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瑾仍是将信将疑。
无一苦笑,“当然,大部分心志坚定者,并无异常。陛下素来在战场上神勇无畏,私下沉默寡言,无有病相。只是,在一次与乌蒙分支的血战中,对方不知从哪里寻些巫术把戏,惑人心智,那一场激斗格外惨烈,吾方几乎全军覆没。陛下带着先锋军残余不足百人突围,被接应回到军中之后,多多少少皆有神识混乱之迹。杜老挨个亲自诊治,也是在那时,察觉陛下病灶端倪。”
杜院判点了点头,“彼时症状不算棘手,陛下也愿意听我这老头子的话按时服药,只是叮嘱我不得外传。”
无一撇了撇嘴,“吾亦被蒙在鼓里,直到入京这三年,陛下屡有情绪低落之症与失控之举……最初,与朝臣后宫明争暗斗,手段狠戾了些,并无不妥。后来……总之,我实在担心,宫中御医又皆是外人,便飞鸽传书与杜老通了气……两相印证,老头急匆匆赶来。”
杜院判痛心疾首地锤了锤桌子,“今时今日,人微言轻,老头子不中用,陛下信不着……”
无一转头对向瑾道,“从前日起,陛下就未曾沾过床榻,不仅是世子操练的那台机关,院中其余物件他挨个折腾……昨日实在扛不住,眯了半刻钟,院判轻手轻脚把了脉……”
杜院判,“郁结深重,再不诊治,怕是后果不堪设想……”
无一,“陛下的午膳在养心殿与诸位大人一同食用,皆是御膳房操持,早晚他压根不食他物,就快成仙了……若非世子贴心,吾等就差大逆不道将他绑起来了。”
回去的路上,向瑾愁肠百转。他虽答应考虑,但一则事关皇帝龙体安危,即便是无一与杜院判比他更要亲近陛下,但防人之心不可无;二则若是将药粉掺入早膳,则是利用那人对他毫不设防的便利……孩子心里属实过意不去。
孰对孰错,孰轻孰重……向瑾直觉,无一同样有所顾虑,并未对他和盘托出。胡思乱想一通,他回到寝殿后门,福安替他守着呢。
“少爷,您去哪了?”福安插上门,揉着双眸,直打哈欠。
“去取些药膳,杜院判给我开小灶。”向瑾半真半假地糊弄。
“哦。”夜半三更,福安实在太困了,被向瑾推着就进了房,不出几息,打上了小呼噜。
向瑾却连床榻边也未沾一下,他瞻前顾后,毫无睡意。坐了也不知多久,鬼使神差地起身,蹑手蹑脚地从房里走了出去,来到雪庐门前。
他手一推,大门应声而开。向瑾吓得抖了一下,这道声响在寂静的夜晚,颇为清晰。等了半晌,未听到动静,他四下望了望,也未惊醒什么人,便壮着胆子跨了进去。
盛夏的午夜,连月色也是泛着热意的。向瑾掏出帕子,一边蹭了蹭额角涔出的汗滴,一边下意识绕着遍地大大小小的机关,往之前甚少涉足的雪庐深处走去。
走走停停,行至北端,突然,他猛地一顿,热汗顿时骤冷,浑身寒毛竖了起来。在距他几米之外的一道不起眼的门前,立着一个一动不动的人影。向瑾屏息望过去,从身高体态和说不出的熟稔中,他确认那道着玄色常袍的背影是成景泽。
向瑾心下稍定,但旋即又吊了起来。以成景泽的身手与警觉来讲,不该雪庐内进了人却无所察觉,任由自己靠近至此。他刻意往侧边挪了两步,发出声响,成景泽依然无动于衷。向瑾探过脑袋打量,冷白的月光被屋檐遮挡,成景泽的神色隐在暗影之下,陛下垂首的视线大约落在面前房门的锁头上。
这间屋子里有什么?
若是不欲人知,自有大把的机关锁具可用,门扇上这道明晃晃的看着有些简陋的铜锁意欲何为?
“陛下……”向瑾唤了一声,脑海中不断回闪晚间无一与杜院判说过的话,心鼓咚咚作响。
成景泽无有反应。
“陛下,”向瑾又往前走了一步,“您在作甚?”
成景泽貌似动了动,却没回头,而是单手搭上了门锁。
“陛下!”向瑾没来由地心头一紧,高声喝止。
成景泽动作一滞,顿了下来。夜静,人静,两人一前一后静默僵持着,似乎连呼吸也窒闷了起来。
就在向瑾不堪重负冲上前去的一刹,成景泽转过身来。
他深邃的眼眸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空洞的眸芯渐渐漫上少年的身影,成景泽恍如大梦初醒,习惯性地蹙眉,“你为何在此?”
