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能再多关心一下父亲就好了,可他一无所觉。
时间来到他二十岁那年,罚恶使来了。
罚恶使说他的父亲培植、豢养祟物,其罪当诛。并在他们家的施药大会上,当着来求药的众人,逼出他父亲半人半祟的面目,然后斩杀。
解守直至今记得父亲半人半祟地倒在血泊之中,双眼圆睁,久久不能阖上的模样。
那一幕,他每晚都会梦到。
他并不是认为自己父亲无罪,而是觉得晏景在施药大会上,当着许多求药之人的面,让他父亲以那种丑陋恶心、身败名裂的方式死去,太过分了。
父亲行医大半生,救过的人数不胜数,变成祟物后也未曾害过一个人,若有罪孽也是最轻的那一档。
凭什么许多罪孽更深的人,甚至连厉家那个披着人皮的恶鬼,都能落得一个相对体面的死法,他的父亲却不能?
为何偏生对他们家如此残忍?
对于他的复仇行为,所有人都不理解,所有人都说他的父亲罪有应得,谴责他执迷不悟。可解守直心里有一团火在烧。他想质问一件事:难道代天罚恶,就可以没有尺度与分寸吗?
日近中天,聚集过来的人逐渐增多。
除了蕴华宗弟子,也有不少最近来访的外宗人士,其中不乏同样被晏景处决过血亲的。他们也想知道,解守直的复仇能否有结果。
秦丝娆也寻了相对清净的地方,安置好椅子,撑起油纸伞,坐等晏景现身。
然而日头逐渐上移,却始终不见有人来。
人群中有人开始嘀咕:“罚恶使不会不来吧。”
“不会吧,那可是罚恶使。怕过谁啊?再等等。”
这一等就等到太阳西沉。
罚恶使依旧没有出现。
来围观的弟子们感到失望,逐渐开始散去。
而秦丝娆虽失望于没办法在这里抓住晏景,却也很高兴对方能选择避战:“干得好,晏景!就是应该这样。”
说完也站起身,命地仙翁们收拾东西,回客舍歇息。
而不管人来人去,习惯了苦修的解守直依旧沉浸于自己的内心,不为外界的嘈杂的所扰。
入夜,最后的旁观者也离去,解守直依旧站在原地。
他说了会等三天,那便是不折不扣的三天。这并非他第一次挑战晏景,对方也是不出现的时候为多数。他已经习惯了追逐晏景的踪迹,这甚至成了他生活的主要构成部分。
忽然,解守直若有所觉,猛地抬头。瞧见了一道站在高处的人影。
暮色之下,对方只剩下一道剪影。但只一眼,解守直就认出了晏景。还和之前的见面一样,挺拔、沉默,形单影只行于天地间,冷硬得如同一颗石头。
一件很可悲的事。
解守直在复仇的路上,走得越远,竟然就越理解他的仇人。
晏景转身就走,解守直迅速追上。
两道身影在山道上飞快穿梭。追逐持续了半刻钟,解守直快终于找到机会,拔刀攻击。前面的人也抽出剑,回身格挡。一招短兵相接后,两人各自退开。
解守直觉察了不对:“你——”他再次看了一眼面前的人,确认是他的仇人无误,“你怎么回事?”
晏景运转灵气,以便解守直更直观地看到自己如今的修为:“如你所见,我这具躯体只有筑基期。你要是觉得杀了如今的我算讨回公道,那就继续吧。”
他说完摆开架势。
怎么会这样?
解守直满心错愕,握刀的手几度松开又握紧。
曾经的晏景修为巍峨如山,面对前来复仇的他从来不屑一顾,往往是一句“你修为太低,不配和我打”,便转身离去。所以他花了两百多年,一步步踏入合体期,终于能与晏景一战了。
结果……结果晏景掉回去了?
老天为何这般戏弄他?
