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知岁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能仅凭几缕微弱的灵流猜出他所画的符,想来这孩子的来头必定不小,最差也是个仙门中的小弟子,只是不知道为何会被燃金堂抓来。
但裴知岁对探究别人的身世没什么兴趣,也不想和一个小孩多费口舌,便没接着往下问。
二人一前一后离开了房间,甫一出门,一股馥郁的花香便扑面而来,裴知岁有些不适应这样浓郁的香,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好在这香味并未存在多久,没一会儿便散去了。
他环顾四周,发现室内的布置颇为精巧。木施上挂置着各式各样的服饰,梳妆台上女儿家的胭脂白粉、金钗玉饰也备得齐全。
屋内杂乱昏暗,屋外却明亮雅致。看来刚才关押他们的地方,大概是这间屋子用来搁置杂物的闲置房间。
少年从裴知岁身后探出头,他新奇地看着一屋子五颜六色的衣物,忍不住咋舌:“好多衣服,我们这是被绑到了戏楼吗?”
少年等了半天没听到裴知岁的回应,他转过身一看,发现裴知岁正盯着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发怔,不知在想些什么。他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眉目却是舒展的。少年这几日见惯了他的冷脸,如今见到他神色平静的模样,忽然就有些好奇是什么令他在危机四伏的幻境中舒展了眉目。
他顺着裴知岁的视线看去,只见画中的人马尾高束,手持一柄竹剑,眼神凌厉如剑锋。
作画之人想必画工了得,寥寥几笔,便将剑修力破万钧之势勾勒得淋漓尽致、分毫毕现。
“这里写了字……”少年凑过去,仔细分辨着画布左侧的笔迹,“沽月……什么什么的,这字写得好乱。你看着这画发了好久的呆,这画中的人是谁?你认识吗?”
裴知岁眉梢一动,回了神,语气带了些戏谑:“名震北域的沽月仙尊,谁人不识。”
……我就不认识。
少年在心底默默应了一句,换了个话题:“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总叫你十七感觉怪不好的。”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自我介绍道:“我姓齐,齐云霁。你叫我阿云就行,亲近的人都是这么叫我的。”
裴知岁闻言却有一瞬间的怔愣。
他的视线从画像转移到齐云霁身上,那双黑沉沉的桃花眼带着一种齐云霁看不懂的情绪,如刮骨刀、寒冬雪,看得齐云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盯着齐云霁看了一会,一字一顿地念了一遍齐云霁的名字:“齐、云、霁,倒是个好名字。”
裴知岁倏地露出一个颇为好看的笑容,“齐云霁,你相信天命吗?”
相处这些时日,齐云霁第一次看见裴知岁的笑容。平心而论,裴知岁实在是他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人,他的美是一种雌雄莫辨的艳丽,之前裴知岁总冷着张脸时这种感觉还并不明显,然而此时此刻他笑起来,整个人的气质忽然便发生了极大的改变,仿佛一柄淬着鸩血的美人刀,阴郁、诡艳、让人明知危险却仍然忍不住地靠近。
齐云霁眨眨眼,他摸不着裴知岁这个问题的用意何在,只能磕磕巴巴的扯东扯西:“天命什么的,信、还是信一点的。只是我娘、我娘……”
他不自在地对上裴知岁的目光,顶着他令人不寒而栗的诡艳笑容,硬着头皮道:“我娘说,天命这种东西,只是懦弱不敢反抗之人给予自己的一点慰藉罢了。”
裴知岁点点头,一副颇为赞同的模样:“令堂这话倒是深得我心。”
他向来是不信天命的。
裴知岁厌恶天道,天道对他亦然,上辈子他走过的每一步,都与天道的期望背道而驰。天道想让他自甘堕落,烂在尸山血海中,他偏要一步一步登上南渊的巅峰,将曾经欺他、辱他的人都踩在脚下;天道想让他因背负百年因果、千年杀孽而死,他却偏要死在天地间至纯至善的一剑下,身葬于归寂山巅的皑皑白雪中。
