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为了我这个不争气的身子,您何苦委屈自己,九泉之下,吾亦无颜面对主家。庆王府乃龙潭虎穴,您还是走吧。”
阿姊言犹在耳,直至去世之际,她哀恸地一遍遍嘱咐他离开,对于其他,却始终缄口不言。
原来如此……
竟然此如……
铺天盖地的荒谬之感袭来,成景泽缓缓阖上双眸。仅凭一抹几乎消失殆尽的残痕,或许不足以佐证。但有些事,便是这样没道理。
“陛下……陛下!”都兰唤了她两声。
成景泽睁开眼眸,对视的第一眼,都兰并没有避开他的视线。她眼角微微颤动,成景泽想,他大概是猜对了。
第一次仔细凝视王后艳丽的容貌……并无相像。
他沉默地压下晦暗的心潮,面上冷淡如常。表面上看,这桩买卖是他先占便宜,之后能否兑现,全凭良心,并不牢靠。
都兰极善揣度人心,“吾信陛下一言九鼎。”
成景泽无言,他突然福至心灵地参透了一道未解之谜。当初,刘氏为何笃定地站了出来,平息内乱,甚至辅佐他登基?除了内忧外患形势所迫之外,她手中一定握着所谓的断然能够扳倒自己的筹码,只待合适的时机,一击即中。
如今,筹码是什么,他已然心知肚明。外族血统的皇帝,确然不容于天地。至于时机,他此番全须全尾地从乌蒙皇城走出去,便是加了一道铁证如山。之后,康王不必再冒险通敌,只需鹬蚌相争,静待渔翁得利即可。
长久的沉默,令都兰拿不准,关心则乱,她也有猜不透的人情世故。这桩买卖,说白了她付出有限,所求甚大,并不对等。
“陛下,”她私心补充了一句,“诸般亏欠,吾定当竭力补偿。”
亏欠?补偿?
成景泽目色一凛,“无需。”
至此,再无多言。
都兰离开前,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递了过去,“世子……”
成景泽眼刀横扫过来,都兰心尖一颤,她突然醒悟,无论开不开战,有没有这桩交易,乌伦的命已被阎王殿记挂上了。
是她思虑得浅了,献上解药,本为陛下拿捏世子添砖加瓦。未曾想,两个阴诡满腹的小人,居然生出个痴情的种来。
“此乃解药。”她舌尖泛苦。
成景泽接过,目下再无一分温度。
当夜,乌蒙皇宫意外走水。来时疾风过境,去时火光烛天。
乌伦暴跳如雷,若非族老拼死拽着,他当真要将都兰的脑袋砍下来。但出了这么一大桩吃里扒外的丑闻,死罪暂时可免,活罪难逃。乌伦血洗皇城,王后都兰、左贤王右明王投入死牢,一干涉事者就地正法,小王子软禁在偏殿。大王子亲兵接手皇都守卫,封城彻查,一无所获。
都兰仰望着牢顶天窗,容色淡漠。至此,她堪称算无遗策,心下却隐隐不安。如若前夜她亲眼目睹大晟皇帝将世子从这间牢房中抱出去时瞳底戾色,她该庆幸自己早一步施以援手。
一行人在夜色中寸步不停,出了乌蒙皇城,直奔十六部驻地。
之前无二于战中被乌伦副将三箭穿透脏腑,只余半口气,幸得十六部盟主金戈携族中巫医献上救命的丹丸吊着,方才缓过一线生机。此番秘密投奔,也是之前便商定好的。在彻底铲除飞鹰军内患之前,这里更加隐蔽且安全。
唯一的不妥之处便是金戈那位掌上明珠,似乎对世子心怀仰慕,金戈也有意玉成。正因如此,也算上了多一道保障。
将世子安顿妥当,验明毒性药性,请巫医谨慎地解了毒,已是三日之后。陛下寸步不离地守着,世子一直昏睡。
陛下离开前,面色比那万年沉积的寒潭还要冰冻三尺,留下照应的无一都不敢看。
陛下策马飞奔,一刻不停,直抵飞鹰军营地。
大帐之中,不比往日喧闹,只有寥寥几位举足轻重的将军在场。冯文斌与刘壤分站左右两侧,身后跟着各自心腹重将。
阶下跪地一人,身板挺得笔直,口中塞着一团麻布,目中燃火。
门外守卫撩开帘帐,成景泽大手一挥,止了虚礼,大步越过跪地之人,踏步上了地台,转身大马金刀地坐下。
先是冯文斌将战前筹备诸事一一禀呈,先锋营已驻扎在乌蒙边境,大部队整装待发。接着刘壤简述剩余主力归营后的安置,以及丰城内外近况。
