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素英看着红色塑料杯里晃荡的水面,眼神有些悲哀,扯出一个牵强的笑容,“没有,沅沅,你不用担心这些。”
宋沅不信,还想再说什么,触及到母亲温和的眼神,又把话悄悄咽了回去。
蒋素英起身去把早就做好的早餐端了出来,一如既往地喊他们:“沅沅小利,先别学了,先吃饭,吃饱了才有精力学习。”
沈利早就听见了动静,却不知自己能以什么身份出现,不好掺和这些家事,只能自行在屋里等待。
此时他恰如其分地走出来,帮蒋素英端碗。
蒋素英心事重重地喝着一碗稀粥,连咸菜也不就,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良久,她开口:“沅沅,小利,我对不起你们。”
“怎么了?”宋沅停下了手中的筷子,焦急问。
“接下来的时间,我们得节衣缩食一阵了,我答应给他们一千块钱,先应急用。”
宋沅心头一紧,一千块,那是什么概念?普通农村人一年都未必挣得过来。
蒋素英一个人苦苦支撑着中药铺,从哪里能拿得出来这么多?
可她不愿多说,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宋沅只好先不过问。
下午宋沅和沈利在中药铺学竞赛题,突然听到门帘被掀开的响动,抬眼一看,是脸色难看到极点了的蒋素阳和唯唯诺诺的王春菊。
“你们来做什么?”宋沅竭力维持住面上的冷静,却不由得带了几分质问的意味,这样的亲戚根本没必要尊敬。
王春菊看向宋沅的眼睛,扶着自己隆起的孕肚,颇为艰难地往前挪动了几步,道:“沅沅,你别这样对你舅舅说话,你听我说,大姐她只给了我们二百块钱,现在她不知道去哪了,我们只好先来这里等她。”
宋沅浑身气得发抖,母亲只给他们二百,只是因为她一时间拿不出一千块,分着给还不行,还要上门来闹,当真是厚颜无耻!
沈利按住宋沅的肩膀,让他冷静下来,转身搬了一个椅子,对王春菊沉声说:“请坐。”
一个大肚子的孕妇一直站着,确实不太好,万一出了什么事,传出去可就是中药铺的过失了。
王春菊却不坐,迟疑地看了蒋素阳一眼,后者鼻孔里冷哼出声,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甚至翘起了二郎腿。
王春菊默默退到丈夫后面,不言不语。
宋沅看不下去了,又搬出一张椅子给王春菊,“坐吧。”
王春菊又看了蒋素阳一眼,等他板着脸点头同意了,才扶着肚子艰难地坐下。
刚一坐下,蒋素阳便说:“快叫你妈出来,老子没时间在这儿耗,赶紧的,她要是拿不出来那么多钱,就把中药铺给老子卖了。”
“这不可能。”宋沅坚决回绝了他,又跟他据理力争:“中药铺再怎么样也不会成为你的财产,就算是法律都不会允许。”
“法律?你懂个狗屁的法律!”蒋素阳大声嚷嚷起来,“法律算什么?我是她弟弟,她弟弟有难,她就合该帮我!要不然爹娘养她那么大干嘛?我们是一家人,轮得到你这个外姓人来干涉?你这小兔崽子敢跟老子叫板!”
他越说,脸色越扭曲骇人,就差拍案而起把宋沅打一顿了。
下一秒,他从椅子上“噌”地站起来,一脚踹翻了那张椅子,上前两步抄起桌前的算盘便朝宋沅砸过去。
沈利闪身将宋沅护在身后,生生挨了那一下,不顾肩膀处传来的剧痛,将算盘捡起来,竭力忍受着血液里沸腾的厌恶,跟他对峙,“你别冲动。”
蒋素阳那双猥琐又歹毒的眼睛打量了一下沈利的脸,开口便是冷嘲热讽:“哦,我当是谁呢,怪不得,原来是养了个小怪胎在家里,不然怎么会拿不出钱来!”
“怪胎”二字属实是踩到雷区了,沈利攥紧了拳头,他本就比蒋素阳还高,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竟让蒋素阳不由得升起几分惧怕的意味。
但沈利尚还稚嫩的面孔落在蒋素阳眼里,他很快就自大地认为心里的畏惧只是错觉,一个小屁孩而已,能把他怎么样?
