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美酒加咖啡(一)
刘博览和齐农是一起在车站街的弘世电器厂职工宿舍长大的。98年电器厂倒闭,宿舍改建过一次,每层变成三间大概七十来平的小公寓。小时候,夏天傍晚刚下过雨,刘博览和齐农会挂在三楼的石围栏上发呆。空气闻起来像一听闷闷的罐头。
刘博览把头钻进雕花石栏杆的缝隙里,搁在那里问过齐农,半个河流镇的人都在弘世电器厂打工,一代一代人组装着插座板、焊接着电子元件。以后长大了要不要去远一点的县城打工,不要回来了。
齐农蹲在他身边,不知道在看远处的什么东西。
2005年年末,他们两个也是这样趴在石围栏上,等着陈迦行穿好外套出门。齐农手里玩着一支烟,有点不耐烦地朝屋里喊:“涂好你的脂粉没有?”
陈迦行走出来,穿着件厚厚的卡通牛仔布棉服,耳朵上扣副耳暖,手里拎着那个走到哪带到哪的奥特曼玩具。刘博览把烟灰弹下楼,说了声:“走了。”
齐农刚要往楼下走,陈迦行抬起自己那条短短的腿在他后跟上踹了脚。齐农转头抢过他的奥特曼扔下了楼。陈迦行要扑上去和齐农拼命,被刘博览拦腰抱了起来。他笑说:“小夹心,你再惹他一下,他把奥特曼腿脚给你掰断怎么办?”
陈迦行跑下楼捡自己的玩具。虽然差不多十岁了,但还是矮手矮脚一个。齐农和刘博览在后头开玩笑用土话叫他“小豆苗”。捡起奥特曼之后,陈迦行并腿坐在刘博览那辆掉漆掉得一塌糊涂的摩托上等他们下来。
每天傍晚,刘博览后座载着齐农,前头载着陈迦行开过旧车站,绕过镇中心圆盘,开出河流镇,一直要开到接近市区的商业街。老远就能看到春风街口亮着“寂寞芳心舞厅”的街招。晚上七点晚场开始前,他们会到那边先打点一下。
舞厅是2002年左右开起来的。老板是一个叫喜妹的女人。刘博览对她的印象就是长得像俄罗斯套娃那样敦实又矮小,涂着极艳的红唇,很喜欢拍着桌子大笑。他不知道齐农是怎么认得喜妹的。反正2002年“寂寞芳心”开业之后,喜妹把整个场子交给了齐农代管。过个把月,齐农就来拉刘博览一起看场。
刘博览骑着那辆漏油又冒黑烟的摩托车开过街道的时候,有一天就忽然想起了他和齐农小时候蹲在弘世电器厂宿舍楼上想着长大了要离开这里,去县城生活。风呼呼吹过来,刘博览眯起了眼睛。只是他蛮小的时候,爸妈就离婚,他妈妈身体非常差,现在住在镇上的医院。齐农的爸爸齐建铭从电器厂领完遣散费后,开始在县城工地干活。99年,工人之间发生恶斗开挖掘机碾人,不慎碾断了齐建铭的双腿。听人描述,他的两条小腿像某种活着的小动物滚回他的身体边上,不停地汩汩往外喷血。
齐建铭呆呆躺在泥地上,看着空中飘下来的雨丝,在昏过去之前像刚出生的小孩那样呜呜哭起来。
刘博览和齐农十六岁左右先后辍学,在镇上开始打工。到今年都已经年满二十二岁。
摩托车在街口停了下。齐农越过刘博览,伸手掀了下陈迦行外套上的帽子说:“把帽子戴起来。”
陈迦行低头抱着奥特曼,没响动。齐农又伸手过去拉了下他的耳暖说:“装什么聋啊。”陈迦行忽然抓住他的手掌,一口咬了上去。
齐农骂着脏话要跳下车揍陈迦行。刘博览边拦边劝。三个人绕着一部破摩托车躲来赶去。
这种场景每天晚上也要发生一次。车子再启动,风又呼呼灌过来。齐农把帽子拍在了陈迦行头上。车子绕进春风街,远处就是“寂寞芳心”的霓虹街招。
陈迦行熟门熟路跳下车,掀开厚棉布帘子走进去,抱着他的奥特曼穿过舞池到酒水柜台边去。做服务招待的静宜从远一点的卡座边站起身跟他打招呼。
整个“寂寞芳心”在白天的短暂休憩之后,闷着一股旧五斗橱和烟丝的气味。它不是90年代前后那种简单的Disco Pub,它是间黑灯舞厅。一种在世纪末解决了温饱问题之后,寂寞的人类开始想办法解决精神温饱的产物。