愤怒与不甘在他胸腔里翻涌,让他想要仰天长啸。
“半个月!”他抬刀,隔空指着晏景,“我给你半个月想办法恢复实力。半个月后你不管修为如何。我都要和你决出生死。”
说完也不管晏景的答复,收刀就走。
晏景目送他远去,长长叹了一口气,随后挑起眼眸,冷眼瞧向不远处的阴影。
另一头窥视的修士一惊,连忙撤去了术法。
围观的人尽数离去只是假象,看热闹的弟子可能无所谓,但在得知罚恶使复生后,怀着各种心思来蕴华宗的人可绝不会只有这点耐心。人虽走了,但却留下了各式各样的窥探手段。
晏景刚才勘破的便是某种窥视术法。
想来刚才他和解守直的对话也被不少人听了去。
不久之后,罚恶使实力大不如前的消息就会传开了吧。
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按捺不住,趁机铲除他这根眼中钉,肉中刺呢?
就在晏景思索的同时,几个矮小的身影缓缓顺着暗处,从四周靠近了他,在抵达足够的距离后,猛然往前一扑,同时高喊:“摇光主!我们抓住罚恶使了。快拿绳子。”
然而等秦丝娆拿着捆仙锁跑过来,却发现几个地仙翁互相抱在一起,手下空空如也。
再抬头,晏景不知何时已跃到了高处。
秦丝娆:“晏景!你给我下来!”
晏景呵地笑了:“想偷袭我?再练两百年吧。”
说完转身跳下断崖,不见了。
秦丝娆气得原地跺脚,对着空荡荡的山石群高喊:“晏景,你给我等着!我迟早捉到你!”
解决了决斗的事, 晏景也能抽空思考最近发生的一连串事件。
总觉得,这些麻烦背后还藏着其它东西。
他找到苏相宜,拜托了一件事:“你帮我找秦丝娆和解守直打听打听, 他们是如何得知我复活这件事的。”
他的这些“故人”来的太快了。
有的远隔万里,交通不便;有的沉心修炼,音讯不畅……却都在同一时间聚集到了蕴华宗。
怎么想都很可疑。
苏相宜先去问了秦丝娆。
原本秦丝娆还不肯开口,以此为要挟让苏相宜带她去见晏景。
但听到苏相宜说这消息对晏景解决当前的麻烦很紧要后,略作犹豫,还是说了出来。
“唔……七天前的晚上,我做了一个预知梦。梦到晏景的棺椁——”像是预知到会被打断,她主动停下,解释道, “我知道他没有棺椁,对我们卜者来说这只是一个象征意义。
“我梦到他的棺椁打了开来,但里面空空如也。”
醒了之后,秦丝娆便立即卜了一挂,发现他的命宫,黯而复明,有魂回生之兆。但同时,明灭不断,是大凶之象。须得天乙贵人相助, 方可转危为安。
“天乙贵人,是谁?”
秦丝娆得意地扬起下巴:“当然是我了。”
只要去了昆仑, 天王老子来,也动不了晏景。
苏相宜认可昆仑的绝对安全,但他不认为晏景的脾气会接受这种帮助手段。
“那其他地方呢?”
“其他地方?”秦丝娆眨了眨眼,不懂他的意思。
苏相宜回忆着晏景是怎么叮嘱的:“律使想知道的是, 你从得知他复生,到来蕴华宗的整个过程有没有不自然,或者很巧合的地方?”
秦丝娆微微皱起了眉头:“这样一说,确实有一桩事情很巧合。就是我刚卜出结果,正想着如何找借口骗过师父,离开辰极宫时,就有一份请柬送来。请我来东胜神洲参加莳花会。
我便趁此机会溜了出来,来了蕴华宗。”
“我会转告律使的。”
苏相宜道完谢就要走。秦丝娆手一转,使了个小法术,拦住他的去路:“那你带我去见他的事呢?”