“你再说一遍?”沈利面上冰冷,语气却带了几分愠怒。
蒋素阳面目狰狞,挑衅道:“说就说,老子还能怕你不成?”
“你这个怪物,这里的人谁不知道,你害死了你父母,打伤了你叔叔,还霸占着家产不让他回家!你是个什么货色,也配老子跟你说话?你不忠不孝不义,还敢瞪老子,你再瞪,你再瞪——?!”
“呵。”沈利突然轻笑一声。
蒋素阳倏忽间有些发毛,心里那股畏惧似乎怎么都压不下去。
他也信了大杂院街坊邻居的传言,这个沈利残忍无情,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下一秒,宋沅却从沈利身后出来,猛地扇了蒋素阳一巴掌。
“啪”的一声在空气中炸开,巴掌声清脆又响亮,直打得蒋素阳都偏过头去,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道歉。”
宋沅气得双眼通红,嘴唇都在忍不住地颤抖,身板挺直,一副绝不退让的模样。
他好不容易才把沈利从那些恶劣的事中救出来,不是任由他人三言两语糟践的!
沈利一怔,这是他第一次见宋沅如此生气的模样。
记忆里的宋沅温吞,善良,柔软,骄傲。
却从未过盛气凌人或桀骜不驯。
宋沅这么生气,居然是为了他。
只因为他被人说了两句,就值得如此气愤吗?
沈利心中涌现出异样的情绪,像是有一粒种子在心里发芽,悄悄绽放出了一朵小小的花朵。
“宋沅,你他妈敢打我?我杀了你——”蒋素阳被激怒,脸红脖子粗地就要伸手掐住宋沅的脖子,手臂却在下一秒动不了,是沈利及时拦住了他,死死抓住他的手臂,让他一动都不能动。
沈利眼中笑意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憎恶和冰冷,“我说了,你最好冷静一些。”
他的眼瞳明明是幽黑的深色,在蒋素阳眼里,却如蛇瞳般诡异,令人不寒而粟。
王春菊哭着走过来,生怕沈利真要对蒋素阳做什么,忙拉住丈夫,哀劝道:“胜男他爸,你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啊,咱们来这里不是闹事的,你坐下……”
蒋素阳丢了面子,一把将沈利甩开,抽出酸痛的手臂,丑陋的脸上还多了一个巴掌印,显得狼狈又可笑。
他推开王春菊,不耐烦地道:“滚滚滚!老爷儿们的事你一个娘儿们别瞎掺和!滚一边儿去!”
王春菊被他这么一推,却因大肚子而保持不住平衡,一个没站稳便直直地向后跌过去。
“小心!”宋沅下意识惊呼,甚至想要伸出手去拉她。
可一切就在电光火石之间,都来不及了,王春菊一下摔倒在地,脸顷刻间就全白了。
宋沅从柜台后走出来,赶紧查看王春菊的情况。
王春菊死咬着嘴唇,不说一句话,脸却憋得乌青,额头上都渗出了密密麻麻的细汗。
“你感觉怎么样?”宋沅探向她的手腕,脉象紊乱,极为凶险。
王春菊摇摇头,痛苦得连句话都说不出来。
宋沅亲眼看见,一股血如涓涓细流,从王春菊身下流了出来。
他大惊失色,赶紧回头看向蒋素阳,“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外面叫车啊!”
蒋素阳被宋沅打了一巴掌,心里不痛快,因此也极为不乐意地说:“你在命令老子吗?你要是想出头就趁早死了这条心吧,她皮实得很,出不了什么事。”
王春菊的身体已经在发抖了,她的嘴唇毫无血色,喃喃道:“冷……好冷……我冷……素阳……冷……”
一声声的呼唤,蒋素阳却置若罔闻,反而眼珠一转,似乎在思考什么。
沈利正要冲出去,蒋素阳却抢先一步出了门,看到旁边有个锣鼓,便拿起来敲。
路上行人来来往往,被这声音吵到,都不禁回头看向中药铺门口。
蒋素阳一边“哐哐哐”敲锣,一边大喊大叫:“医死过人的中药铺又要把我媳妇害死了!杀千刀的中药铺害我媳妇早产!我媳妇生死未卜!各位父老乡亲们,你们评评理啊!”