五块钱入场费,舞客这个价,进去找客的舞女也这个价。整个舞厅的风格样式都是喜妹跟省城的一些成规模的舞厅学来的,舞台实木地板,红绒布窗帘,半明半暗的红绿灯光。整个舞厅分出了一大块“浅水区”和一部分“深水区”。“深水区”的灯光要暗得多。
省城舞厅查得严的时候,就会把舞客变相赶到近郊的“寂寞芳心”。舞客一般都是那么一群人,穿新式样的连衣裙,肩头露出一截起球的肉色肩带或是旧垮垮的条纹衬衫,黑皮鞋红袜子,袜子勒口上一个不明所以的金色“福”字。碎花连衣裙手臂和条纹袖手臂热烘烘地缠在一起。
常驻的舞女会和新来的舞客在暧昧的灯光底下偷聊起关于齐农的传说。她们说喜妹的老公陈利远在前几年失踪过后,产业落到喜妹手上,过不久喜妹身边就跟了一个瘦瘦高高的年轻人。她们觉得齐农要不跟陈利远失踪有关,要不就是喜妹新找的小情人。
一曲结束,舞女又拉了一个舞客跳进“浅水区”。她继续说,反正前几年开始,喜妹的地头上基本都能看到齐农。齐农常年穿件胸口的胶印图案已经斑驳的白色T恤衫,运动橡筋头裤,话不多。有人在喜妹的地头闹事,报警之后,肯定是齐农带人先到。齐农坐下来给客人递烟,说:“不着急,有事先跟我说说看?”
客人坐在员工休息室的沙发上看他,不知道这支烟到底是接好还是不接好。齐农伸回手,转着手里的烟,朝坐在身边的人笑笑。
舞曲和舞曲之间停顿了半分钟时间。舞女抹着胸口的汗,朝靠坐在一边漆皮卡座上和刘博览闲谈的齐农看了一眼。她和那个包了她夜场的舞客重新搂在一起,继续谈起三年前,她有天在舞厅跳完日场回住所洗了下澡,再回来的时候,齐农刚要领着一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走进舞厅。小孩一头自然卷,眼皮耷拉着困懵懵的,胸口挂着家门钥匙,捏着齐农两根手指,跟着他钻进舞厅。
那之后,这个小孩几乎每天都会跟着他们来舞厅。
熟客会点点酒水柜台和坐在柜台背后的小孩说:“小夹心,一杯杨梅烧。”陈迦行跳下小转椅,从第一层的小玻璃罐里倒一小杯出来。他把杯子放在台面上说:“九块。”
舞客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开玩笑和他说:“小孩子看这里的东西看久了,眼睛会烂掉。”
陈迦行搂着自己的奥特曼,又仰头重复了一遍:“一杯九块,给我钱。”
舞客继续调笑:“真的。而且你这是打童工,我要是去和外边人说的话...”
陈迦行看着他,过了会儿,突然抽开柜台抽屉,把里头的一叠纸钞拿出来,塞在了那个舞客手里。舞客讶然问:“你现在是在贿赂我啊?”
陈迦行眨着那双剥壳荔枝一样的眼睛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在上一首舞曲渐淡,下一首曲子还没响起的间隙,忽然站到转椅上,朝卡座那边大喊:“齐农,他抢钱!”
齐农转头,站起了身,和刘博览交换了下眼神。舞客还没反应过来什么事。身高快一米九,像堵墙一样的刘博览已经过来拎着他往舞厅外面拖。
舞池里的人都停了下来。齐农靠在卡座边继续低头切着手里的纸牌。陈迦行伸手收回了小酒杯,坐回转椅上转来转去玩。
那天快结束的时候,刘博览逗他,拿他喝水用的卡通塑料杯倒了一点白葡萄酒让他尝尝。结果陈迦行酒精过敏,身上发热、起红斑。齐农边骂刘博览边送陈迦行去医院。陈迦行吃了过敏药之后,躺在齐农腿上睡着了。
是日凌晨,齐农背着睡着了的陈迦行推开镇中心医院厚重的玻璃门,走进2005年的冬天。天下起那年冬天第一场小雪。齐农咬着一支没点起来的烟,仰头看着暗蓝色的天空。陈迦行睁开眼看了一会儿四周,伸手摸了摸齐农的脸,好像要确认下在谁背上。
齐农闷闷地说:“醒了能不能自己下来走啊...”