向瑾差点儿晃了个踉跄,他深深呼吸了一大口,咽下蹦至喉口的心窍。
“臣,睡不着,溜达溜达。”向瑾瞄着成景泽的神色,“陛下,时候不早了,您还未歇息?”
成景泽捏了捏眼角,周身上下散发着掩不住的疲惫。这样的成景泽是向瑾不曾见到过的。或许是先入为主的印象过于刻骨铭心,无论是陛下还是飞鹰军的小将军,在向瑾心目中他始终像一柄顶天立地的剑,锐不可当,无坚不摧。
他的脊背是笔直的,眼神是锋利的,神态是冷戾而疏离的……一如眼下,仿佛适才的失态只是向瑾一时间的错觉。
“几时了?”他问。
“快寅时了,”向瑾试探着,“陛下,您要不要……”
成景泽打断他,“你回去吧。”
向瑾眨了眨漆黑的眼眸,半晌未动。
“怎么?”成景泽头疼,擅自揣测,“怕了?”
向瑾顺杆爬,“夜太深。”
成景泽烦躁地起身,“以后夜里不要乱走。”他大手在向瑾背上推了一把,护着孩子往外走。二人走出雪庐大门之后,适才上锁的房间上方瓦檐上悄无声息地跳下两个暗卫,手中各自扯着混天网的两个对角,密密麻麻薄如蝉翼的刀片在如水月华之下淬着着滢滢寒光。
“他娘的,”一个少年音响起,“快扶我一下,腿软了。”
无二斜了无十半目,“没出息。”
无十抬手敲向对方扔在抖个不停的腕子,“你有出息你别抖。”
陛下寝宫雕栏画栋占地宽广,成景泽的房间、向瑾霸占的厢房与雪庐隔着中心庭院,各自占据一角。成景泽无甚耐性地将向瑾送至卧房门外,转身就走。
“谢陛下。”向瑾站定,目送皇帝的背影原路返回,隐在雪庐厚重的大门之内,宛如被黑洞洞的夜色吞没了。
少年静止在原地,许久未动。成景泽与黑夜融为一体的轮廓反复萦绕在他眼前,不知怎么地,他心底躁动难抑。就好似偶遇多年前记忆中不可一世的百兽之王,原本以为对方仍是恣意张狂的模样,却不期然目睹兽王身背无形的枷锁,亲手将自己关进暗无天日的囚笼之中,
他于外间百思不解,无能为力。
至此,晚间所闻,向瑾至少信了七分。
回到房间,向瑾合衣躺在床榻之上,半梦半醒之间,他忆起一件旧事。
彼时,荣国公夫人刚刚去世不久,父亲与兄长从前线赶回处理丧事,又匆匆返回军中。他一个五六岁的小人儿,懵懵懂懂,但也直觉家中凄凉,赶上年节,他喜欢带上福安前往丰城驻军的营地凑热闹。
那一年中秋,营中正热热闹闹地派发大花馒头。连年征战,军费拮据,荤腥基本见不到,能吃上掺着白面粉的馒头一年也就两回。
向瑾坐在伙房外的大石头上,一手拿着馒头,一手举着厨子特地寻给他的白嫩嫩的鸡蛋,吃得正香。突然远远望见几个异族打扮的牧民跪地磕头,不知在说些什么。
福安从那边跑过来,递给他刚煮好的奶茶,小大人似的描述,“那边好像在说山里闹了野猪,把他们的人伤了,帐篷拱了。捉不住,来求军爷帮忙。”
丰城地处边塞,早年与十六部通商,往来杂居,算得上和谐。几年前,武帝忌惮庆王,下旨闭关锁城,切断大晟境内各城镇与异族往来。庆王阳奉阴违,并未真正施行。是以,丰城依旧开放,向瑾打小也见惯了街市上穿梭的各族胡人。丰城驻军隶属飞鹰军分支,距离十六部散居的草原戈壁不远,与周边部落尤其是定居的牧民往来频繁。
他们求到这里来,并不突兀。
但驻军纪律严明,正式派遣士卒步骤繁琐,一只野猪而已,不必大动干戈。恰好赶上中秋,平日里找不到由头入山,伙头军的伙长灵机一动,拿着那野猪最好,拿不着顺路逮上些獐子兔子野鸡啥的,给弟兄们喝上点儿肉汤也是好的。
于是,他口头上与上级知会一声,叫上四五个兄弟,抄着烧火棍与长枪,就随着牧民进了山。一路风风火火,走出去老远才发现,身后竟然坠了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娃娃。
“我的个小祖宗,你们怎么跟来了?”伙长一把将向瑾抱了起来。
“我来抓野猪。”向瑾拍了拍小胸脯。
“哈哈哈哈,好,虎父无犬子,咱们今个儿就看小少爷的了。”