一应军务处置完毕,帐中陡然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集中到跪地之人身上,神色各异。
“禀陛下,林枫通敌的证据确凿,”冯文斌将一沓纸张递上,“这里乃证人证词以及少部分未曾销毁的往来密信。并且,”他余光斜曳了林枫半目,“对于泄露军机,谋害世子行径,其供认不讳。”
成景泽接过证据,一张一张地看过去。帐内静得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各人瞟向林枫的目光大多透着古怪。
陛下阖上纸张,将林枫签字画押的证词叠在最上边,“只有这些?”此间种种,对于林枫如何与乌伦联络,设计埋伏等一目了然。但就其动机,以及为何单单将目标盯在向瑾身上,并无阐述。审案审成这样,着实有失水准。
冯文斌,“此人甚为嚣张,未得陛下应允,吾等未敢私自用刑……不若……”
“不必麻烦,”陛下打断,“朕亲自审。”
“陛下,”刘壤突兀地站了出来,“林枫此人居心叵测,罪不容诛。且因罪行败露,神识不属,竟说些不知所谓的话,不宜当众审讯,免得污了陛下的耳朵。”
成景泽微挑了下眉,“无妨。”
刘壤,“陛下……”
成景泽起身,走下来,行至林枫身前,后者仰首,直勾勾地凝着他,目似深渊。
“禀陛下,前方急报。”
门外传来呼喊,打断了帐中凝滞的氛围。审案自然没有军情紧急,但未得陛下授意,也无人敢将林枫带下去,于是刘壤亲自伸手,将他扯到角落里去。
今日早些时候,乌蒙骑兵偷袭了飞鹰军先锋营驻扎地。双方你来我往,皆未让对方占到什么便宜。乌蒙骑兵损失惨重,先锋营亦弃营退兵。
此一战意味着,乌蒙看穿了形势,不再抱有侥幸的心思,打算孤注一掷,倾巢而战。即便如今飞鹰军重整旗鼓,加上十六部倒戈,占据优势,但俗话说,哀兵必胜,乌蒙沉寂多年筹谋良久,此刻上下拧成一股绳,其狠戾决绝之势亦不容小觑。
局面至此,已无退路,大家摆开架势,献计献策。
“陛下的意思是……”刘壤犹豫,“撤回南边的队伍……若是……有异动……”涉及康王的事宜,目前并不适合拿到台面上来说,但大家都听懂了。
陛下一言以蔽之,“不会。”
陛下既然如此说,那便是十拿九稳。
撤回南边防线,兵力省了一大块,自然是好事。众人围在案几上的地图旁,就兵力排布、推进策略、粮草供给等等你一句我一句,不知不觉,天就亮了。
将后续作战部署梳理了个大概,诸位将军伸着懒腰,松了一口气。
不知谁一回头,正对上林枫阴恻不屑的视线,蓦地一惊,“他怎么还在这儿?”
就这么一句,又把大伙的关注点扯回到了之前的话头上。
陛下从不磨叽,自行走过来扯开林枫口中阻塞,问他,“此事受何人指使?”
林枫活动着僵硬的下颌骨,“无人指使。”
皇帝居高临下地审视,“为何算计世子?”
冯文斌:“陛下……”
刘壤:“时辰不早了……”
樊岱林,“那个,当时……”
陛下目光扫过,各自闭上了嘴巴。
林枫瞧得有趣,哼了一声,“这恐怕要问陛下了。”
成景泽淡漠,“你无有发问之权。”
“哈,呵呵,”林枫咬着牙,“陛下权倾天下,无所不能,拿住陛下的命脉,自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皇帝无动于衷,“何为命脉?”
林枫梗着脖子环视一圈,目光所到之处皆被避开,“陛下当真要我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直言?”
成景泽冷声,“你之前不是已然说过?”
林枫一窒,旋即恼羞成怒,破口大骂,“一国之君,做出此等人神共愤的丑事来,你有何颜面面对荣国公府世代英灵?世子爷当初真是瞎了眼,养了你这只恩将仇报的白眼狼。你要是还有一分良心在,自然愧对向家最后血脉,莫说予取予求,就是让你跪下谢罪,也是罪有应得。况且,你那姘头也不会让你慢待世子。”
“放肆!”
