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迎又如何不能体会他的阿絮想要时时刻刻与他黏在一起的心情，可他终有自己的苦衷，看着小蛟龙一天天郁郁寡欢，心中极为不忍，却也无可奈何。
在乌絮百般抗拒下，屈阳舒还是在一日艳阳高照下带着天罗五蕴钵找上了门。
彼时乌迎恰好没在，一早仙君便有要事匆匆离开，留下乌絮独自一人待在竹屋里。
乌絮半掩着门，鲍岄没教过他待客之道，他也并不愿请客人进来。
“仙君不在。”隔着门，乌絮刻意语气冷淡道。
门外的人依旧同上一回那般头戴斗笠，遮掩着看不清面目。
无端，乌絮觉得他比上一回消瘦孱弱许多，几近到了一阵风便能吹跑的地步。
屈阳舒正是挑准乌迎不在的时候过来，将裹着天罗五蕴钵的布包挤开门缝递进来，交到天底下最不想要它的人手上。
乌絮万般不情愿地接过法器，难以遏制地涌出是否当真要在对方走后，打破了它的冲动。
喜形于色的小蛟龙轻易就被人识破想法，屈阳舒一把扣住门框，制止乌絮关门的动作，警告道：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莫要再没良心地做些过分的事，让你仙君寒了心。”
他声音冷厉，听得出几分大病初愈的沙哑。
乌絮猝不及防叫毫不相识之人说教一顿，积攒多日的不快猝然爆发，手指紧紧攥着布包上打的结，也顾不得再刻意挡着门以防对方闯入，气冲斗牛：
“我做什么没良心的事了？！仙君都没说我什么，你凭什么在别人家门前指手画脚！”
在屈阳舒眼里，乌絮就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压根不值得跟他费劲动怒。
对于乌絮的指责，屈阳舒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压低帽沿转身离开了。
这怪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乌絮对着他的背影气愤地跺了跺脚，抱着天罗五蕴钵坐回屋里生闷气。
仙君先前说之所以将他关在栖梧境，是为了掩人耳目，以免让他的亲人发现自己与妖通婚且还诞下一子，由此做出无法挽回的事。
可如今仙君的亲人都已去世，乌迎只身一人，无论是闹市的“雅居”也好，还是竹林的“涧山道”也罢，都是独自居住，为何依旧不肯留下他？
亦或是如乌迎解释，是不愿他在外面跟着自己过清苦日子，要他在栖梧境众星捧月着享福。
一开始瞧见“雅居”以及“涧山道”的陈旧破败，乌絮确实不愿多待，可与仙君这半月相处下来，并无苛待，依乌迎所言，吃食上也没短过他什么，全然可以承受。
那么究竟为何原因，乌迎定要他一辈子困在栖梧境呢？
思来想去，乌絮只能猜测到一个原因——
仙君来去无踪，到栖梧境去看望他时，素来都随心所欲，从未有过固定的时日。
想来仙君在外界为生存所烦忧，并不愿在如此艰辛的生活下，还要承担起抚育一个被惯坏，事事都要依靠别人的小蛟龙的责任。
他说要一个人出去闯荡，去寻九方神尊拜他为师时，仙君拦着大概也是念着以往二人相处的那点旧情。
从头至尾一通分析下来，乌絮认为自己的猜测八九不离十，倘若当真如此，那他干脆趁着仙君不在一走了之，仙君寻不见他，自然也不会再执着将他送回栖梧境。
这般想着，乌絮起身将怀里沉重的东西搁在桌上，从柜子里翻出纸砚笔墨，乌迎平日里会用它们写些他看不懂的东西。
捋平纸后握着笔，小蛟龙一笔一划郑重地在上面写下“阿絮走了，仙君勿念”几个墨水渗透纸背，几近融成黑黢黢一团的大字。
汲取上一回逃跑失败的教训，乌絮临走前带上了几块早上乌迎给他留下的糕点，以免路途饿了耽搁行程。
仙君还告诉他，外边的东西都是要用灵石与那些商贩交换的，万万不可再如在栖梧境那般，小小一处市集，瞧上什么揣着就走。