他终其一生,都在和天道为他书写的命运抗争。
而抗争的后果便是天道对他的厌恶程度日益暴涨,天道杀不了他,便只好退而求其次,变着法地恶心他。
而眼前这个紧张得快要把自己脑壳挠破的齐云霁,便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齐云霁,北域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传闻他十岁练气,十五岁筑基,以一柄竹剑入道,善符篆,通阵法,被称为九衢通天阁百年内最有仙途的弟子,同时也是沽月仙尊坐下唯一的徒弟。
上一世,沽月仙尊有段时间总是在闭关,齐云霁身为他坐下首徒,自然要代替他出面处理许多北域难以解决的麻烦事情。而在北域仙门百家眼中,这些麻烦事情中最最棘手的,就是年纪轻轻一统南渊的裴知岁。
也不知道仙门到底给齐云霁灌了什么迷魂汤,明明二人的交集少到一只手便可以数清,可齐云霁却将他视为不死不休的宿敌,隔三岔五就要找上门和他打上一场。然而那时的裴知岁早已半步渡劫,放眼整个修真界,唯有北域的楚寒衣能与之一战,齐云霁不过一个元婴修士,根本伤不了他一根寒毛。
齐云霁大抵也知道二人之间的差距犹如鸿沟,他也不恋战,快输了便想办法遁走,修整大半年卷土重来,每次都比之前更难对付,烦得裴知岁几次动了杀心,最后却又因为这样那样的阻碍而不了了之。
裴知岁的视线停在齐云霁身上,无数个于瞬息间夺人性命的法子在脑中过了一圈,最后化为一声颇为不满的轻啧。
他无法杀了齐云霁。
天道便是仗着这点,才肆无忌惮地早早把齐云霁送到他身边恶心他。
不过这点小动作比起天道曾经的所作所为,倒显得不痛不痒了。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齐云霁还在那儿自我检讨是否说错了什么,便听见裴知岁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齐云霁舒了口气,心想方才果然是错觉,又挂上了那副没心眼的笑脸,“我娘曾说过,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小裴哥,你的恩情我一定会报答的。日后,只要你有能用得到我的地方,我齐云霁必定义不容辞。”
裴知岁无声地移开视线,心道:别,你离我远点就是最大的报答了。
身边的齐云霁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还没等他开口,裴知岁忽然捕捉到一道极轻的脚步声。
裴知岁神色一凛,身体立马动了起来。他伸手捂住齐云霁的嘴,以防他发出什么声音导致二人出逃暴露,随即拽着他闪身躲进了一旁的水墨屏风后。
修士引灵入体,五感敏锐且个个身轻如燕,除非修为高出一个境界,否则根本察觉不到行踪。既然能让裴知岁听见,哪怕脚步声再轻,最厉害也不过是个有些体术傍身的普通人。
虽然裴知岁现在只是练气境界,但也能算是半个踏入三千大道中的修士了。
修士与凡人,便如云泥,到底是不同的。
裴知岁不怕和来人对上,但他不希望闹出的动静引来燃金堂的其他人。
燃金堂既然能在鱼龙混杂的赤水举办如此规模的拍卖会,自然会有修为不俗的人坐镇。裴知岁对这里并不了解,也不想给自己添麻烦。
他极快的结了个法印,布下了一个只能容纳二人的阵。
这阵法能够暂时掩盖住二人的灵息与身形,虽然裴知岁现在灵力低微,但用来对付一个凡人已是绰绰有余。做完这些,裴知岁微微探头,皱着眉望向房门。
吱呀——
房间的大门被人推开,只见来人一身火红的衣裙,体态婀娜,摇曳生姿,头上的珠钗金饰闪着细碎的流光。
红衣女子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她一边卸下头上的金钗,一边轻声哼唱着小曲儿。她披散着长发,对着镜子左右照了半晌,然后露出个满意的笑容。
屋内只有女子梳妆的细碎响声,过了大概半盏茶的时间,那女子才放下手中的梳子,轻轻地笑了几声。
“小郎君,站在那里瞧了这么久,觉得我容貌如何呀?”