“陛下,他疯了。”
“来人……”
“慢着,”陛下一字一顿,“朕倒不知,自己做了何种丑事。”
众人将要再拦,陛下眼刀横扫一片,“众卿不是都听过了吗?”
这……话要怎么答?垂首默立片刻,众人汗都要下来了。
陛下将视线转回到林枫处,“说。”
林枫义愤填膺,“你,你与荣国公夫人男盗女娼,行龌龊之事,珠胎暗结,丢人现眼,天理难容。”
“嘶。”帐中一片倒吸冷气,诸位将军的头埋得更深了。
成景泽不动声色,林枫此番说辞尽在意料之中,但他莫名觉得,这人急赤白脸地揭露之下,尚有未尽之言。
一顿的工夫,大帐的帘子被人从外掀开,一道女声朗朗,“你才龌龊,你全家都龌龊,你瞎了狗眼!”
林枫鄙夷,“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华楚顾不上给陛下行礼,一巴掌拍他脑袋上,“你亲眼所见还是怎么着?”
林枫目眦欲裂,“京中铁证如山,你有本事偷天换日不成?”
华楚,“我当然没这个本事,不过,自然有人有。”
“谁?”
“本人。”只闻其声未见其人,华楚快步走回去,打开帘子,将崔嫣请了进来。
荣国公夫人一身铠甲,身姿飒爽,哪里有一点怀有身孕的迹象。
“这……”飞鹰军中核心将领,之前多多少少皆听过此传闻,甚至有崔家的默认。按京中言之凿凿的说法,深居简出的夫人此时此刻正是分娩在即。而眼前人,哪里有一丁点儿不宜见人的迹象。
“你……”林枫目瞪口呆。
崔嫣与陛下见过礼,转头站到林枫面前,“吾于数月前暗抵丰城,去过吕将军府上。至于你口中栽赃陷害,全盘子虚乌有。林将军,构陷陛下,毁荣国公府名誉,你该当何罪?”
林枫足足怔忡了有半刻钟的工夫,突然神情古怪,仰天悲鸣,“吾受奸人蛊惑,鬼迷心窍,卖国通敌,与人无尤……呃。”
刘壤上前揪住他衣领,但见他死死阖着口唇,不出片刻,乌血溢出,该是齿尖藏了毒。
“快,喊军医来。”
殿中一阵慌乱,临近门边之人掀开帐子,快步跑了出去。厚重地帐帘被大力掀起,又落下,转瞬之间,掩住了门外纤瘦的身形。
陛下看到了,崔嫣也看到了。荣国公夫人疾步走出去,不知在外面站了多久的小世子已然离开,背影在一座连着一座的营帐中间消失不见。
事有轻重缓急,崔嫣回来,朝陛下微微摇了摇头。
军医前来,一番救治,回天乏术。围观一众也不乏之前心有动摇者,不免唏嘘。冤有头债有主,内应自戕,军中清洗告一段落。但有些事需得理明白,有些话也要说清楚。这一耽搁,又是半日,其间不断传来乌蒙大军动向,军情跌宕。
直至晌午,陛下坐镇中帐,崔嫣先行离开。
夫人打听了一下,自行去往世子营帐。
“小瑾,小瑾。”她在门外唤了两声。
向瑾如梦初醒一般,起身将人迎了进去。他还穿着刚刚那一身,大氅都未脱下。帐子中地龙火盆一应俱全,却皆空置,未曾点开。
崔嫣坐下,“身子好些了吗?”
向瑾站在旁侧,“无碍,劳嫂嫂挂心。”
“别瞒我,乌伦是个手黑的。”崔嫣秀眉轻颦,“怎么不在金戈那里多歇一阵子,他族中大巫医术高明。”
她不知那边小公主的心思,向瑾自不会说。
“不好多叨扰。”
崔嫣颔首,一家人没什么需得藏着掖着的,况且她也不是婆婆妈妈的性子。
“之前刻意欺瞒,吾与你赔不是。”
“啊……”向瑾摆手,“不,不……嫂嫂说的哪里话?”