于是乌絮在仙君存放灵石的地方又留下另外一张字条，以墨宝作为交换，带走了所有灵石。
不问自取为偷，那他留了字条告知仙君，只是提先拿走了一步，顶多只能算借。
待他到时从九方神尊那里学成归来，定能数倍返还于他。
做足了准备，乌絮心安理得闭紧竹门，背着小包袱出了涧山道。
而在竹门合上的一瞬，竹林投下的阴影处有一道身影晃了晃，在乌絮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不远不近跟在他身后。
屈阳舒并没有走远，方才那小蛟龙叫他气得厉害，进屋后就听里边叮铃咣啷各种响动，怕他又在乌迎不在时惹是生非，他便刻意多加停留了会儿。
盯着小蛟龙轻松欢快的背影，屈阳舒只觉得这小东西实在不知好歹。
乌迎拼了命地去想各种法子护着他，他倒好，一点小事不顺着心意，还闹上离家出走这一套。
离了乌迎的庇护，这毛都没长齐的小蛟龙，怕是会被外边那些魑魅魍魉分食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下山出了竹林，便是康曲城。
各个坊与集市界定划分没再如以往那般严谨分明，“雅居”这也才能建在街道边上。
乌絮心有所向，可对要拜九方神尊为师一事全然不知该从何做起，甚至对对方的了解，也仅仅只是听茶楼的说书先生提了一耳朵。
九方神尊虽并非如其余八位神君一般，为创世神，但他却是神陨纪神力最强的神尊，其威名令所有妖兽闻风丧胆，但凡九方神尊所过之处，百姓安居乐业、丰衣足食。
镇压下万千妖兽，天下安宁之后，九名神君纷纷散落民间，或隐居山林，或隐于闹市，至今不知所踪。
千百年来都未能寻到一星半点这几位神君的踪迹，单是凭借一腔热血便妄图找到九方神尊，乌絮也知自己这想法有多么天真。
但眼下，仙君那里无论如何也是再回不去，只能一面多加打听相关九方神尊的消息，一面出城，往更远里去。
背着包袱，乌絮进了家小酒肆，店里正热闹着，等了半晌也不见有人出来招呼。
他四处张望一番，目光锁定在账台后边一位看上去十分面善，年纪与鲍岄相差无几的女子身上。
想来应当是这家的老板，乌絮心道。
走到账台旁，乌絮手搭着台面，出声询问道：“这位姐姐，请问城门怎么去？”
老板正忙着拨算盘理账，手指熟练快速跳跃着，头也不抬：“问路先买酒。”
意料之外的态度，始料未及的回复，乌絮撇撇嘴，犯起难。
长到如今这个年纪，他还滴酒未沾过，若是某日闲下心来细细品鉴他倒是极为乐意，可现下显然绝非他悠闲自在喝酒的时间。
再一个，从仙君那儿拿走的灵石并不算多，这一开始就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东西上，往后可怎么办？
原来并非所有面善之人都好说话，乌絮正欲出去另找问路的人，老板没听他再出声，百忙之中抽空看了他一眼，随口多问了句：“跟家里走散了？”
乌絮回过神来，嗯嗯点头胡乱应了几声。
哪儿能说是离家出走偷偷跑出来的呢？
老板理清了账，算盘往账簿上一扣，推进更靠里的位置放好。
“算了，看你年纪轻一个人也怪不容易……城门，一路往西就是。”
乌絮喜出望外，道谢的话还没出口，又听老板接着道：“不过近来那边不太安宁，应是封着不让进出，你实在想出城，便自己去看看。”
为防妖物躲藏在人群中混进城内，康曲城城门建在西坊，那处是名副其实穷苦人聚集扎据的地方，也是一日下来人群流动最为紧密的地方。
康曲城的管辖者以及那些个灵力傍身的修士，亦或是腰缠万贯可维持整座城生生不息，位高权重的富贵人家，居所聚集于正对着西坊的东坊。
倘若当真有妖物闯入，首当其冲遭受攻击的是西坊，管辖者及修士哪日庇护不住，首当其冲沦陷的，也是西坊。
“知道啦，多谢姐姐提醒！”
乌絮眉眼弯弯，略带讨好卖乖的声音好似与她好得蜜里调油。
老板不由多看了已然背着包袱离开的小客人背影几眼，接着忙碌起手上的活，嘀咕道：“这小家伙，还挺讨喜……”