他这么一闹,过路人果真被吸引着停下了脚步,纷纷聚集过来。
沈利劈头夺过蒋素阳手里的锣鼓,扔了老远,瞪着他,“你不要无理取闹。”
这话里威胁的意味甚浓,蒋素阳在沈利面前,整个人的气势都弱了一大截,路过的人都开始脑补,蒋素阳果真是被这家铺子坑害的那个。
厚厚的门帘内,传来几声女人生产前痛苦的呻.吟,更加重了他们心中的猜测。
这家中药铺本就医死过人,名声烂透,还能有什么好事不成!
宋沅在屋内,好不容易才扶着王春菊躺在一张放平了的椅子上,已经累得满头大汗。
不说体力的消耗,就是心里的焦急,也叫他不得不流汗。
王春菊的情况不容乐观,这里离镇医院最快也要半小时,到时候未必还有救。
而她的喘息声越来越粗重,整个人都一抽一抽的,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像是油尽灯枯的模样。
前世的一幕幕浮现在宋沅眼前,他没去过王春菊的墓地,但大约也知道,不过是埋在蒋家麦田里的一座新坟,挨着那些起伏的蒋家坟堆——比男人的要小一些。
每年清明节,不知可有人在她坟前烧纸祭拜?白色纸钱哗哗作响,随风飘荡,可有一个落在她的坟上?
她是个可怜的女人,一连生了三个女儿,好不容易盼来个儿子,还难产而死。
丈夫对她动辄打骂,公婆对她颐指气使,娘家人也不在乎她,能慰籍她的,恐怕只有那一个渺茫的、“母凭子贵”的希望,生个儿子,儿子生下来,她的使命就完成了,在家里的腰板就能挺直了。
“我要死了吗……孩子还在……”王春菊微睁着眼睛,气若游丝地问。
宋沅心头微颤,他鬼使神差地握住王春菊的手,轻声说:“别担心,我不会让你死的,别担心,会没事的。”
此时,蒋素英终于回来,她一脸疲惫,红血丝布满眼球,看到自家中药铺前聚集了一堆人,心中顿感不妙。
宋沅和沈利还在里面,她赶忙挤进去。
第一眼便是自己的弟弟一屁股坐在地上,死活不起来,竟像个农村老泼妇般撒泼打滚,丝毫不顾形象。
他大吵大闹:“这中药铺不能要了!各位父老乡亲们我求求你们报警吧,把这中药铺的经营许可被取消了!别让它为祸一方啊……”
听到这话,蒋素英气得浑身发抖,她两三步走过去揪住蒋素阳的领子,“我不是说了会给你钱的吗!你来这里闹干什么!”
蒋素阳却根本不理她,继续诉苦:“大家都看到了吧!这铺子里的人全是这德行,霸道得很,我媳妇在里面生死未卜,他们还想让我闭嘴,想封我的口!”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甚至不乏有好事者,开始议论纷纷,将场面搅得一塌糊涂。
“啊——”铺子里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场面安静了一瞬,下一秒更加沸腾起来!
有几个男人极容易被挑动情绪,眼看着就要冲进去行侠仗义,拔刀相助。
“到底怎么了?!”蒋素英皱眉问。
沈利在一旁,将情况简略地说了一遍。
蒋素阳一直大吼大叫,旁人是听不清的,蒋素英却听得一清二楚。
王春菊恐怕是要早产了,更糟糕的是,她还是难产。
自古以来,生孩子都是一道鬼门关,有的女人迈过去了,但因为生出来的是个女娃,不得不继续受磋磨,不知接下来还要过多少道关。
有的女人却没迈过去,陷入难产的危险之中。但只要不知从哪里知道她肚子里是个男胎,婆家的嘴脸便显现,装模作样地哭着说:大人不中用了,孩子不能不要啊。然后用残忍的手段,杀母留子。
在他们眼中,其重要程度其实和杀鸡取蛋差不多。女人和鸡,大概是一样的,只是那势必要担当起传宗接代、继承香火的男胎肯定比蛋珍贵。
至于女婴,那还不如一根鸡毛。
毕竟男孩从小就尿得远,说不准一不小心就光宗耀祖了!可女孩算个什么,再优秀将来都是别人家的。
这种落后的思想在平安镇是极根深蒂固的。
而蒋素阳此时还不知道王春菊肚子里是男是女,可是男是女都不如他的命重要——再不还赌债,那群人真有可能会剜了他的心。
只要中药铺开不下去,蒋素英不还是得乖乖把中药铺给他,到时候他转手卖掉,应该能得到一笔不菲的钱。