陈迦行又把脸贴在他肩上,闭起了眼睛。他再醒来的时候,齐农躺在旁边的枕头上跟着动了动。床头的小台灯亮着。齐农挨起头,拿手背贴了贴他的额头,然后又躺下来,看着陈迦行说:“本来就不太聪明,待会烧得更傻了...”
陈迦行迷迷瞪瞪地看着齐农,过了会儿,忽然伸头在齐农脸颊上咬了一口。齐农痛地大骂了声脏话,坐起来在陈迦行嘴巴上不轻不重地打了几下,骂道:“得狂犬病了是吧...”
陈迦行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伸手抓住齐农要打过来的手掌,咧嘴笑了。
作者有话说:
全文11万字-12万字左右。暂时隔日晚六点半更新,加更或换时间会在作话提醒。原文案中“替暗恋的人养大他的孩子…” 这个情节仍旧存在的,只是重新编辑文案过程中这句话无法通过审核了,于是删除。介意勿看。
书名灵感来自我去年买到的一件衣服。
第2章 美酒加咖啡(二)
半夜,齐农又起来了一次。陈迦行已经完全退了烧。齐农走出房门,齐建铭也刚推着自己的轮椅出房间。齐农问他:“睡不着啊?”
齐建铭温厚地笑笑说:“我这个年纪这个点就是该醒了。觉不长。”
齐农蹲在卫生间里,把陈迦行吐脏的毛衣浸在红色水盆里。天花板上一颗挂下来的小灯泡,电线裸露在外面,光蛮暗的。地板是细小的绿白拼格砖,已经泛黄泛旧。前几年为了方便齐建铭上厕所,齐农和刘博览在卫生间里加装了一些扶手。齐建铭就在卫生间门边,看着齐农拎起毛衣,倒掉水,又拧开水龙头放水冲洗。
装好扶手那个午后,齐农和刘博览像训练小狗上厕所一样,训练齐建铭自己抓着扶手把自己撑到马桶上上厕所。齐建铭涨着一张脸,使了半天劲,还在原地待着。刘博览靠在门框边笑得一直捶齐农的肩膀。齐农还是过去,把他抱到了马桶上。
齐建铭有些泄气地看着他们。齐农说:“怎么啊,要帮你把着吗?”刘博览举手说:“叔,我可以帮忙。”
齐建铭佯怒着赶他们出去。刘博览哈哈笑着把卫生间门关上了。
齐建铭再出来的时候,刘博览说齐农去省城办事了。
夏天某个曝光且反白的午后,齐农开喜妹那辆小奔驰先去春风街的商铺看了下装修进度。里头行将装修完成,油漆工蜷在舞池中央打着瞌睡。齐农站在台阶边,想到自己十六七岁的时候,有人带他去过省城的黑灯舞厅。
但那间舞厅里出来挣钱的舞女都是四五十岁刚下岗的阿姨,穿脚后跟处破了洞的肉色丝袜,茉莉或者百合味的香水,粉底白得不合时宜。那些圆规一样丰腴的身体,跳起来能画出最标准的圆。
齐农闷闷地躲在深水区边上的长条凳上。带他进来的人拉了他一把,拉着他走进了浅水区的舞池。他们自己藏在某根柱子后头跳舞。齐农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在舞池里与他的脚或进或退。他抬头看了他一眼,此地昏黄的灯光把他的脸浸泡得温暖柔软,好像可以沁出茉莉或者百合的香气。
齐农重新垂下了头。他是在那首慢悠悠的舞曲中间,手指擦过他的手背的时候,明了了自己的心意。这是他对他秘而不宣的暗恋。
几年后,齐农帮他拎着行李坐上从省城市区去机场的大巴。他开玩笑揉了揉齐农的头,说:“你小子怎么好像一下子长开了。”
齐农紧张地推开了他的手。
他在车上半睡半醒。齐农一直抱着他那个茄色的手拎袋,侧头呆看着他。车子开过过江隧道的时候,他醒过来,在黑洞洞的车厢里伸了下懒腰。他们没有谈什么天。快下车之前,他随口和齐农说:“你去省城的话,有空就替我去看一眼儿子。”
齐农点了点头。
不管有没有空。有时候齐农觉得是因为他茫然地想起了杳无音讯的他,所以就去看看他的儿子。他儿子跟着妈妈和外婆生活在城西的旧小区里。齐农靠在街对面的树边,看着五六岁大的小孩抓着外婆或者妈妈的手走过小区门口的林荫街。
他会漫无目的地跟一阵。等他们走进了某栋建筑物里,他就讪讪地走开。
2002年那个夏天的午后。齐农在快装修好的“寂寞芳心”又想起他来。半个钟头后,他把车开到了省城那个旧小区门口。小孩的外婆每周六的下午都会去出去念经。她会带着小孩一起去。
但那天午后,她牵着小孩转了好几趟车,到了一个离家非常远的商业楼那边。她在他手里塞了一整罐的西瓜泡泡糖,然后蹲下来,用极蹩脚的普通话和小孩说:“外婆去办事。你呆在这里不动,明不明白?”