她只是答应先告诉苏相宜,但没说条件作废。
苏相宜傻了。
这位祖宗虽说是不善战斗的卜者,但也有分神境界的修为,而他只是一个可怜的元婴期啊QAQ。
他只能先虚与委蛇,答应了秦丝娆的要求,后又找机会,借着自己对蕴华宗的熟悉,花大力气摆脱了这位祖宗。
这辈子没想到自己还能和分神高手在宗门内玩躲猫猫。
摇光主是不好得罪,但他更得罪不起罚恶使啊。
之后,又来到了解守直的客房。
解守直的态度本来很冷漠,但听苏相宜点出此事的可疑之处时,他也深表认同。
收到晏景复生的消息前,他本来在闭关修炼,但有人擅闯他的结界,惊动了他,使得他提前出关。
可出来后却没看到人,只发现了一封信和一个留影玉珏。信里讲的是晏景复生的消息,而留影玉珏里则记录了一段晏景现今的相貌,因而他才能比别人更快锁定晏景现今的身份。
苏相宜感叹:“就差直接请你来杀律使了。”
解守直:“确实如此。”
苏相宜没想到能收到他的赞同,嘴比脑子快地感叹:“你原来还挺讲道理的哦。”
说完这句话,他才想起了对面是当今修为最顶尖的人之一,连忙找补:“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解守直态度冷淡:“没有其他问题就回去吧。”
随后送客关门。
他不怪苏相宜的态度。毕竟他也清楚自己在修界众人眼中是什么形象——
一个为了报仇枉顾是非的偏执狂。
听完苏相宜的转述,晏景感叹了“果然”二字,惹得苏相宜满心好奇:“怎么怎么?您分析出了什么?”
想到他为自己奔波半天也辛苦了,晏景便没有藏着掖着。
“你知道戏法的表演诀窍吗?”
“什么诀窍?”
“有灵石吗?给我一个。”
苏相宜翻出一个灵石,晏景瞥了一眼:“换个上品。”
换了灵石,晏景才接过去。
他先用右手拿着灵石,示意苏相宜盯紧了,然后将灵石塞入左手掌心:“现在灵石在哪?”
“左手啊。”
晏景打开左手,手心空空如也。
“这——”苏相宜确认自己看得很清楚。
晏景右手一翻,露出了手里的灵石:“戏法的诀窍就是吸引观众的注意力。当你在关注我的左手时,我已经把灵石藏进了右手。”塞进左手只是一个假动作。
苏相宜大概懂了一点:“你是说,有人在吸引你的注意力。”他伸手想拿回自己的灵石,却被晏景拍了一下手背:“这是学费。”
苏相宜委屈:他也没说要学啊。
晏景继续道:“没错,有人想引开我的注意力。
“你有没有发现。从烨日朝那场委托开始,所有事都特别赶,一件接一件,像是生怕我得了空闲。”
“回想起来确实是这样。”
晏景:“你说为什么?”
苏相宜:“为什么?”
晏景无语:“我让你猜原因,不是让你复述。”
苏相宜也很崩溃:“我就是不知道,所以才问‘为什么’啊。”
上一句太高估他智商,这一句又太低估他智商。
晏景说出答案:“因为背后之人怕我发现他的秘密。”
就像老鼠怕猫,罪人也最害怕判官。他的复生想来打了很多人一个措手不及,以至于狗急跳墙。
“谁是背后之人?”
晏景沉默地注视着他,苏相宜收回了自己的问题:“是哦,要知道了就不用和我在这里聊天了。”
但晏景也并非全无猜测:“和能在烨日朝作祟多年,且无人觉察的只有他们的皇帝一样。
“能在蕴华宗搞小动作,却不被揪出来的。也只有那群伪君子了。”
苏相宜诧异:律使是说长老会?
确实,到目前为止长老会都没有什么反应。
要么筹划这件事的就是他们,要么他们已经清楚内情。
晏景更好奇的则是背后的人为什么急着这样做。
是已经漏过马脚,怕他继续追查下去?还是正在谋划什么事情,怕自己发现?
在去烨日朝前,他留心的事情只有三件。
一是奚启,不过这家伙一直是他的重点关注对象,如果有可疑之处逃不过他的眼睛。
第二则是陆不承的恩怨。
晏景扭头询问苏相宜:“厉星纶呢?”
