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空荡荡的街道,寂静得让人脊背发凉。
裴皖的心跳如鼓点般急促,他咬着牙,加快脚步,飞快往前跑去,目光紧紧盯着前方——
果然!就在他又匆匆掠过一个转角后,又是熟悉的街道,一模一样的建筑和店铺,全是如出一辙的场景!
失控感像一张巨大的网,将他死死地困住。
裴皖的脚步猛地一顿,眼睛瞬间瞪大。
裴皖这时才意识到中计,然而却来不及了。
四周寂静无声,而他无处可逃。
一股寒意从裴皖脚底缓缓升起,顺着脊梁骨窜遍全身。
第27章 谪仙执卷故梦成册
只见眼前缓缓现出两个身形来,一个唇红齿白风华绝代,一个面容冷峻俊美无双,不是郁玄亓幸又是谁?
“哟,你好啊裴公子!”亓幸笑眯眯冲裴皖打了个招呼,忽地话锋一转,“或者说,该叫…老文?”
裴皖嘴角一抽,竟立马变成了女子模样,露出那张清秀但难掩疲惫的脸来。
亓幸走近了,伸手拍拍文卷的肩,啧啧称奇:“老文,你说你,居然那么能跑,我差点没跟上,还被你摆了一道——还好有郁兄啊,不然我一个人可逮不住你。”
文卷脸色黑了黑,已经知道了他们的策略。
从她走出仙乐楼起,亓幸就开始跟踪她,目的便是要将她往北边赶。
那条巷子有三个岔路,除了文卷进入时那条路,剩下的,一条南,一条北。
而仙乐楼坐落在南边,她自然会往北边跑。
而北边,自有郁玄布下的障眼法困住她。
是了,文卷为神,若非也有郁玄这个神来布阵,怎能拦得住她?
文卷轻舒一口气:“好了小亓,你想问什么?”
亓幸摸了摸下巴:“我想问的可多了,不过现在还有更要紧的事。”
他回头冲郁玄扬起笑:“郁兄,我们先去仙乐楼吧!”
文卷一愣:“去干什么?”
亓幸道:“老文,你把人家姑娘丢在那里可不厚道,得赶紧回去引魂啊!”
文卷沉沉道:“我已经做完了。”
亓幸叹气:“唉,你这又是何苦——隐瞒身份在乐丞姑娘身边,每次来都要消耗大量法力替她引魂,你已经够累的啦。”
引魂极耗法力,因此,来仙乐楼一次,文卷甚至几天动用不了法力,精神上也会更疲乏。
就在这时,传灵响起。
亓幸接通,不知对方说了什么,他一阵“嗯嗯啊啊”,然后挂断了。
“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老文你先听哪个?”亓幸慢悠悠举起两只手,分别竖起一根手指。
文卷不解:“这是…?”
“哈,那我先说坏消息。”亓幸清了清嗓,“老文啊,你平时做事那么认真,在自己这感情大事上也太不走心了。你也是凤凰国人,还是乐丞公主一派的,那些亡魂不连带着恨你就不错了,怎么可能引得了?”
文卷面上肉眼可见地闪过一丝慌乱:“那妧娘她——”
“诶,听我说好消息。”亓幸又道,“好消息就是呢,先前我通知了老金和老尘,他们已经来了。就在方才我追着你满大街跑的时候,老尘已经替乐丞姑娘引魂成功了。”
文卷十分迷惑:“他怎么这么轻易就成功了?”
是啊,引魂条件那么苛刻,尘玉怎么这么轻易就成功了?
“咳咳,引灵成功,须得神仙心无旁骛,载体全心全意地信任神仙,不得有一丝杂念。对吧?”亓幸说着,忽然觉得有些热,不停摇着扇子,又凑近郁玄带他一道扇凉风。
文卷点头:“所以?”
亓幸道:“老文啊,你飞升三百年,我飞升五百年,老尘他可是已经在白玉京待了八百年,知晓的比咱只多不少。他能做到心无旁骛摒除杂念很正常,对吧?”