裴知岁神色微变,他侧身向不知所措的齐云霁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不要乱动。
女子也不在意自己没得到回应,叹息着摇摇头:“我不知晓你们是如何脱离铁笼中的禁制的,但你们身上我有撒下的香,这香啊,只有我能解。无论你们逃到哪里,燃金堂都是能找到的。”
裴知岁想起了方才出杂室时闻到的馥郁花香。
他布下的法阵能够隔绝灵息、隐匿身形,却唯独无法隔绝气味。
裴知岁利落的收了法阵,他一步步从藏身的屏风后走出来,神情平静地看着女子对镜梳妆的背影。
这女子分明是燃金堂的人,可在看到他们出逃后的第一反应不是将他们抓回去,而是在这里说些有的没有,便不难窥见这女子的态度:她并不想将他们交给燃金堂。
燃金堂虽然被划为北域仙门,但事实上,早已是一池浑水。燃金堂这股小小的势力能在赤水这个鱼龙混杂之地扎根生长,所依仗的早已不是仙门之威严,而是与仙门百家对面而立的南渊,他们仰仗着南渊的庇护在赤水迅速地扎下根基,疯狂吸纳弟子,壮大实力,甚至开办了浩大的拍卖会用以敛财。
看这女子的房间布置颇为精巧用心,想来她在燃金堂中有些地位,但却达不到一手遮天的地步,否则刚才也不会用燃金堂来威胁他。一个有地位的人私自留下燃金堂用以敛财的“商品”,要么是她有所图谋,要么是有所顾忌。
若裴知岁没猜错,这女子大概就是第二种。
裴知岁莞尔:“不知夫人怎么才能解了这香咒,不如将条件说与我听听?”
“小郎君,你倒是冷静得很。”红衣女子转过身,露出一张娇艳妩媚的好面皮,她掩着唇笑了几声,目光落在裴知岁脸上,端详了一会儿:“嗳,好生漂亮的小郎君,这一张美人面,我见犹怜呐。只可惜,我要找的不是你。”
女子扭着腰肢款款上前,从袖中拿出一块玉佩递到齐云霁眼前。
那玉佩光泽莹润,剔透无暇,裴知岁粗略扫了两眼,不出所料地发现上头附着一缕他极其熟悉的灵息——沽月仙尊的灵息。
说来有趣,上辈子他同沽月仙尊并没有太多交集,凡是碰面,必是北域南渊有大事发生。可如今重活一世,反倒处处都有沽月仙尊的痕迹。
女子:“这位小郎君,这是你的玉佩?”
齐云霁有些紧张地点点头:“这玉佩……我从小时候就带在身上了。”
女子若有所思地看着齐云霁,一双狐狸眼转了几转,又问道:“你不知这玉佩的来历?”
齐云霁含糊道:“我娘只告诉我玉佩要一直带在身上,其余、其余便不知了。”
他说得含混不清,裴知岁却大致明白了。
想来齐云霁能打破沽月仙尊不收徒的规矩,一举成为他座下首徒,不只是因为他天赋异禀,更多是因为这块玉佩。
这玉佩,大概是一件信物。
红衣女子将玉佩还给齐云霁,调笑道:“年岁不大,倒是机灵。小郎君,算你命好,落在了我手里。若是换了燃金堂的其他人,可认不出这玉佩的来头。”
“我将你送到你该去的地方,也算还了这玉佩主人一个人情。”女子扬唇,接着转头看向裴知岁,“只是,你的这位朋友嘛……”
话音刚落,那女子的身影便如鬼魅般向裴知岁逼来,她一手掐诀,另一手持着一根银簪,浓郁浑厚的灵力包裹着银簪,于瞬息间刺向裴知岁的脖颈。
女子这一击看似狠辣,实际上却只用了五成的灵力,她对于自己这一击的伤害心中有数,筑基期的人挨了这一下最多便是吐几口血,在不伤及肺腑的前提下使其失去行动能力。裴知岁毕竟还是燃金堂的商品,她虽然偷偷把二人运到自己房中,却不敢让他们有任何性命上的闪失。
可她显然低估了裴知岁。
裴知岁对于她的暴起早有预料,但他却不躲不闪,用右手硬生生接住了刺向他的银簪。锋利的簪子划开他的掌心,沾上了鲜红的血液。裴知岁笑眯眯地望向女子,眼中杀欲正盛。
“这银簪是你的法器?”裴知岁满是血的手攥着银簪,随着他话音落下,那根银簪便在他手中寸寸碎裂,被他随手扔到了一边,“想杀我,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女子大骇,戒备的看着裴知岁:“你是何人?”
