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这个名字,烨日朝的史书上有记载。两百三十年前,这个宗门的仙人来过,是为了……他深吸几口气,小心翼翼地问出了那个问题:“两位仙家是来除祟的吗?”
祟?这是晏景到烨日朝以来,第一次听凡人提到这个字。
“你知道有祟?”
“我知道。”范思安还有疑虑,回答得模棱两可,“君山国就被祟毁掉的。”
不对,它毁于人性的贪婪与强者的无耻。
不过晏景没有扣字眼,而是着眼于当前的问题:“你刚才提到祟物,是想告诉我们什么吗?”
范思安还在思考,他反复打量着眼前二人。
两人的气度瞧着确实不像凡人,方才他也是因此以为对方是皇帝身边的修士。如今情况,两人要取他性命轻而易举,没必要再撒谎,既自称仙宗来的,便应当没错了。
几番犹豫,他决定抓住机会:“从十三年前我在永福县做县令起,便发觉玄河的水患很古怪。只要被玄河水淹过的地方,粮食就会大幅减产,新生儿也会减少,生下来也是体弱。像是生机被吸走。每被淹一次,要等好几年才能恢复。”
他也不卖关子,直接说出了推论:“这些水患不是自然的!”
范思安摊开一张地图,上面做满了标记:“担任侍郎之后,我通过职权,调取了河泛区两百年来的水患情况。永宁……”他本习惯性地想说年号,但想起两位仙家不清楚凡人年号,便改换了说法,“之前两百年到一百年间,水患的平均频率是五到十年一次,每次波及七到十个县;一百到二十年间,变为四到五年一次,波及七到十个县;二十年前开始,变为两到三年一次,每次一到二十个县。”
“自然的灾祸绝不可能如此频繁、规律,更像是……”
“更像是轮流充当祭品。”晏景补上了他不敢说的话,并鼓励他继续往下讲。
范思安沉重点头:“但从七年前那场大水患开始,情况骤然恶化,所有地方都在不间断被淹,三年前更是直接封锁了河泛区,像是害怕消息流传出去。
多年来除了死于水患的人。每次闹水灾,都会有大批人离开。但离开的这些人再也没出现过,像是突然消失了。”
“那你如何确定是祟的?”晏景询问。
光凭这些线索可不足够。
“小山身上的印记你们见到过了吧。那孩子本是混进流民队伍里替我打探消息,结果——”范思安说到一半忽然惊觉,略过了这一段,“其他人都不见了,他虽回来却也变得疯疯癫癫。”
“我在他身上发现了那个多出来的印记,通过之前在古籍上看到的知识,认出是祟印。也正是流民们消失的真相!”
“既然说到了小山。谁救了他?他口中的‘那位’又是谁?”
范思安缓慢摇头:“我不知道。”
他明显还藏了事,不过晏景没有刨根究底:“我们确实是来除祟的,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无法确定祟物在何处。”他们沿途也有留意周边地貌,但这只祟似有古怪,并不侵蚀地脉,毫无踪迹可寻。
“若只是大概得方位,那么我知道!”范思安拿出另外一张地形图铺在简陋的书案上,“之前小山离去时,我根据他们的脚程,和小山去又复返花费的时间估算了他们去的地方与这里的大致位置。”他指了指地图上的一个圈,“而这两年多来,我走遍了周边五十七个县,并记录了受灾情况。根据严重程度,我们也可以绘制出一条放射性的线。”
随着他的手指移动,圈与线在地图上相交于一点,处于皇城与河泛区中间部位的一点。
这一片很大概率就是祟物的藏身之处。
范思安提出自己的想法:“押送祭品不是一个小工程,一定有一支心腹的武装队伍在替幕后之人做这件事。两位仙家可以试试从这方面入手。”
晏景反问他:“你有推荐人选吗?”
范思安一愣,惭愧轻轻摇头:“没有。”
“那就是说除了时间还需要机缘。太麻烦了。这应该不会是我们的首选。”晏景领受了好意,但拒绝了这个提议。
听语气这两位仙家打算短时间内解决问题?