回到蕴华宗后他便被麻烦缠身,再也没关注过厉星纶和他的手下。
因着晏景的瓜葛,苏相宜一直很关注厉星纶的动静:“这几天没见着他,听说厉氏在准备五年一度的祭祖大典,所以身为少主的他也回了厉家。”
合理的解释。但这时候不在蕴华宗,尤其他还是厉家人,晏景不得不保留几分怀疑。而除了以上两者,他的第三个关注对象则是一个突然出现又消失不见的有罪之人。
在他刚回来的第二天,去听奚启讲课那回,善恶律短暂地鸣响过。
但晏景没忘记,自己已经在前一天屏蔽了善恶律对奚启的反应,它不是因为奚启出现而鸣响。
现场存在第二个有罪之人。
要知道,善恶律不过问个体间的恩怨,对于一般的罪孽也很少主动追究,能让它发出警报的每一个对象,都是“罪不容诛”之人。
只是当时现场人太多,没办法锁定,晏景便未做任何反应,以免打草惊蛇。
按理来说,那个人应当不知道自己被发现了。可在那天后,善恶律警报却再也没出现过。
罪人隐藏了自己的气味。
对此,只有一个解释:他知道罚恶使回来了!
此人即使不是长老会成员也和长老会有密切关系。
就像滴入大海的水无法找寻,隐入人群的罪人也不是那么好揪出的。
不过,像这个级别的恶徒,不可能一直潜伏爪牙,耐心等待总有结果。
至于第二种瞒天过海的猜测也不能完全忽视。
“蕴华宗最近有什么大动作吗?”晏景再一次询问苏相宜。
苏相宜:“没有啊。”
确实,长老会看起来的确风平浪静。
可无论秦丝娆的卜算,还是奚启主动“开出价码”的暗示,都在证明他要面对的危机绝不简单,甚至很可能会将他逼入死境。
而晏景绝不相信其中没有长老会的手笔。
毕竟他们已经互相忍受了很多年,都恨不得对方消失。
下午的时候,一个修士来拜访了解守直。
他是二等宗门清陇山的修士,也是这次听闻罚恶使复生后来到蕴华宗的。
“我的兄弟,也被律使处决了。”
“但他其实只是有些顽劣,与那姑娘只是玩闹。也不是他出手害那姑娘的父母。原本带回家好生教导就行了,可不幸于遇上了罚恶使。”
“明明善恶律不管私人恩怨。可律使还是挑唆我的小弟对他动手,并以不敬之罪,斩杀了他。”
“你说,这不是滥用私刑是什么?”
解守直沉默地听着他的讲述,一言不发。
修士继续晓之以情:“我和你同病相怜,很能体谅你的心情。”
他的心情?
他虽有天赋,但并不爱剑,是为了复仇与保命才不得不拿起了剑。
以他的立场不拿剑是活不下去的。
任何一个修士,哪怕是恶劣的匪徒都能打着“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名头讨伐他。
所有知道那段旧事的人也对他避之不及。
最难的时候,甚至要武力胁迫才会有人愿意卖食物给他。
但解守直也记得父亲死后,他陷入困窘,是有人放在门口的钱财帮助他安葬了父亲。
这笔钱很零散,有灵石、有金银,还有不知从那掰下来的珍珠、宝石等物,这笔钱不是一个人凑的。他父亲救治的人大多都很贫苦,也没有地位,但依旧在竭力帮助他这位恩人遗孤。
解守直一度受到了很多人的暗中照顾,直到他决意向晏景复仇。
解守直不怪他们。
谁叫他要向世人的“守护神”挥刀呢?父亲是他们的恩人,但晏景,是更大的恩人。
但他也必须走下去。
他无法遗忘父亲的死,无法哄骗自己接受这不公的事实。所以哪怕与世界为敌,他也要为自己、为父亲讨一个说法。
这就是他的心情。
现在有人说懂他?
真的吗?
解守直从回忆中抽神,冷硬反问:“还有其他事吗?”
见他不耐烦了,修士说出正事:“这次很多像我们这样的人都聚集到了蕴华宗,大家打算一起谈谈。也诚心邀请你前去。雪仇之路,不必独行。”
解守直正想拒绝,忽然又想起和苏相宜的谈话:“什么时候?在哪里?”
“今晚。恒峦峰后的山谷,恭候大驾。”
送走修士后解守直便沉默地擦起刀,直到天色变暗,月轮东升。
他望着天边的明月,思索了许久,拿上佩刀,出了门。
按照修士所言,他找到了集会的地点。
一踏进山坳,零零散散站立的人都转了过来。其中绝大部分都经过了乔装。要么易了容,要么戴着斗篷、面具、斗笠等等各色遮掩形貌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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