裴知岁似乎觉得她的戒备有些好笑,他嗤笑一声,道:“我是何人?不过是你们燃金堂万千商品中的一个,夫人何须如此如临大敌。”
气氛陷入了短暂的僵持,女子盯着裴知岁看了一会儿,随即向后退了几步。她对裴知岁露出个乖顺的笑容,柔声道:“小郎君说笑了,想来郎君与我们燃金堂之中定是有什么误会。若是有什么冒犯之处,还请郎君,不要记在心上。”
她那一招虽没尽全力,但也绝不是一个筑基修士能轻松接下的,更何况裴知岁随随便便就能毁了她的法器,仅凭这一点,女子便不敢轻举妄动。她在燃金堂十余年,见过了太多麻木绝望的眼神,可眼前的裴知岁却不同,他那双眼睛生得好看,却写满了欲望与杀意,叫人心头发颤。
不过嘛……
女子面上笑意盈盈,隐在宽大袖袍下的手微微一动,做了个结印的手势。
裴知岁眉稍一扬,心道这女子倒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好手,他开口正欲说些什么,身旁的齐云霁忽然咚的一声倒了下去。
女子笑吟吟道:“小郎君,我那香好闻吗?我只说那香沾上便不散,可没说没有其他作用啊。”
“是吗。”裴知岁的视线从不省人事的齐云霁身上移开,脸上的神情却不是女子预想中的惊讶与仓皇。
“你……你明明也中了我的香咒,为何没事?”
裴知岁莞尔:“夫人见多识广,怎地这种问题还要问我?”
红衣女子峨眉紧蹙,语气有些慌乱:“普天之下血液可解百毒的只有一种人,便是药人。可那早已是仙门之大忌,北域已有百余年没有药人的踪迹,你到底……”
“猜错啦,我与那药人可没甚关系,”裴知岁摊了摊手,笑道:“不过所谓大忌也不过是表面话,夫人操纵着偌大一个燃金堂用以敛财,现在同我说什么大忌,是否有些可笑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向女子的方向靠近。清冽的灵力自他手中凝聚,慢慢汇聚成了一把长刀,那长刀并没有实体,不过是几道灵力临时拼凑而成的轮廓,但女子仍能从那刀影上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煞气。
一把凶刀。
仅凭着一个模糊的轮廓,女子认不出这刀,但那刀身上环绕着的仿佛积攒了千百余年的怨煞之气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让她本能的想要回避。
这把刀,乃至眼前这个人,绝非她能够招架的。女子在这鱼龙混杂之地待了这么久,向来最会见风使舵,在认识到这一点后,她便不再想着搞些什么小动作。
裴知岁颠了颠手中的“长刀”,自顾自道:“真稀奇,没想到还能唤出来。”
他凑到女子身前,微微俯身,语气轻快:“我这把刀可是个坏家伙,打起架凶得很,不闹出些人命决不会停手。夫人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选。”
女子听出了他的意思,松了一口气:“自然,全凭阁下差遣。”
裴知岁满意地收了刀:“无需担心,只是要夫人帮一点小忙。”
刚醒来时他的确想着从这个破地方出去,但这短短半天里,先是本不该在此时与他有交集的齐云霁,后是那块沾着沽月仙尊灵息的玉佩,此间种种,他忽然便不急着走了。
他要印证自己的一些猜想。
赤水,燃金堂。
今夜的赤水可谓是人潮如织,灯火通明。
四方人士汇聚于此,北域的修士有之,南渊的异人有之,只为了目睹这一年一度的奢靡盛宴。
但大部分人也只能在燃金堂外面瞧个热闹,燃金堂每次的拍卖会只派百份请柬,除去那些专门送到个人手中的便只剩下几十份。而余下的请柬在黑市上已经炒到了天价。
除非财力雄厚,否则寻常人这辈子都摸不到燃金堂的门扉。
楚寒衣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手中端着一杯白瓷茶盏默默喝着。
他不太懂茶,再好的茶水在他这里也不过是解渴,尝不出什么好坏。不过方才听他旁边的人谈论起这茶盏,只一个茶盏都要近百的灵石。盛茶水的器具尚且如此贵重,想来茶水本身也差不到哪里去。
近百灵石啊……都快赶得上归寂山小半年的花销了。
楚寒衣喝光了最后一口茶水,有些唏嘘。他许久未曾下山,竟不知拈花楼的财力已经如此雄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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