乌絮应着老板所言一路往西，怪得是，一路都有神色慌乱的人反向与他擦肩而过。
其中一位抱着襁褓里的孩子的女子，跛着脚拼命往他来时的方向跑，像是有什么可怖的东西在身后追赶着，稍一落后，性命不保。
见此状况，乌絮不由慢慢停下脚步，犹豫着是否还要往城门那边去。
原地驻足片刻，蓦地想起方才酒肆老板说的话。
最近康曲城西坊不太平，指不定城门正封着，依照当下这个状况，恐怕是又生了祸乱。
城门那边的人忙着逃命自顾不暇，他过去打探一番，谨慎些行事，倘若当真不让进出，没准趁乱还可以溜出去。
再不济，比起手无缚鸡之力的平头百姓，实在倒霉遇上危险，他还能化作龙身保命。
抱着这样的侥幸心理，乌絮不再踟蹰犹豫，坚定地迈着步子接着往前走去。
越靠近城门，迎面撞见、或擦肩而过、朝反方向奔逃的人便愈发多。
即便已然下定决心，乌絮难免还是有些惴惴不安。
好在行至中途，身后传来一阵响动，三五个白衣修士闻声结伴而来，脚踩灵剑自空中疾驶向妖兽伤人的地方。
其间一道颇为熟悉，头戴斗笠的身影飞速在低矮房檐上掠过，匆匆一瞥，乌絮没来得及看清，那身影已然在远处淡开。
再往前走了段，周遭惊叫声四起，好容易视野中隐约出现城门门楣一角，只听一声巨大的爆破声响，紧接着一面高墙四分五裂地迸裂倒塌，震起起滚滚尘土扑面而来。
漫天尘埃飞扬，乌絮眯起眼，一时眼前什么景象也看不清切，有大小碎石蹭着额头眉梢过去，砸得生疼。
“当心。”
一道轻柔低缓的声音仿佛贴着耳朵响起。不等乌絮反应，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猛地往旁边一带！
几乎是同时，一截粗壮的断木呼啸着擦过他刚才站立的位置，“砰”地砸进身后的废墟里。
乌絮惊魂未定，眼前仍是混沌一片。牵着他的主人似乎也失了方向，二人无头苍蝇似的在弥漫的尘雾中乱窜。
混乱中，竟不走运地直直对上一双透过厚厚尘埃，闪着猩红光芒的妖瞳。
隔着段距离，看不清模样的妖兽对他们张开血盆大口，哈出带着腥臭腐烂气味的粗重呼吸。
千钧一发之际，两只铁箍般的手臂猛地从旁伸出，一左一右，精准地夹住乌絮以及另一个模糊的人影，以惊人的速度和力道，将他们甩进一间废弃破屋。
屋内蛛网尘封，断壁残垣，所及处满目疮痍。
乌絮摔了个大马趴，被地面的灰尘呛得咳了几声，抬头环视一周。
虽是破败不堪了些，但也短暂为二人提供了庇护所，至少免受风沙眯眼之苦。
他揉了揉干涩的双眼，用眼泪挤出里边的细小沙粒。
不知被哪位修士恰好救下后，两只小手自进屋手便没有松开，乌絮下意识微微使力捏了捏，纤细柔软，细嫩的不像话。
对方这才反应过来似的，连忙松开，一张白皙脸蛋倏地染上红晕，含羞带怯地移开视线不敢再看他。
乌絮定睛一看，是个两边束着花苞发髻，其余乌发编成辫子垂落胸前的漂亮姑娘。
外面时不时还传来打斗叫呼声，乌絮已然将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小姑娘身上。
栖梧境里熟识的人来来回回就那几个，与他年纪相仿的也只有小桃，那姑娘咋咋呼呼的，还总喜欢调侃他，若不是没得选，乌絮才不乐意多跟她玩。
头一回见到这样好看，还这样温柔的，更别提不久前才救过他，乌絮控制不住想要与对方亲近。
见自己救下的俊俏少年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看，苏叶整个人都要烧起来，微微蜷起身子躲开了些，呐呐问道：“你在看什么呢……”
吓着人家，乌絮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么不妥，忙不迭与她拉开了些距离。
苏叶松了口气，思及方才在外边乌絮险些被一块断裂横梁砸到的场景，心有余悸：“你一个人怎么会在这儿？刚刚差点儿被砸到……”