他心里盘算得清楚,此刻更是哭嚎得震天动地,其实是扯着嗓子干嚎,他不知道一个婆娘受点苦有啥好哭的,所以实在挤不出眼泪。
蒋素英顾不得蒋素阳的纠缠,直接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宋沅正竭力安抚王春菊的情绪,可她还是害怕得浑身发抖。
她看见蒋素英走进来,上半身都努力动了动,蠕动着嘴唇说:“大姐……你来了……”
蒋素英俯下身,握住她的手,温暖的手心与她冰冷的手背相触,给王春菊一种很心安的感觉。
只有女人才能给女人的感觉。
温厚如大地,母亲般的宽宏气息。
蒋素英温声道:“你别怕,不用担心,蒋素阳不给你治,大姐给你治。”
她递给宋沅一个眼神,宋沅便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里面蒋素英拿来药材紧急为王春菊止血,也吊住了她的气息,让她不至于立刻昏死过去。
“要热水!”蒋素英在里面说。
宋沅走到外面,环顾四周,中药铺被围得水泄不通,许多不明真相的路人看到他更是愤怒,若不是沈利拦着,恐怕要立马冲上来踏平中药铺。
他咬咬牙,冲这些人喊道:“各位,你们不要吵了,先听我说!”
“我知道你们对我家的中药铺有偏见,对我,对我母亲,或者我朋友也有偏见,可现在是关乎人命的危急时刻,你们想要讨伐我们,我们现在不辩解,不是因为我们心虚害怕,而是我们知道什么是第一位!”
“里面的孕妇被她的丈夫推得早产加难产,命悬一线,可她丈夫一直在这里颠倒黑白,阻止我们及时将她送医,他到底是为了什么不用多说,但他没有把女人当人,没有把别人的生命放在心上!”
“现在,我求求大家,想想自己的妻子,女儿,母亲,她们遇到苦难了,你们不在身边,希望别人怎么做?”
宋沅环视四周,眼神恳切,果不其然,刚才还听信蒋素阳谣言的人,听了宋沅这番话,声音都渐渐弱了下去。
宋沅在人群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一旁开面馆的老板兼厨师,他现在没生意,也赶来看热闹了。
宋沅记忆里,他是个随和善良的人,其他人对中药铺唯恐避之不及,只有夏老板见了宋沅母子,时常会打声招呼。
“夏老板,能从你那儿端一盆热水来么?现在真的很需要!”宋沅跑到他面前,声音近乎颤抖。
其他人都在观望,如果连左邻右舍都熟知的老好人夏老板都不愿意帮忙,那他们接下来也就可以高高挂起了。
“这……”夏老板左看右看,犹豫了一下。
“真的拜托了,就一盆热水,产妇她真的很需要……”宋沅哀求道。
夏老板触及到宋沅的眼神,他能感觉到他的紧张和忐忑,又想起宋沅刚才的那一番话,他终是点点头,“好!快跟我去后厨端。”
“我来吧。”沈利走出来,郑重地看了宋沅一眼,便跟夏老板跑去面馆。
宋沅又一次看向围观群众。
“父老乡亲们,我母亲能做到的,她一定会竭力做到,可她也只能帮产妇吊着一条命,真要解决产子问题,还要去医院,你们既然都聚在了这里,那能不能……”
他话还没说完,就有一个看起来斯文干净的年轻姑娘默默举起了手,她有些害怕,声音都在发抖,却第一个坚定地站了出来。
“我妈妈就是难产走的,我不能看着这种悲剧在我眼前发生,有什么我能做到的,尽管吩咐我!”
她的话一出,其他人纷纷激动起来。
“人命关天,兄弟们不能光让小孩和妇女上!”
“我去叫车!”
“我家离得近,我能去拿被子……”
“等等我!我妈有保平安的黄符。”
人们七嘴八舌,边说边开干,齐心协力,很快就凑齐了所需要的一切。
蒋素英用完热水,掀开帘子走出来,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二三十个人目光灼灼望着她,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其中两个汉子抬着一个担架,急得来回乱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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