崔嫣摇了摇头,“彼时形势所迫,飞鹰军中人心不古,刘氏又虎视眈眈,恰逢你生了误解,我便提出顺势而为,不怪陛下。”
向瑾恍恍然,没有说话。
崔嫣以为他仍是不信,“陛下与你兄长情同手足,你住在宫中多年,该清楚其为人。当年在军中,世子爷将他带在身边,手把手教导,几乎形影不离。”提到亡夫,崔嫣面色柔和下来,不免多说了几句,“便是与我初次相约夜游,也不曾落下。”思及往事,荣国公夫人唇边带笑,“他们几个臭皮匠,摆下一连串的摊子,还以为我不知。你兄长跟个愣头青似的,非要大显身手,在射箭的摊位上连中三元,结果给我换了个半人高的葫芦回来。你说说,就他这般不解风情,还能教出什么心思玲珑的孩子不成?”
崔嫣三言两语娓娓道来,向瑾不知为何,却如灵魂出窍一般,眼前蒙着一层抓不住的云山雾罩,迷雾之后,似乎隐藏着血盆大口,亟待着着将他生吞活剥。
向瑾不置一词,崔嫣也有些拿不准。她非是心思细腻之人,琢磨着哪里还有心结未解开。
“最初,你该是误解了,陛下照拂馨宁盖因荣国公府之故,别无他想。话说,那丫头跟个皮小子似的,长得既不肖似其父,更不像我。”崔嫣起身,抚了抚向瑾额发,若有所感慨,“小瑾肖母,乃兄似父。”
崔嫣慨叹一息,话已至此,她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我走了,你早些歇着。”
从向瑾身侧走过,崔嫣一打眼,愣了愣,随口道,“兄弟总有相似之处,你二人颈侧这颗红痣,一模一样。”
倏忽,如一阵罡风过境,猛然吹开了迷雾。向瑾单手按向撕裂的心房,云开雾散之后,海市蜃楼崩塌殆尽,茫茫心海,无有生路。
无有预兆,却又有迹可循。回望来路,遍地狼藉。
门外,陛下伸出的手刚刚触碰至帐帘,兀地攥紧了,又颓然放下。
第90章
之前,大巫的确妙手回春,兼之不计代价的名贵药材堆着,几日的工夫,向瑾便恢复了精神。只剩下皮外伤,需得假以时日休养。本是归心似箭,但也没有急迫到一刻也留不下。只是公主一日来三回,探病之余嘘寒问暖,思慕之心昭昭,他属实无力招架。
于是,强行告辞,向瑾让无一带他回来。无二伤重未愈,但也无性命之忧,硬要跟着离开。
往后的几十年,向瑾有时会在不经意间恍然自问,若是未曾机缘巧合,他晚上那么一两日归来,一切会是不同的走向,还是早晚殊途同归?
然而,彼时泰山崩于前的当口,他大脑一片空白,无力思索。
晚些时候,陛下再次过来时,无一正一通忙活,替两位伤员整理床榻。
“嘘。”他朝陛下做了个手势,“世子刚睡下。”
帐中地龙点上不久,不足暖。
陛下望向无二,无声质询。
无二惜字如金,朝向瑾指了指,又阖上眼继续他的打坐。
无一摇头轻嗔,“你跟主子打哑谜呢?”
他径自替无二解释道,“大军开拔在即,营帐撤了不少,世子嫌他一人占用这么大个帐子,不合适。正好他二人一日三回,需得把脉喝药,住一起,军医照顾起来也……”无一脊背发凉,愣是将后边几个字塞回了嗓子眼儿里。
他将无二的床褥挪了挪,跟世子隔着楚河汉界。
陛下面无表情。
无一又挪了挪……挪了挪……
“要不……”
陛下转身离开。
无一心累,瞅了一眼心无旁骛的无二,又对着世子僵硬的背影,无声叹息。他直觉这两人出了大问题,但多年暗卫生涯积累的警觉提醒他,莫问。
接下来的半月间,大军陆续分批北上。荣国公夫人坐镇中军,没有人比她更适合那个位置。冯文斌依旧拖拖拉拉瞻前顾后,但对上刘壤的不假辞色横冲直撞,每每长吁短叹,无有法子。渐渐地,在崔嫣的调解下,一个主外攻城拔寨,一个主内调动协调,竟也意外地和谐起来。加之华楚与樊岱林两人左右先锋开道,飞鹰军原班主力人马憋的气窝的火发散开来,一路打过去,势不可挡。
战事顺利,陛下留守大本营,亦无需点灯熬夜。
他一连三日晚膳过后,去往世子营帐,皆吃了闭门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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