
只见阮子燃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封信,沉默地坐着。金生抱着双臂,站在他身旁,面孔严峻。
见气氛不妙的样子,叶彬青靠近阮子燃一些,关切地问:“子燃,你怎么了?”
阮子燃恢复一点神采,对他说:“彬青,我娘说她想我……”
“叫你不要告诉别人!”金生不高兴地打断他。
阮子燃沉默下来。
叶彬青望着金生,金生对他做手势,让他先出去。
阮子燃低声自语道:“我要去看我娘……”
金生痛彻地重申道:“不是跟你说不行吗?你答应过,我才给你看信。我真不该相信你……你以后再想什么,我保管不理睬!非让你自生自灭不可!”
阮子燃的眼瞳变得黯然下来,叶彬青看出来,金生的话让他伤心了。他的手握紧一些,把信捉皱了起来。
阮子燃闭上嘴唇,把信揣进怀里,起身下楼去。
叶彬青准备跟上去,跟他说几句话,被金生拦住。
金生捉住叶彬青的手臂,提醒道:“彬青,这不是你能管的。随他去……”
警告过后,金生换上一件家里穿的外套,随叶彬青一同下楼吃饭。
饭桌上,佳肴陈列,气氛同上一次金生回家时差不多欢乐,首长跟朱阿姨都兴致勃勃的,忙着跟儿子说话。阮子燃一反常态,没有什么胃口,只吃了几口饭。
朱阿姨回过神,有些心疼:“子燃,不爱吃这些菜?”
阮子燃漫不经心地“嗯”一声,自己舀汤。
阮育华看一眼孙子,问金生:“你跟他说了什么?他哪来的心事?”
叶彬青看到,金生的一双筷子被吓停住,整个人凝固两秒钟。
幸好,阮金生迅速调整回状态,清清嗓子,振振有词地说:“我检查一下他的英语试卷,说了他几句。爸,你们不能由着他的性子,这样不好!他会不知好歹的!”
朱阿姨用筷子指着金生:“一回来就检查作业,有什么好检查的?饭菜堵不住你的嘴?”
朱阿姨摸着孙子的背,安慰他,作势要给金生一点颜色看看。
阮育华笑一声:“检查一下也好,免得他骄傲起来……”
金生心怀鬼胎地端着碗,听着父母训话。
阮育华对金生说:“期末考试成绩还过得去。你不用担心。”
金生点着头,将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的小心脏重新咽回肚里。
晚饭后,首长回他的书房,朱阿姨坐着沙发上看电视,阮子燃回到他的房间。叶彬青注意到,金生迟迟没有回他自己的卧室,而是坐在朱阿姨身边,陪他母亲看节目。
金生的卧室也有电视机,他从来不看,今天不知为什么,他看得津津有味。见儿子这么有孝心,朱阿姨喜笑颜开地搂着他的手臂,母子两人有说有笑的。
叶彬青帮首长收拾好文件,准备回学校。
朱阿姨心情舒畅,对叶彬青说:“小叶,明天是礼拜天。你累了可以在三楼休息,家里房间很多。”
叶彬青还没有在首长家过夜的经历。
保姆在三楼的客房给叶彬青准备寝具。等她下楼后,叶彬青发觉,不知何时,阮子燃溜上三楼,躲在叔叔的房间。
看到叶彬青,阮子燃没有藏起来,他屏息凝神地呆在金生房间,等对方上来。
左等右等,金生始终没上来,好像看电视有瘾头一样。
这一段时间,阮子燃没有闲着,他把金生的屋子收拾整齐,衣服挂起来,皮鞋摆好,被褥铺好。连金生的书桌都抹干净,钢笔摆好,纸张理成一摞。
叶彬青在一旁看呆住,阮子燃在努力地卖乖,想讨好金生。
金生是讲究细节的人,他不要保姆打扫卧室,喜欢自己动手。还别说,阮子燃偶尔露一手,屋里顿时井井有条。
见叔叔死活不上楼,阮子燃蹑手蹑脚地跑到楼梯处,眼巴巴地瞅着。
叶彬青不忍心,走到金生背后,悄声问他:“累不累?卧室给你摆了茶水。”
电视剧放完一集,朱阿姨对儿子慈爱地说:“你休息一下?我今天也累了,咱们不看了。”
金生意犹未尽地站起来。他抬起头,一眼瞄见阮子燃的埋伏,扭头就往父亲的书房走去。
首长睡得晚,他要到十一点后就寝。
见金生径直走进爷爷的房间,阮子燃的表情一瞬间变得绝望,丧失了信心。挨了一会,他一步一停地走向自己的房间,咬牙切齿地说:“彬青,我们走。”
阮子燃把叶彬青带回自己房间,狠狠地锁上门,呼吸急促地站着,一言不发。
叶彬青看出来,他正在心中咒骂金生。金生给阮子燃带来希望,但是没有满足他的意愿。阮子燃恨得牙痒,苦于拿他没有办法。
叶彬青陪阮子燃站了一会,问他还想不想看书?