小孩抱着那罐西瓜泡泡糖,点点头。他看着外婆张皇地走过商业楼门口那排商铺,快消失的时候,转头看了他一眼。
小孩坐在台阶上,穿着件印着卡通机器人的背心和蓝色短裤。他低头转开手里的塑料罐盖子,闻着泡泡糖里那阵人工香精的气味,闭起了眼睛。
齐农去买了包烟,走回车上的时候,看到小孩还抱着那罐泡泡糖呆呆地坐在大太阳底下。日光晒在露在外面的皮肤上,慢慢晒得有些痒,有些疼。他手伸在罐子里思忖着什么,过了一会儿,抓了一颗绿色的泡泡糖塞进嘴里。
整一个燥闷的午后,他们一个靠在车窗边,一支接一支抽着烟,一个一颗一颗挑拣着不同颜色的泡泡糖塞进嘴里。
商业楼门口来来往往的人,丢下烟蒂,丢下瓜果皮壳。西晒太阳照到车前窗的时候,齐农觉得那个六七岁的小孩应该和他一样已经明白,其实没有人再会来接他回家。他被扔掉了。他举起透明塑料罐,认认真真数着里面的泡泡糖数量。数完之后,好像困倦了般把额头搁在罐子上。
陈迦行长大的数年间,经常梦返那个商业楼前广场。他和满地的塑料包装、烟蒂、橘子皮一样,被人随手扔在了路边。但他作为一个小孩子,唯一能做的事情,只有继续耐心地坐在塑料包装、烟蒂、橘子皮中间,企盼着扔掉他的人还是回来领回了他。
入夜之前,在广场边转悠了良久的一辆自行车停到他边上,带满外地口音问说:“小朋友,饿了不?”
陈迦行惺忪着眼睛抬起头。陌生男人拉了下他的手臂。泡泡糖罐子摔到了地上。他热情地说:“叔叔带你吃个饭去。”
陈迦行反应过来之前,塑料罐子被另一个人捡了起来。那个人一只手抱着塑料罐,另只手捞起他抱起来,和那个陌生男人说:“看什么看啊,拖上你的自行车滚远点。”
陌生男人有些慌张地想犟嘴说什么,咽了两下,还是跳上自行车跑掉了。
陈迦行在某些梦里,梦到过自己上了陌生男人的自行车,更多的梦会结束在他抱回自己的泡泡糖罐子,被扔到了车上。车前灯照亮了一下前头卖糖葫芦的摊子,有人拧开了车载音响播放晚间新闻。那个人伸手从他的糖罐里捞了颗橙色的泡泡糖扔进嘴里。
齐农边嚼边启动了车子。他全程没再侧头看陈迦行。2002年夏天,有位行将被处以枪决的死刑犯在被验明正身时突然改口,说自己是替朋友顶罪的。齐农吹了颗泡泡,打方向盘把车子开上了回城郊的车道上。
他本来可以把陈迦行送去派出所,或者干脆送回家。但齐农不知道自己那天怎么想的,他直接把车开回了家。车子停到车站街楼下。齐农转回头,看到陈迦行疲惫地躺在副驾驶位上睡着了。
他嘀咕了句什么,走下车,拉开副驾驶的车门。齐农怔愣了下,慢慢蹲下,看着他儿子的脸。
八九点钟车站街职工宿舍附近寂寂如一场梦。整个河流镇在他们身后微微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小孩睁开了眼睛,转头望向齐农。
第二天清早,刘博览过来的时候,三楼的门洞开着。齐建铭和轮椅在门边观望着屋子里的闹剧。齐农翘着腿,坐在四方餐桌边吃早饭。刘博览站在门边,左右看看,又左右看看,忽然瞪大眼睛看着蹲藏在沙发和茶几中间的小孩,叫道:“这谁啊?”
小孩抱着自己的膝盖,一动不动地缩在那里,好像只要这样就可以变成沙发边一个可有可无的摆设,不被人注意到。但是齐农站起身,把他踹翻在地毯上,骂道:“再问你一遍,吃不吃东西啊?”
刘博览啊了声,又低头和齐建铭交换了个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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