其实文卷疑惑的无非就是——他是如何让乐丞完全信任他,愿意对他敞开心扉的。
“所以我说啊,老文,你一向是咱们白玉京顶顶聪明的,唯独在感情大事上犯糊涂。”亓幸故作深沉地叹一口气,“反正,你回仙乐楼看看就知道了,有什么疑惑的就自己去问问乐丞姑娘呗——”
仙乐楼,乐丞屋内,一行人相对无言。
文卷心情有些复杂,因为尘玉方才的话。
“乐丞姑娘哪里是信任我,她是信任你,文师妹。”
“我报的是师妙皖师小姐的名号,可不是裴皖公子的。”
“我自称妙皖小姐的朋友,乐丞姑娘很爽快地答应了,引魂很成功。”
文卷略显局促:“所以你…一直都知道?”
乐丞轻哼一声,微微侧过头去:“你觉得你演得很好?”
文卷一噎。
她对于是否要向乐丞坦白身份一直犹豫不决,也因此并未太过刻意地隐瞒。
一来,凤凰国已经亡国,而她作为亡国师家的千金,实在不宜在流星国抛头露面。
所以,便以流星国的权贵——裴家公子的身份行事。
二来,她心里一直拿捏不准乐丞对自己的态度。
亡国那许多年,文卷怕乐丞不愿再见自己,一时冲动,扮了男子。
乐丞有点哀怨地瞪了文卷一眼:“你就这么不喜磨镜?回来找我还要以男子身份?”
文卷立马开口:“不是——你听我解释…”
她细致地分了几个方面给乐丞讲述,条理分明层次清晰。
该说不说,文卷的话十分具有说服力,可乐丞看她的眼神愈发无语。
“我说,你非要这样一副公事公办态度吗?”乐丞不满,“你当初跟着我的时候也没这么呆吧?”
文卷尴尬一笑:“抱歉抱歉,习惯了。”
金术扶额,亓幸也捂住自己的脸,肩膀止不住地耸动。
文卷觉得氛围实在怪异,视线转了一圈,最后归咎于这里人太多,于是把四人纷纷赶走。
亓幸等人风中凌乱。
“算了,不打扰她们相叙了。”亓幸拉住郁玄的手,向金术尘玉道谢过后,告了别,便去游赏了。
“哥哥。”金术有些心疼地扶住尘玉的肩,“可要休息一下?”
尘玉轻咳一声,摇了摇头:“无妨,不碍事。”
“都怪我…”金术这下是真自责,“早知道昨晚就不该…”
“咳,阿术。”尘玉唤他一声,脸庞微红。
他修的是灵虚派,与亓幸的缥缈派不同,是须得戒情欲戒嗔怒戒贪婪的。
因此每次破戒后,修为都会短暂下跌。
大概,得养上个十天半月才能渐渐缓回来。
尘玉轻轻牵住金术的手:“阿术,陪我出游吧。”
金术眼尾微垂,怎么看怎么可怜,闻言抬了抬眼,应:“好。”
文卷,不,或许该说师妙皖了。
她目不转睛看着南颂妧,看得后者有些不自信地摸上自己的脸:“我脸上有东西?——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师妙皖愣了愣,回:“没有。”
南颂妧无语,过了好半晌,终于忍不住笑出声,肩膀上下一耸一耸:“噗…哈哈哈,你好呆啊。”
师妙皖脸略微一红,轻咳一声,也稍稍放下心来。
纵使蹉跎三百年,棱角被削平些许,可到底她还是那个骄傲的公主殿下,熟悉的感觉让师妙皖觉出几分真实来。
“皖娘,皖娘。”南颂妧把玩着师妙皖的一缕发丝,不停唤她。
“嗯,怎么了?”师妙皖应。
南颂妧莞尔一笑:“怎么,没事就不能喊喊你?”
师妙皖也低低笑一声:“乐意至极。”
她看着南颂妧,好半晌,终于忍不住问出声:“妧娘,你为何…”
“嘘。”南颂妧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轻轻抵在师妙皖唇边,止住了她将要出口的话。
她眨眨眼,轻声道:“好奇我为何信那位神仙吗?”
师妙皖点头。
于是南颂妧又笑开,笑得微微沁出眼泪,师妙皖看着她,不明所以。
“皖娘,你一直这样呆吗?我可是听说了,天上的文卷神君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呢。”南颂妧堪堪止住笑,仍高扬着唇。
师妙皖耳尖微微红了红:“没有他们说的那般离谱。”
“哈,你别谦虚,我可熟悉你的性子。”南颂妧道,“皖娘,如那位神仙所说,我并非信他,亦并非信天,信神仙,而是信你。”
她顿了顿,又忍不住笑:“那叫什么…‘引魂’?常人难以成功,可你怎么便会觉得我会失败?你是不信我,不信自己,还是不信你我之间的情?”