众人善意地哄笑,没当真,但也没把孩子赶回去。当时,大家皆以为,这一趟不过是借着收拾野猪的引子,顺便猎些野味打打牙祭。谁也不曾料到,他们会在山中迷了路,并且猝不及防地碰到了作乱的野猪,不是一头,而是一群。
这也算是桩天方夜谭,年岁最大的老伙夫活了五十多岁,从未曾听闻过,野猪这玩意还能扎堆成群。五六头成年野猪,龇着獠牙,横冲直撞。向瑾被几个牧民围着,护在树林后边,眼睁睁看着一队伙头军被野猪冲得人仰马翻,烧火棍脱手,长枪对上獠牙,好似鸡蛋碰石头。很快,鲜血染红了山石,伙长高声疾呼,“快,少爷,快跑……上树,爬上树……”
向瑾已经吓傻了,福安哆哆嗦嗦地挡在他前边。几个牧民守在身前,突然跪倒在地,口中喃喃不知说些什么,神态无比虔诚,对着山顶的方向磕头。向瑾能听懂一点胡语,慌乱中也分别不清他们是在求哪家的神明。不过,这些异族牧民向来是这样,遇到天灾人祸,比起逃跑,他们更倾向于求神拜佛。常来荣国公府送羊奶的婆婆曾跟他说过,戈壁滩上的民众信奉,命中一切劫数皆是神明惩罚所致,逃不掉,唯一的指望只能是祈求神祇饶恕。
一只野猪冲出人墙,奔着树林而来。向瑾踩着福安的肩膀拼命往树上爬,寻了根粗壮的树枝扒住了,又伸手拉福安上来。福安的腿还来不及离地,野猪已经冲到跪地的牧民面前。
“快跑啊!”向瑾焦急地大喊。
而那几个牧民跟认命了似的,除了磕头,一动不动。向瑾一只手死死抓着树杈,另一只手捂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兀地,一声狼嚎穿破云霄。紧接着,是连续不断的野兽嘶嚎,伴着人声杂乱的呼喊。
地动山摇般的响动震得树干摇晃,向瑾哆哆嗦嗦地,好半天才敢将手拿下来。就在他眼膜前,树根底下,一只身材巨大,比最强壮的野猪还要大上几圈的纯黑色苍狼一口咬住野猪的脖颈,将肥硕的野猪钉在地面上。远处,横七竖八地躺着其他野猪的尸体和从天而降的狼群。
“阿拉神佑。”
“真神慈悲,饶恕您的子民吧。”
牧民保持着叩拜的姿势,不断高呼。
大获全胜的苍狼似乎是往树上斜睨了一瞬,无视身上的伤口,转瞬便带着群狼消失于山谷深处。
幼时,先生给他读过异族神话故事,向瑾也不止一次曾在城中胡人开的店铺中见过他们祭拜兽神。他模糊地意识到,在这些塞外牧民心中,野兽代表着高于人的智慧与力量。但他从未如此直观震撼地感同身受,这种匪夷所思的信仰的力量,在他幼小的心底留下了具象。
多年后,成景泽给他的第一印象,便宛如这只苍狼。天神下凡,所向披靡,穿梭山野如履平地。
迷迷糊糊便到了早起的时候,向瑾打着哈欠守在灶房里的小炉子旁。他收下了无一带来的药粉,却没有即刻轻举妄动,他还需要几日时间,来确保万无一失。
“朕脸上沾了土还是开了花?”在向瑾第无数次走神偷瞄他被抓包之后,皇帝忍无可忍。
少年腹诽,既无土也无花,只有黑眼圈和红血丝。但他心虚,老老实实地任由叱责,勤恳操练。
一旦打破那层慕强仰视的光环,很容易窥探,高高在上的皇帝非是铜墙铁壁,也没那么薄情寡性。
今日是崔嫣带向馨宁进宫的日子,适逢刘霄身体不适,告了半日的假。成景泽上朝后不久,向瑾便收拾妥当,带着福安去了慈宁宫。若不是为了见嫂子和侄女,大约这辈子他都不愿意踏进太后的地盘。刘氏佛口蛇心的手段令他厌恶,少年人不惧明刀明枪,却对来自上位长辈的拿捏暗算感到心有余悸。
陪着刘氏虚伪客套一番,向瑾与崔嫣几乎没有说话的契机。好不容易熬到内务府来报,陛下照例给郡主的赐礼准备妥当。向瑾拉着向馨宁告退,一瞬也不乐意多待。
“近来府中热闹了些,舅父回来了,还带了几个漂亮的……”向馨宁人小鬼大,“反正不是舅母,也不算姨娘。”
向瑾无奈,“小姑娘家,不要掺和长辈的家事。”
向馨宁噘嘴,“我不喜欢舅父,母亲原本也不喜欢,不过最近好似缓和了些。”
向瑾拿她实在没辙,“多吃两块,堵上你的小嘴巴。”
“唔唔,”向馨宁推开,“陛下是不是当我还是小孩子,为何总是赏我糕饼?”
