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利的家人全都不在了,他只是一个半大小孩,按平安镇的传统,自然也不需要四处去拜年。
蒋素英唯一担心的是,沈利会难过。
可看他那样子,应该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蒋素英松了口气,却见困得迷糊的宋沅去触碰滚烫的汤碗,他吓了一哆嗦,瞬间收回了手,可指尖还是被烫得通红。
他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愤愤地把手伸给沈利看。
沈利皱着眉,满眼都是心疼,捧过他的指头,轻轻地向宋沅烫痛了的位置吹气。
“这样好点了吗?”
“嗯。”
本想起身去拿药膏的蒋素英又坐下了,她吃了一口咸菜,内心却有种奇异的感觉。
沅沅和小利日夜相处下来,比一般的朋友要亲近些,也是应该的。
可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一顿饭下来,她的眼神总落到两人中间,饶是宋沅再迟钝也看出来了,开口问道:“妈,你怎么了,好像有话要说?”
蒋素英顿了一下,连忙找补道:“哦,没什么,我就是想去你姥姥家拜年的时候,得买点儿什么。”
说着,她去里屋拿来两个红包,分别递给宋沅和沈利。
“你们都不许不收,这是学业红包,督促你们新的一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
宋沅和沈利飞快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道:
“谢谢妈。”
“谢谢阿姨。”
好像是意识到同时开口有点搞笑,两人又一起偷笑起来。
蒋素英看着这副场景,只能欣慰地想:宋沅能有个知心好友,确实也不错。
收拾了碗筷,又问好了顺风车的价格,蒋素英便带着宋沅一起回娘家。
沈利一个人待在家里,临走时宋沅还拉着他的手说:“我会很快就回来的。”
蒋素英只能感叹他们感情好。
经过五六个小时的路程,转过一片杂树林,远远地看见一处村落。
袅袅炊烟升起,各家各户都弥漫出饭食的香气。
蒋素英拉着宋沅的手,从三马车上下来,向开车的人道过谢后,就进了村口一处人家。
门口,几个小孩提着不亮的灯笼来回跑,看到蒋素英,就一起叫起来:“姑姑来啦!姑姑来啦!”
一个不过三十岁的妇女穿着棉麻粗布棉衣裤,肚子隆起,显得很臃肿,忙着从厨房往外端碗,她听见动静探出半个身子往外一瞧,看到来的是蒋素英,面上便挂了笑容,道:“姐,咋这时候来了?快来坐。”
这是蒋素阳的媳妇,王春菊。
她已生了三个女儿,现在肚子里又怀了一个,预产期在两个月后。
三个丫头都长得白嫩可爱,像极了她,只是穿得破烂寒酸,最小的一个还挂着两行清鼻涕,脸上脏兮兮的,跌跌撞撞地跟在两个姐姐后面,傻乐着跑来跑去。
她们的名字分别是:招娣、盼娣和胜男。
三个小姑娘闹着把蒋素英手里的礼品提进屋,最大的招娣已经九岁了,懂事了不少,黑洞洞的里屋还传来她训斥妹妹的声音:
“不可以打开!爸爸还得把这些奶再送人呢,你现在打开,他又要揍你啦!”
这话说着,两手空空的蒋素阳便伸着懒腰走了出来。
他看见蒋素英和宋沅,皮笑肉不笑地来了一句:“大侄子,恢复得不错啊?”
他是在说宋沅在山上受伤的事,也因为这个事,蒋素英已经好久不联系他了。
不就是没跟着上山找这毛头小子吗?至于么,人没事不就好了。
蒋素阳对蒋素英的斤斤计较感到无语,也故意憋着口气,不去找他。
女人就是女人,目光短浅,没见识,遇见点事就慌得跟什么似的。
蒋素阳冷哼一声,不过,有些东西是该要回来了。
想到这里,蒋素阳堵在门口,也不打算放蒋素英母子进屋,居高临下地吐了口口水,说:
“姐,你是来把中药铺还给我的吗?”
这话一出,在场的人都不由得为之一惊。
蒋素英更是愕然,“素阳,这大年下的,你胡说什么呢?”
蒋素阳冷笑道:“姐,我可不是胡说,现在咱们家有急事要用钱,你不得把中药铺还回来吗?”
宋沅上前一步,把蒋素英护在身后,清声道:“舅舅,不知道咱们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你这么着急?”