范思安拿不准他是口气太大,还是真有这般能耐。
“多谢你的解答。这张图帮了大忙。”晏景诚恳道谢。
若无这张图,他们少说还要在这里转上不少时间才能找到正确方向。
“我们稍后会去探探。”他卷起图纸,递给奚启收好,“还有两件事想向你确认。”
“您说。”面对着系了他所有希望的两人,范思安语气不由恭敬起来。
“第一件事,你见过其他修士吗?”
范思安摇头:“没有。”
“第二件事。”
“有个年轻的读书人来找你,名叫李咸。现落脚在随安镇,要我们把你的消息告诉他,让他来跟你汇合吗?”
对晏景来说也不麻烦,顺路带句话的事。
“不!不要让他来!”范思安不假思索便拒绝了这个提议,他忖度片刻,转身把桌上的书合拢,用油纸包好,又裹上布,郑重放入晏景手中,“劳两位仙家把这个交给他,让他将此书带出去转交他的老师。”
这是范思安花费几年心血写就的调查书,李咸的老师发挥不了这件东西的作用,除非,他们早有默契,知道再往上要交给谁。
“你不求我们带你出去?”
且不说自己答不答应,范思安始终不关心自身安危的态度便让晏景颇为在意。
正常来说就算不向他们求救,也会托他们带信给能救他们的人。不管再高风亮节,能活总是一件好事。而范思安却像是不希望自己被救,或者说,害怕自己得救影响到什么。
“我这模样已无法再行远路,带上我太费事,除祟才是的要紧事,不可耽误。只要能解决那祟物,我这微末之身不足为虑。”听范思安的语气,似乎只要解决了祟物,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主要目的已经达到,晏景也不勉强:“好吧,如你所愿。”
这次,奚启主动留了一瓶丹药。刚走出茅棚,他便探身向晏景邀功:“我的人情世故可有长进?”
晏景侧首盯着他:“马马虎虎吧。”
“多谢夸奖。”
两人回到之前的镇子找到了书生。
书生一见到他们就千恩万谢, 吃了丹药之后,他的疫症全消。得知范思安还活着,他本想前去寻找, 但看到晏景带来的东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改变主意,决定积极想办法回到皇都。
也就顺手的事。确认书生想回去,晏景便把他带离了修士布置的封锁圈,放置在了最近的官道边。
剩下的路就靠书生自己走了。
告别书生,两人又花了半天抵达了地图上的点位。
但在图上看着极小的一点放在现实却涵盖了一片山谷与三座山头,其间林木茂盛,幽壑重重。除非祟物的巢穴就在地面上, 否则哪怕他们是修士,找起来也要耗费不少时间。
晏景看向奚启:“有办法找出那只脏东西吗?”跟着微明那么些年,总学了几招绝技吧。
当然让他想到问奚启的,还是奚启那副虽不说话,却从容自得,就等着、甚至说鼓励他去问的姿态。
奚启欲说还休:“有是有,怕您不肯。”
“你先说说。”
奚启言简意赅:“进祟脉。”
祟物依附祟脉而生,巢穴也必定在祟脉的某个节点上,沿着祟脉找比像无头苍蝇一样效率会高许多。
不过地脉是纯能量流, 人只能以元神形态进入。这样会带来两个问题:
一是祟脉里的污染。
这点身负善恶律,被许以诛邪不侵的晏景倒不担心。
二是定位。
祟脉里的能量流庞大而混乱, 没有特殊天赋或术法很容易迷失。
不过奚启既然提到了这个思路,那自然有办法解决:“我有办法定位祟物的巢穴,但需要您对我开放识海。”
难怪奚启会说那种话了。
正常情况下,修士只会对绝对信任的人开放识海。除了这样会暴露隐私外, 也因为失了肉身保护的元神非常脆弱。
虽说有善恶律庇佑,晏景不用担心后者,但他也不认为必须要这样做,于是给出一个新的提议:“你一个人去不就行了?”奚启应该也有在祟脉里不被污染的办法吧。
奚启回了一个方案:“这样吧。我将定位的法门教与您。我留下,您去。”
晏景毫不犹豫回绝:“我不要。”
这种理直气壮,且毫无羞愧的双标让奚启失笑:“那么您拒绝的理由,也是我不同意的原因。”
终于明着承认不信任他了。
晏景似笑非笑地看了奚启一眼。
“那还是第一个办法吧。”说着抬起手。
奚启微微偏头,似有疑惑,但短暂迟疑后,还是握住了晏景伸来的手。
很快,晏景便明白了他一瞬迟疑的由来。
因为用不着牵手,至少,现在不用牵。
奚启拉着他,先是寻了个隐蔽干净的地方,又拿出符咒,慢悠悠在周围布置防护法阵。
“既然还未开始,你牵我手作甚?”