向瑾挑眉,“你为何不自己问他?”每次向馨宁离开,皇帝与林远都会等在那条僻静的巷道上,小丫头已然知晓成景泽的身份。但每每只有林远会逗他说几句话,陛下并不作声。
“我不敢。”向馨宁实话实说,“陛下瞧着怪凶的。”
“有吗?”向瑾失笑。
是日,他破天荒地在成景泽目光落在向馨宁身上时,盯着陛下瞧了好一会儿。原来陛下也不是铁石锻造的,他深不见底的眸光中有一闪而过的恰似温情的波动。只是不明显,小丫头无从甄别。
“快走吧,下月初带妹妹去看你。”林远朝向馨宁一个劲地摆手。
向瑾突然福至心灵,以往他以为林远每月巴巴地换好轮值的时辰擎等着,陛下只是好心陪同。他忘了,林远虽也不便常去崔府,但并不是在宫外见不着。
谁是陪客,他压根整反了。
翌日清晨,无一前来。
“抱歉,今日仍是不妥。”向瑾又拖了一天。
无一未行催促,只是拆台,“小世子,您就做这个糊弄陛下?”
向瑾骄矜,“有的食便不错了。”
无一耸了耸肩,刚要离开,又被向瑾拦了下来。
“无一大人,”小世子眸光灼灼,“我想打听一事。”
无一微愕,“您说。”
“陛下与兄长,果如传闻,情同手足?”
无一:“……陛下与国公,的确乃莫逆交好。”
向瑾追问,“怎么个好法?”
“这就说来话长了。”
“您长话短说。”
无一略作沉吟,“便不说那些战场上互为脊背的事了,朝中民间多有传闻。”他顿了顿,坦率道,“若无向帅慧眼识珠,陛下必然非今日之陛下。”
向瑾打破砂锅问到底,“大人此话怎讲?”
无一也爽快,“当初认祖归宗非陛下心甘情愿,盖因阿姊病重,需得庆王府库中珍稀药材吊着。王府中规矩多,陛下过得憋屈,自请从军。但军中亲庆王世子一脉的将领处处打压,时任主帅荣国公亦不喜陛下阴沉的性子。只有向珏将军力排众议,信任陛下照顾陛下,方才有后来的一战成名。”
无一愤愤不平,“彼时,陛下也不过刚满十五岁,屡屡身先士卒,浴血奋战,也曾被寄予厚望,众人追捧。”
庆王甚至得意忘形,在登基之后,立马封了太子,亦给成景泽封了王,以示嘉许。
无一咽下后半句,但向瑾已然领会。打从何时遭受诟病,当然是始于谋逆。只会带兵打仗的靖王居然不自量力,犯上作乱,还被其得逞,着实没天理。
成景泽这个皇帝做得称不称职,向瑾不知,但显而易见并不愉悦。
他斟酌再三,将那一句“为何要反”吞了回去。这么幼稚的问题,不值一问。
午后,刘霄晚了会儿才到。
向瑾不着痕迹地端详着他显然过于厚重箍身的外袍和无有血色的面庞,不放心地问道,“先生若是身子不适,何不再歇息几日?”
“科举封卷在即,有些事务耽搁了。”刘霄翻开了书本,略过了向瑾的关切。
一切如常,先生循循善诱,妙语如珠。甚至在提及正在进行中的科举考试,还逗向瑾,“世子明年要不要试试?”本朝勋贵不必科举入仕,向瑾荣国公世子的身份只待及冠便可袭爵,更无需折腾。但亦有出类拔萃的士族子弟不靠荫蔽,凭真才实学考取功名,即便做做样子点到即止,也堪称佳话。
相似小说推荐
-
娶了个不受宠的omega(好橘一大橘) [近代现代] 《娶了个不受宠的omega》作者:好橘一大橘【CP完结】长佩VIP2022.5.2完结1.45万字50.93万人气1,62...
-
蒙尘(青石018) [近代现代] 《蒙尘》作者:青石018【CP完结】长佩VIP2024.4.29完结3.15万字37.20万人气1,153海星 简介: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