第一次见面乌絮就心生亲近之意，人家这般关心他，他自是不愿再撒谎欺瞒，当即道出自己是离家出走跑到这儿来的。
不等苏叶拧着秀气的眉毛说些什么，乌絮迫不及待地凑过去，眸若星辰，问道：
“我叫乌絮，你叫什么名字呀？”
瞧着乌絮眼瞳里的亮光，苏叶微微一怔，细声细气地道：“我叫苏叶。”
“苏叶……”乌絮翕合着嘴唇重复了遍，“那苏叶，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来……看望亲人。”
苏叶怀里抱着油纸包，应当是还没来得及送出去，可她一身穿着虽不算奢华显眼，质地绸缎却绝算不上低劣。
能穿得起这样衣裳的人，怎会有西坊这边的亲人？
乌絮点点头：“原来如此！”
正欲再问些什么，外边混乱嘈杂的响动不知何时消了声，这间破败屋子房门被人推开，一只绣纹着熟悉纹路的白靴踏入，紧接着映入眼帘的便是乌迎那张冰雕玉琢的脸。
“乌絮。”
这还是长这么大以来，仙君头一遭连名带姓喊自己。
苏叶见来者不凡，与这刚刚结识的同伴关系也不一般，飞快来回扫视两人一眼，抱着油纸包，缩着肩膀从乌迎身侧跑了出去。
“诶！”乌絮朝苏叶的背影伸出手，可惜对方连头也没再回，毫不留情地抛弃了他。
苏叶一走，这间屋子里便剩下他与乌迎二人面对面对峙。
即便是当下这么情况，小蛟龙依旧没有丝毫心虚害怕，环抱着双臂理直气壮地与乌迎对视。
“我不是留了字条吗，你怎么还要跟上来？”
这话说得倒像是乌迎死乞白赖央求着要他留下。
乌迎气极反笑，上前揪着小蛟龙的后领将他拎起来：
“我看你是没吃过苦头当真不知天高地厚。”
一路挣扎无果，乌絮走了许久的路程让仙君缩地成寸，小蛟龙累得气喘吁吁，再一抬眼，又回到了“涧山道”。
看着熟悉的简陋门扉，心下不由涌上绝望，乌絮嘴巴一瘪，泪水在眼眶里打起转。
气头上的仙君显然比不得以往那般温柔，面上虽依然挂着笑，眼睛里瞧不出丁点笑意。
他捂住乌絮的嘴巴，皮笑肉不笑道：“留着点力气，还不到你哭的时候。”
说着，他手上动作干净利落，三两下扯了腰带把小蛟龙后边的衣袍扎在腰间，随后一掀衣摆坐在竹椅上，将乌絮整个身子摁趴在膝头。
乌迎动作过于风驰电掣，乌絮只觉身后一凉，眼前天旋地转，紧接着一声清脆响亮，巴掌着肉的声音在耳边炸开。
麻酥酥的灼烧感从屁股上蔓延至全身，乌絮喉间挤出泣音，来不及再多哭上几声，仙君冷酷无情的巴掌接踵而至落了下来。
两瓣肉嘟嘟的肉团子左摇右晃，没几下通红一片，彰显着主人正遭受着怎样的苦楚。
乌絮疼狠了，整个小身子绷得直直的，蹬腿扭着腰躲闪，可仙君却不容许他逃避，空出一只手紧扣着他，再动弹不得。
像是终于艰难地找回声音，小蛟龙一开口便是浓郁的哭腔：“仙君呜……”
对于可怜如此的小蛟，乌迎并不动摇，冷声道：“留下字条离家出走时，怎么不知我是仙君？”
“啪啪”掌掴脆响接连响起，乌絮哭声骤然加大，挣扎着伸手去挡，可惜也被仙君眼疾手快抓着一同摁在腰间。
这场对小蛟龙来说格外残忍的惩罚，直至那堆雪的白，叫五指印均匀拍成碧桃花的艳红，乌迎才停了手。
他垂眸，看着乌絮伏在膝上抽抽搭搭，再没了在西坊寻见他时无所畏惧的精神头。
扶着软了骨头的人坐起身，乌迎稍稍**避着小蛟龙受责之处，用指腹蹭去乌絮脸上的泪珠子，神情并无多少缓和。
脑袋朝下哭得头晕眼花，乌絮躲开他的手，耷拉着脑袋啜泣，显然有一段时日都不打算再给乌迎好脸色瞧。
乌迎叹了口气，掌心轻轻抚上那滚烫之处，力道轻柔地揉捏，以此替小蛟龙缓解些微痛楚。
乌絮受了疼，他又如何不揪心？可小蛟龙此番行径着实让人难以饶恕，不揍他一顿，简直难解心头之恨。
一声不吭，自以为是留下字条离家出走也就作罢，分明亲眼看见西坊那边有多么危险混乱，依然义无反顾走进那妖兽暴乱的中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