被拖着走来走去的晏景道出不满。
奚启解释:“我以为您想这样。”
晏景明确否认:“我不想。从来都没想过。”
这家伙绝对在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戏耍他。
识趣的就自己放开!
至于为什么不主动抽手,因为晏景觉得那样会显得他很傻很被动。
他是罚恶使,他才不会怯场,不会大惊小怪。
“好吧。”奚启一向不落晏景的面子,至少明面上是这样,“可现在阵法布置完成,要正式开始了。”
他与晏景相对而立,单手解下眼上缎带,将两人牵着的手绑住。
银色的光沿着缎带的纹路亮起,奚启睁开双眸,眼眶中银白色彩仿佛流动了起来,晏景感觉一阵眩晕,元神在被拉扯。
“不必抵抗,放轻松。”
轻缓的声音传来,带着安抚,或者说蛊惑人心的力量。
善恶律没有警报,说明目前的奚启没有恶意。
晏景放松精神,任由元神被他的力量吞没……
再睁眼是一片灰蒙蒙的空间,周围空空荡荡,飘荡着一股隐约的焚香味道。
仔细去闻又没有了。
奚启与他面对面站立,双眸紧闭。
纤长的睫毛颤动,投下一片跳动的影子,那双眼缓缓打开,竟有了正常模样。瞳孔偏细长,色泽幽而亮,像有百种情意。
不怪画师钟爱描绘眉眼,确实是皮相的魂灵所在。
“满意您看到的吗?”
留意到晏景目不转睛的模样,奚启含笑询问。
“还行。带路吧。”
没有得到否定的回答,奚启颇为意外。
但晏景不再说话,也不再看他。
奚启牵着他往前走去。
走动起来晏景才发现这片空间并不空荡,周围灰蒙蒙的空间似有实体,因人走过荡开圈圈涟漪。还不时“故意”在他面前打个旋儿。
“您觉得这里怎么样?”
元神离体进入的领域无外乎精神空间。
可这里什么都没有。
经过了伪装?
是啊,以奚启的惯于伪装的个性,怎么会把精神空间直接展现给他呢?
有了这一猜测,晏景也就理所当然地给出了负面评价:“不怎么样。”
对于这个评价,奚启未置一词,只道:“若我带您在此境走上一天一夜,您会生气吧。”
“知道就好。”
奚启停下脚步,手肘一收,将晏景拉至面前,随后脚尖一点,灰蒙蒙的空间骤然从脚下碎裂。骤然失重,晏景下意识抓住奚启臂膀。奚启则托住他的手臂,助他稳住身形。
一晃眼他们已回到了之前所在的区域。
晏景又有了新的意见。
既然这样就能离开,那方才奚启拉着他走什么呢?
总不会是真叫他欣赏那片什么都没有的空间吧。
丢开腹诽,他看向四周,视野里的草木都变成了一团团朦胧的色彩。
这是……奚启平时眼中的世界?