师妙皖沉默许久,最后也轻笑出声:“是了,妧娘,我的错。”
“知道就好。”
“那,妧娘,过去我是乐丞宫的人,如今……你是否愿意成为我文卷殿的…另一个主人?”
“噗……”南颂妧笑得花枝乱颤,“我且问你,我上了天庭,会不会受欺负?若是这样——我可不乐意。”
师妙皖抿了抿唇:“没有人能欺负你。”
南颂妧挑眉:“你权力这么大?”
“飞升三百年,我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才到如今这个位置,便是为了有朝一日寻回你后能使你不必提心吊胆谨慎度日,而能逍遥自在,无拘无束。”师妙皖垂眸道。
“说得倒好听,我人生地不熟的,你要是欺负我,我找谁说理去?”南颂妧抱臂,轻哼一声。
“包括我自己。”师妙皖定定看着她,道。
“哈……”南颂妧托腮看她,“行,你确定你这大名鼎鼎的文卷神君忙起来能顾得上我?”
“公务不及你重要。”
“倒也不必…”南颂妧嘀咕,“我上了天庭,能帮你一起处理公务吗?我已经闲了三百年了。”
师妙皖颔首:“你是文卷殿的主人,自然可以做一切的主。”
“噗…”南颂妧一扬下巴,“好,那我勉为其难答应了。”
师妙皖浅浅一笑:“那,多谢妧娘宽宏大量,不计前嫌?”
“哼…我可没说不计较,之前的事还没翻篇呢。”
“妧娘想要何补偿?”
“我要你,一辈子在我身边。”
“求之不得。”
“不过,妧娘,这里不是我的领地,信奉我的人应当不多,你是如何听说我的?”
“…就那么听说了呗。”
“真的?没有刻意打听我?”
“…没有!”
《天庭典藏飞升纪》中有所记载——
神仙文卷,本名师妙皖,凤凰国师家千金,乐丞宫首席谋士。
飞升典——“千金绘蝶”。
彼时春和景明,百花园内姚黄魏紫争艳。
师妙皖着一袭月白襦裙,执青玉笔管,正在描摹满园春色。
宣纸铺就的石案旁,几瓣花随风飘落,沾在她的鬓角。
“此处终究缺了灵韵…”她搁下狼毫,蹙眉思索。
忽见数只彩蝶翩跹而过,翅上金粉在日光下流转虹光。
顺着蝶群望去,但见花荫深处斜倚着一位华服女子。
那女子以金丝软枕垫着臂弯,广袖垂落花丛。
玉簪斜插的云鬓边,生着两朵清雅别致的白玉兰。
最妙是那双含情目,似醉非醉地睨着纷飞的花雨,朱唇噙着半枚沾露的樱桃。
满园牡丹,在她裙边竟都失了颜色。
师妙皖指尖微颤,急忙蘸取胭脂色。
笔走龙蛇间,将美人眼尾那抹慵懒的风情,唇畔欲坠的樱桃汁液,乃至衣袂间流动的暗纹,都细细勾勒。
尤其点睛处,是特意留白蝶翅,待其自然停驻时以金粉点缀。
此画后来题名《天香蝶恋图》,画中美人不是乐丞公主南颂妧又是谁?
这“千金绘蝶”的典故,便成了二人缘起的佳话。
后世临摹此画者,总难再现原作神韵——
画中美人眼角那颗泪痣,原是师妙皖不慎抖落的墨点,却成了整幅画最动人的意外。
正如她们后来的故事,那些阴差阳错,反倒成就了最惊艳的命定相逢。
有些墙上爬着新发的藤,翠色浅浅,挨挨挤挤。
门前的老树上,新叶儿嫩绿,有些已舒展得匀匀净净,在微风里沙沙轻响。
桃花开得热闹,粉瓣儿一簇簇挤在枝头,偶有几朵落在地上。
杏花也不甘示弱,白白净净地缀满枝丫,引得几只蜂嗡嗡地忙。
“郁兄。”亓幸唤道,“今儿春光正好,咱们去踏青吧?”
郁玄道:“随便。”
于是,亓幸一路买了各种东西。
精致的点心,香甜的果酒,他在前头大手一挥就是一沓银票,郁玄跟在后头大包小袋地拎着。
兴致勃勃,行至城郊一处桃林。
只见满树繁花灼灼盛放,粉云缭绕,微风拂过,花瓣如雪飘落,溪水清澈。
朝曦煦然,春晖摇曳。
亓幸欢快地踏上那柔软的花瓣小径,回头看向郁玄,眼中满是惊艳:“郁兄,好美啊!”