蒋素阳眯了眯眼,看向自己这个已经长大了许多的外甥,不悦地“啧”了一声。
少年穿着一件浅蓝色的棉袄,乌黑头发堪堪遮住眉毛,白皙的脸上眉头皱起,薄粉的嘴唇被风吹得干裂,裂开了几道细小的口子。
宋沅抽条一般的长,现在已经比蒋素英高了一个头,一七五的少年已经不再是当初唯唯诺诺躲在母亲身后的小男孩了。
他倔强得像株雪中挺.立的麦苗。
蒋素阳抱着手臂,大爷般说道:“这你就不用问了……”
“不清楚缘由,凭什么把中药铺给你?”宋沅毫不留情。
蒋素英不耐,转而对上蒋素英,“姐,是不是你们一家还对我怀恨在心,眼看着弟弟有难,也只管落井下石?”
“我……”蒋素英有些犹豫,正想说什么,宋沅却抢先一步道:
“舅舅,刚才你说的是‘咱们家’有急事,现在又把我和妈妈归成一家,变成了‘你们家’,不知道在你心里,我们到底算不算外人?如果你觉得我们是外人,为什么还要我们帮你?”
“你还真是伶牙俐齿……”蒋素阳发现自己说不过宋沅,捋了捋袖子,俨然一副怒气冲冲要动手的架势。
“胜男她爸……”王春菊赶忙拉住他,哀求道:“别冲动,大过年的,有事咱进屋慢慢说。”
又面向宋沅,温声道:“大外甥,你别跟你舅一般见识,实在是他最近急得不行,被逼得都活不下去了,现在说话是不中听了点,姐,你们先进来……”
说着,竟撩起围裙抹了抹眼角的泪。
宋沅一头蒙,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进了这屋,就相当于赴了鸿门宴。
蒋素英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可对上王春菊哀切的眼神,她又有些动摇。
就在此时,蒋素阳不耐烦地甩开王春菊,后者挺着大肚子,向后踉跄了几步,险些没摔倒。
“你!”宋沅有点生气,无论如何,也不能对孕妇如此粗暴。
他这个舅舅毫无人性,可舅妈也是个一味忍让纵容、屡次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女人。
她虽有她的可恨之处,但她到死都在维护蒋素阳,把这个男人视作自己的天。
两个月后,她死于生产,因为医院查出了她的第四胎仍然是女孩,蒋素阳那时候穷困潦倒,更被计生搞得精疲力尽,在她临盆之际死活不愿意花钱让她去医院,最终她死在了村里稳婆的手下,带着个生了半截的死孩子,一起埋在蒋家地里。
那时蒋素英想去帮忙,可王春菊对丈夫的话深信不疑,认为这个所谓的姐姐是个祸害,声称自己就算死了,也不会让蒋素英进产房一步。
结果就真的死了。
想到这里,宋沅心中一片悲哀,看向王春菊的眼神都多了几分复杂。
他叹了口气,既然重活一世,无论如何,也不能看着这个可怜的女人重蹈覆辙。
“妈,既然舅妈说了,那咱们就先进屋吧。”
宋沅终究是不忍王春菊夹在中间如此难做,何况即便他们现在就离开,蒋素阳还是会找上门来。
因为蒋素阳在这个时候,已经是强弩之末,他会竭尽一切可能,疯狂抓钱——他在年前欠下了巨额赌债,如果不还,等待他的便是被断手断脚、殴打至残。
进了屋,围坐在矮小的桌前,蒋素英问:“爹娘呢?”
蒋素阳把一大块蒋素英买来的猪肘塞进嘴里,囫囵吞枣地说:“下地了,过会儿回来。”
“这才刚过完年,你怎么能让爹娘下地呢?”蒋素英有些气急。
蒋素阳不在意地又吃了口猪头肉,一张嘴油乎乎的,“他们非要下,你管的着啊?从小到大不都是这样吗,爹娘疼我,不舍得让我干活。”
见蒋素英不说话,他又道:“姐,你这么心疼爹娘,你就赶紧把中药铺给我吧?爹娘这么辛苦是为了什么?还不就是怕我被人家逮了去吗?我不要紧,可爹娘年纪大了,孩子又还小,没了我,这个家不就没了顶梁柱了么?”