晏景往自己肉身的方位瞧去,看到了一团耀眼的,流动着“文字”的金红色光华。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善恶律在他体内和召唤出来时色彩是有差别的。
果然,奚启不但知道善恶律的存在。甚至时时刻刻都能瞧见。
“很漂亮,对吧。”奚启靠过来,轻声感叹,语气中不无渴慕。
晏景觉得一般:“跟夜照火似的,八百里外都瞧见了。”
他说的是修界一种用于照明的法器,以明亮著称。
奚启摇头:“从您口中听到好话还真难。”
哪怕是对自己。
在躯体心窍处,还有一圈暗红色的道纹环绕,如同干涸后的血。
怕逼得晏景鱼死网破,蕴华宗并不常动用这道宗门契约,但被人在脖子上套了根链子这件事,本身就足以让晏景恨得牙痒痒。他收回目光:“带路吧。”
奚启蹲下身,将手摁在地上,并示意晏景照他的模样做。
手一接触到地面,晏景便感觉到西南方向传来强烈的能量波动。
“准备好,要进入祟脉了。”
话音落下晏景便感觉被吸入了一股磅礴的能量流之中。
“灵”与“秽”交杂,异常地拥挤,难辨时间与方位。失去方向感,让晏景陷入了不安,唯一能让他稍感镇定的是与奚启若有若无的联系。
因为那根缎带?
一只手从乱流中伸出,捞住他的腰往后一带,抵上结实发烫的胸膛。
虽然这让晏景从迷失方向的不安里恢复,但也给他带来了另一种不安,被危险的对手靠近的不安。
“我自己会走。”他说着就要掰开奚启的手。
奚启扣住他的手腕:“您就体谅体谅我吧,我坚持不了多久。”
感到晏景卸了力,奚启也松开他的手腕,抬手朝某个方位发动了术法。周围的能量骤然开始飞快倒流,等再次停下,他们似乎进入了一个空旷的地下空间。
一来到此地,晏景体内的善恶律便疯狂作响,甚至发烫。
祟物就在附近了。
但眼前还是色彩混乱的元神视角,晏景难以分辨周围景象。
奚启从后面捂住他的双眼:“您现在的视野是受了我的影响。屏气凝神,闭上眼想象您平时看到的景象。”
晏景按照指示,等奚启的手掌撤去,再睁眼,所见便与平素所见一般无二了。
他撇开奚启搭在自己腰上的手,上前两步,打量起眼前的空间。
他们面前是一处空旷的洞穴,整体呈圆形,石壁上有人为开凿的痕迹,还刻画了防止力量外溢的符文。洞穴左侧有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通道,后面似乎还有其他洞穴。
晏景抬脚踏入了通道,然而奚启却并未及时跟上。
他回过头,瞧见奚启停在了狭窄的通道入口前,一手扶着额头,一手摸索着刻了符文的石壁。
这种防止能量外溢的符文在某种程度上也能防止元神穿过。而晏景刚巧能进入的高度却让他结实撞到了额头。
“你……看不到?”
教他如何恢复正常视野的奚启自己却看不清?
奚启低下头,无奈之余还露出些许惭愧:“被您发现了。”
晏景稍作犹豫,朝他伸出了手,又想起奚启瞧不大清楚,便试探性地碰了碰他的手背。
而奚启却往后缩去。
这份戒备让晏景想到了演武场时的奚启。
既然他现在这么警惕,那么自己就没必要太警惕了。晏景果断抓住他的手掌:“退什么?担心我吃了你不成?低头。”
奚启没有回握但也没有挣开,保持着这个姿势,由着晏景拉着他向前。
通道很窄,哪怕是元神身处其间也感到逼仄。两侧的石壁阴冷、潮湿,缝隙空洞里还隐约能瞧见一点肉色,似乎有什么“生物”长进了这些石头里。
耳边有隐约的潺潺水声,应该是地下暗流。
正是通过它,被洪水吸纳的地气才能汇聚于此,蕴养祟物的巢穴。
规模庞大的法阵、人工开凿的洞穴……
无一不在彰显着人为的痕迹。
转过拐角,晏景忽然顿住了。
扑鼻而来的尸体腐臭味也让奚启明白了缘由。
新的洞窟里是一片尸骨……尸骨海。
这个洞窟尤其巨大,长宽约有十来丈,深则不知几许,顶端还有一个被封住的数丈宽长的开口。
不难想象其作用。
——投放押送来的活人。
晏景扭头继续往前。
奚启感觉被握着自己手掌的手紧紧收紧了,对他轻缓的回握也一无所觉,似乎沉浸在某种心绪里。
循着能量波动的指引,他们来到了祟气最浓厚、狂躁、污浊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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