郁玄颔首,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亓幸在桃花枝映衬下愈发绝色的面庞,微怔,道:“尚可。”
两人缓缓前行,四周静谧而美好,只有彼此的脚步声和偶尔传来的鸟鸣声。
亓幸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轻轻嗅着那淡淡的花香,赞道:“好香。”
临近一溪,溪水潺潺流淌,波光粼粼,清澈见底,鱼儿在水中自由自在地游弋。
溪边垂柳依依,柳枝嫩绿,偶尔拂过湖面,泛起层层涟漪。
“郁兄,等我给你编个小玩意哦。”亓幸三两下将采来的柳枝编成了一个草帽,戴在头上,还挺像模像样。
桃花开得极盛,亓幸犹豫片刻,还是没舍得下手,于是只在地上拾花。
不一会儿,手上就捧了一大把。
郁玄见亓幸似乎很轻易就编成了一个花环,没太看明白,
亓幸得意地将花环举起来:“郁兄,看我编的!多漂亮!”
说着,就往自己头上戴去,又想起自己头上还有个草帽,顿了一下,又想为郁玄戴上。
郁玄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但还是被亓幸一把拉住:“郁兄不要跑…”
亓幸努力将花环往郁玄头上戴,嘴里还念叨着:“郁兄,这个很漂亮的,这可是我娘教我的。”
郁玄无奈,只好任由他摆弄,最后还是戴上了那顶花环。
仿佛桃花在发间盛开,与他冷峻的面庞相映,居然显出几分柔和美好来。
亓幸扭头,看向泛着光的笑意,忍不住脱下长靴,赤着脚踏入溪水中。
溪水凉丝丝的,从脚趾间流过,十分惬意。
亓幸满脸笑意,欢快地叫起来,还不忘冲郁玄招手:“郁兄,快来玩!好舒服——”
郁玄在原地倚着桃树未动:“你玩。”
亓幸撇了撇嘴,向郁玄走了几步,埋头下去——
然后猛地捧起一滩水,向郁玄泼去。
郁玄猝不及防,被溅了一脸水,模样甚是狼狈。
“哈哈哈哈!”亓幸见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郁兄,反正你都湿了,就来陪我玩吧,郁兄——”
郁玄“哈”了一声,迈步走来:“行,你等着。”
“诶哟!郁兄!放我一马!啊!”
笑罢,两人浑身湿漉漉的,坐在溪边的石头上,微喘着气。
亓幸打开带来的竹篮,拿出糕点,递给郁玄,自己也往嘴里塞了一块。
午后的阳光透过桃花的缝隙洒在他们身上,形成片片斑驳的光影。
亓幸微微侧头,看向郁玄,只见他的侧脸在阳光的映照下少了几分冷淡。
他凑近,托着下巴看郁玄,道:“郁兄,我突然发现你有几分姿色啊。”
郁玄挑眉:“嗯?”
亓幸“嘿嘿”笑了两声:“郁兄容貌这般过人,也不知会便宜了谁?”
郁玄默了默,转过头去,道:“你想多了。”
“诶?”亓幸一愣,随即想到多数神仙并无伴侣,不由道,“噢,也是…”
“唉,反正我大概是不会成亲了吧?”他絮絮叨叨,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我哥肯定不会让我娶亲的。”
郁玄不置可否。
亓幸又道:“亓家家大业大,惦记的人数不胜数,因此每一代择婿择媳都要慎之又慎,生怕一不小心亓家就改了个姓。也幸亏老祖宗谨慎,要不然亓家怎么能传承一百多代家主。”
“我的话,可能还无所谓吧?毕竟我只是一个闲散公子,手下倒也没有太多产业…嗯,我哥就不一样了,他是亓家第一百三十八任家主,这嫂子怕是不好找。”
郁玄看了他半晌,问:“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亓幸一愣:“诶…想说就说啊,你又不是外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啊,郁兄。”
郁玄垂下眼,淡淡应了一声。
日光温柔明媚,微风轻拂,桃花纷纷扬扬地飘落。
“妧娘,还记得我们的初遇吗?”
“你指哪次?”
“什么哪次,难道还有很多次?”
“实不相瞒,那年春日宴之前,我已经派人盯了你好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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