说这话时,他还不忘往嘴里塞肉。
“你到底怎么了?无缘无故谁会来逮你?”蒋素英愁眉不展。
“我嘛……年前让那狗日的玩意儿给骗了,欠了点钱,我把这些年攒的全投进去了,现在实在没办法了。”
“你跟我说实话。”
蒋素英全然不信,蒋素阳有多吝啬她是知道的,有点钱都自己花了,根本不可能学人家去投资。
蒋素英讪笑了一下,他大口咀嚼着猪肉,毫无形象地抖起腿来,一双筷子在手里甩得飞起。
“行吧,姐,什么都瞒不过你,我是去赌了,可我那也都是为了我们这个家,去年工资发不下来,我寻思着得弄点钱啊不是?得给孩子们和爹娘过个好年,还有我这苦命的媳妇儿,还有两个月就要生了,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也不敢去查,要又是个女娃我们家可咋办呢……”
宋沅在心底不屑,知道自己这个舅舅是什么秉性,他根本不是为了任何人,就是为了他自己出风头,被别人骗着哄着便输地倾家荡产。
可这话一出,王春菊又感动地擦了擦眼角的泪。
蒋素英沉吟片刻,“素阳,你要是真有难处,那我可以先借给你点,只是我手头的也不多,大概就三五百——”
“三五百?那哪成啊?姐,你在开玩笑吗?”蒋素阳瞪大了眼睛,嘴里的残渣差点没喷到蒋素英脸上。
他欠下的钱,别说三五百,就是再翻个十倍,都还差得远呢!
蒋素英这回有点生气了,“那你要多少?”
蒋素阳在心底思量了一下那个数字,说出来大概蒋素英会直接拍桌子走人,便又谄媚地笑了两声,“不是给你说了吗,眼前就有个立竿见影的法子,你把中药铺还给我,我一倒腾,就能填补不少。”
王春菊也在一旁拼命点头。
“这怎么行?!”蒋素英瞪大了眼睛,她毫不留情道:“中药铺不是我的,是我师父留下来的,你怎么能……”
“你师父那个老女人不早就死了吗?她又没儿子,没人能继承,这中药铺不就是我们家的了吗?你现在还给我不就正好?”
宋沅听不下去了,当即反驳道:“舅舅,你到底为什么觉得中药铺应该‘还’给你?就算师父不在了,可中药铺可算是我妈自己的,何来‘还给你’这么个说法?”
蒋素阳没了耐心,脸色一变,“你……”
“这哪有你说话的份!”屋外传来一个老汉急促的呵斥声,闻言,蒋素英和蒋素阳、王春菊都站了起来。
是宋沅的姥爷和姥姥回来了。
他们俩都是典型的农村老人,皮肤黢黑,骨瘦如柴,身体却还硬朗,现在正卸了农具,很大声地跺着脚进屋。
“爹,娘,你们回来了……”蒋素英温声道。
她已经好久没回家来了,现在看到父母,自然是想要与之亲近。
蒋老汉冷哼一声,也不搭理女儿,一屁股坐在板凳上,看向宋沅,“我问你,你算个什么玩意儿,敢这么跟你舅舅说话?”
气氛一瞬间凝固,几乎让人窒息。
即使重来一回,宋沅还是发自内心地想逃离,他这个姥爷,脾气古怪,极为偏心,最擅长倚老卖老,拿身份压人。
更重要的是,他非常看不起宋沅这个外孙。
原因无他,他不喜欢大女儿,连带着大女儿的一切他都要打压,以示自己“一家之主”的威严身份。
实际上这个家才几口人,蒋老汉在外也不过是夹着尾巴做人,回家了倒能耍耍威风了。
没有蒋素英,他便天天为难儿媳妇,没有儿媳妇,他便逮着家里那三个“小丫头片子”骂。
因此,除了被他疼得无法无天的蒋素阳,这个家里就没有不怕他的。
宋沅表面上倒也不恼,微笑道:“姥爷,我是你外孙啊,是我舅舅的外甥,你说我算个什么东西?”
蒋老汉没想到被宋沅噎了一下,只觉得这个任人欺辱的外孙似乎变了,他“嘭”地拍了一下桌子,吓得里屋三个小姑娘都忍不住探头来看。
蒋老汉也不跟宋沅废话,直截了当地对蒋素英说:“行了,你和你儿子怎么样,我不管。”
“但是你弟弟有事,你这个做姐姐的就得出力!我和你娘生你养你,就是为了将来家里有事你能帮得上忙的!”