阮子燃用手掩着面,平复了一下情绪,声音哑涩地说他不看。
叶彬青不知该不该问他,阮子燃家里的事,他是个外人,道理上不该问那么多。话说回来,阮子燃备受煎熬的样子,叶彬青确实丢不下他,否则他早该回宿舍去,离开首长家。
阮子燃坐在床边,逐渐平静下来,跟叶彬青说了几句闲话。接着,他让叶彬青帮忙,把床单撩起来,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木箱。
阮子燃打开木箱,从里面掏出一个漂亮的金属盒子,小心地放在床上,打开盖子。
叶彬青认出,金属盒子原来是装点心的,如今装的是阮子燃的一些旧物。
阮子燃对叶彬青说:“这是妈妈给我的东西。”
叶彬青这才知道,阮子燃曾经跟外公外婆还有妈妈一起生活。他们在他的心里同样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
旧物的上面顶着一张黑白照片,上面有一对青年男女,男的高大英挺,女的眉目纤秀,两个人微笑着靠在一起,散发出一种恩爱夫妻特有的恬淡静美的气场。怀里有个幼儿,他们用手把孩子搂在中间。
阮子燃说:“这是爸爸跟妈妈……”
阮子燃的语气很平静,看起来,他已经接受父母分离的现状。
在零星的叙述中,叶彬青大致弄明白阮子燃双亲的一些旧事。
他们两家原先是很好的。阮子燃的爸爸和妈妈在读书期间相识,彼此有意,滋生出爱苗。首长被打成右派后,爸爸失去立足之地,妈妈不离不弃,依然是爱他的。
阮子燃的妈妈出生于书香门第,外公是知识分子,偏向唯物主义,喜欢王船山和顾亭林。外公曾经教过一些领导人诗词书画,跟首长夫妇都认识,愿意女儿嫁给他家。按照朱阿姨的眼光,她的儿子本不该娶外公的女儿。外公掌握那么多文史哲知识,很容易一起被打倒在地,大家还有什么幸福可言呢?
考虑到儿女是真心相爱,外公的人品也好,朱阿姨还是艰难地帮他们操办婚礼,让有情人成为眷属。
为前途,阮子燃的爸爸选择到西北从军。只有这个司令部对首长怀有旧情,愿意接受他的儿子。不想让妻子受风霜,爸爸独自赴任,决心别开生面。
相似小说推荐
-
从一而终(什栖) [近代现代] 《从一而终》作者:什栖【CP完结】长佩VIP2025.9.23完结33.14万字1,381人阅读33.67万人气1,279海...
-
爱神降临(块陶) [近代现代] 《爱神降临》作者:块陶【CP完结+番外】长佩VIP2025.9.21完结8.25万字3,628人阅读63.59万人气2,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