“你要么把中药铺给卖了,把钱给你弟弟,要么就直接把中药铺给素阳,让素阳托人卖了,就这么定了。”
他丝毫不在意蒋素英的想法,似乎她只是个应急的工具,随随便便就能供人取用。
一旁宋沅的姥姥杨老太也附和:“是啊,素英,你就按你爹说的做吧,我们全家都商量了很久了,就这么办吧,啊。”
蒋素阳几乎掩盖不住眼底得意的笑,王春菊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也跟着舒展了笑颜,一扫之前的愁容。
他们一家,都在等着把蒋素英剥皮拆骨,分吃干净。
察觉到一旁母亲不断颤抖的身体,前世的一幕幕在宋沅眼前划过。
上辈子蒋素英是一个人来应对这群豺狼虎豹的,即便只有她自己,她也坚决不退让,没有把中药铺给他们。
后来是她病重,宋沅去转让了铺子,换了钱给她治病。
他走投无路,来蒋家借钱,那时候蒋素阳唾弃地让他滚,其他人也没有丝毫怜悯之心。
宋沅在心底冷笑,看到这桌子上一圈虚伪自私、冷漠无情的丑陋面容。
他们大概觉得这事已经一锤定音,不会再有变故了,都放了心,大口大口地咀嚼蒋素英带来的食物。
宋沅突然站起来,两只手掰住桌沿,胳膊猛地用力,一把掀翻了桌子!
【作者有话说】
宋沅:(ノ=Д=)ノ┻━┻都别吃了!
第26章 决裂
“哗啦”一声,满桌的碗碟散落一地,蒋素阳没来得及站起,猪肘的酱汁撒了他一身。
“你他妈是不是找死?!”他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立刻挥拳朝向宋沅。
宋沅毫无畏惧,脸上的神色依旧是淡淡的,他开口道:“舅舅,你们别想抢着我妈妈带来的肉吃。”
这话的言外之意,已经很明了了。
“狗娘养的玩意儿,我看你皮又痒了是吧?这轮得到你一个外姓人说话?!”蒋素阳勃然大怒。
王春菊拉住他,忙着粉饰太平,“素阳,沅沅这孩子还小,任性了点,但我相信大姐她是个明事理的,这菜撒了就撒了,别伤了咱们一家的和气……”
“不。”一直不说话的蒋素英开口了。
她面上有些痛苦,始终没有抬头去看自己所谓的“亲人”一眼。
“爹,娘,春菊,沅沅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你们想把中药铺夺走,绝对不可能!”
“你!”蒋老汉气得胡子发抖,脸色很难看。
“我真是白养你了!你嫁了人果然就是个白眼狼!”他指着蒋素英骂,手指都有些哆嗦。
蒋素英咬咬牙,干脆把这些年的委屈都说了出来:“我白眼狼?爹,从小你就偏心蒋素阳,把什么好的都给他!连我上学的伙食费和书本费都给他,任由他挥霍!如果不是我遇到了师父,她肯教我学医,我现在还什么都不是!”
“当年,寒冬腊月里你让我洗全家的衣服,蒋素阳偷偷把鸡屎抹在我晾好的衣服上,你是怎么做的?你夸他淘气活泼,说我干活不利索,罚我三天不准上桌吃饭!明明是我和娘一起做的饭,但凡有点荤腥,全让你们爷俩吃了!”
她的一声声控诉,字字诛心,落在宋沅的心上,恰如一根根尖利的针,狠狠刺下去,接下来便是密密麻麻的心疼。
“蒋素英,你疯了……”蒋素阳有些心虚,脸上更是一阵红一阵白。
“我疯了?我看疯了的人是你!这么多年,爹娘把你给惯成了这样,导致你现在胆大包天,把全家的家当都赔进去也不够,爹,娘,这就是你们孝顺的好儿子!”
蒋老汉被蒋素英气得说不出话来,急匆匆赶出去,拿起一把铁锨,就要狠狠扑过来。
在铁锨砸在蒋素英身上之前,宋沅及时抓住了铁锨把,“你敢打我们?”
“今天我就要打死你们这两个不知羞耻的白眼狼!”蒋老汉目呲欲裂,又要用力。
宋沅却猛地一推,蒋老汉一时间没站稳,铁锨反倒敲在了他自己脑门上,他条件反射地松开手,沉重的铁锨便“嘭”的一声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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