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浑身力量被抽空,屈阳舒手中彻底泄了力道,匕首顺着指尖“咣啷”落地。
月影绰绰,乌迎维持将乌絮护在怀里的姿势,带他回了涧山道。
自破壳后一路顺风顺水的小蛟龙,头一回直面明晃晃的恶意,乌絮受得惊吓不轻,同时又觉得自己出了栖梧境,竟是连一点自保能力也没有,危急时刻只能等着仙君来救,心中郁闷不已。
回到竹屋,乌迎先是拿来药膏细细给小蛟龙磨破皮的地方涂抹上,再把人搂进怀里好一通哄慰。
乌絮哭得太凶,原本清澈透亮的声音略显沙哑,他情绪低落,问道:“仙君的好友,为何要杀我?”
在他看来,即便屈阳舒不喜欢他,可再如何说,他也是乌迎一手带大的,作为好友,明面上的礼数总是要做到。
万万没想到,对方压根懒得做这些虚与委蛇的事儿,甚至不知从何时起,打起他性命的主意。
乌迎显然对此事也格外在意,避开破皮处轻揉着他的手腕,沉默良久才道:“……不知。”
并非有意隐瞒,而是确实不知。
分明当初留下龙蛋一事,是经由过屈阳舒的同意,现如今乌絮已经让他养得这样好,为何突然又容不得他存在?
乌迎素来总是带笑的面庞此时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平白增添几分肃杀的冷意。
哪怕是与他多年相处的乌絮,也甚少见到仙君这样一副神情。
乌迎有一搭没一搭轻拍着小蛟龙脊背,用民间百姓哄孩子的方式无声安抚着他。
滚烫血液自心间流向四肢百骸,乌絮在乌迎怀里平复下来。
他贪恋依偎仙君的怀抱,糟糕情绪都能在仙君这儿轻易消化,可如今想来,屈阳舒劫走他,并试图对他下手一事对于仙君而言,何尝又不是一种别样的背叛?
思索片刻,乌絮化出龙尾,从衣摆下袒露出来缠绕住乌迎的小腿,尾巴尖在上边滑来滑去,以示安慰。
隔着层薄薄的衣料,小蛟龙的尾巴扫过引起阵阵痒意,那痒意顺着皮肤一路钻进血肉里去。
这小蛟刚经历过一场生死劫难,自己毛还炸着呢还想着要来安慰他。
乌迎暗叹一声,面色渐缓。
十多年相处,乌絮早将仙君的性情揣摩得一清二楚。
相较于其他一些修仙问道,长久以来经受不少磨难,也早已习惯独来独往的修士,乌迎倒算得上情绪较为外露。
他不会像乌絮这般喜形于色,让人一眼瞧去便能得知他心里想着什么,也不会刻意设下极强的防备,封闭冰冷到任何人都难以接近。
许是驻世太久的缘故,乌迎将一切洞悉通透,他有出尘脱俗神性的同时,也拥有共颤世人喜哀的慈悲。
乌絮纤细的手指抵住乌迎的唇角,微微使力往上提。
“仙君分明就在旁边站着,却能好端端让我被人给带走了。”
小蛟龙鼻音闷在鼻腔里,靠在他胸膛上吐息绵软,似埋怨似撒娇地带着些微上扬的尾音,生生能把乌迎的一颗心给泡软泡化了。
乌迎对此也忍不住轻叹,不明白今夜的自己怎会毫不设防,竟能让人无声无息带走了乌絮,且还有段时间才发现。
冷静下来仔细一想,缘由还是得追溯到他与屈阳舒的相识。
他与那八位,互相终究还是太过熟悉,以至于他的灵力乃至于元神,几近不将另外几人划分为“外人”。
他们本来就是一体,亲密无间的。
握住小蛟龙的手,乌迎勾起笑:“是仙君的错,没保护好阿絮。”
乌絮此蛟,万万是顺不得的,一旦顺着他,那是要上房揭瓦的。
一听乌迎完全不推诿便承认了错处,小蛟龙眸底划过狡黠,登时就要给他表演何为“上房揭瓦”。
龙尾巴不受控制地左右摇晃起来,乌迎一瞧便知这小蛟龙定是想到了什么坏心思,要往他身上使。
不出所料,乌絮坐直了身子,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严肃道:
“上回我做错事都受了仙君的罚,既然仙君知晓也承认自己做错了事,是否也当受罚?”
小蛟龙当真是将恃娇而宠四字演绎得明明白白,乌迎也乐意惯着他,环抱起双臂一挑眉:
“那阿絮想怎么惩罚仙君?”
乌絮笑意盈盈,只差把不怀好意写在脸上:“既是受罚,手段自然都是一样的。”
都道老虎的屁股摸不得,他是蛟龙不是老虎,让仙君揍了也就作罢。
可仙君同样也并非老虎,自然同样也是能摸得的。
乌迎倒也坦然,丁点不扭捏,点点头放下膝头的乌絮,站起身:“来吧。”
态度依旧从容镇定,全然不见小蛟龙那日挨揍时的鬼哭狼嚎、惊天动地。
乌絮只道是自己威慑力不足,毕竟拿着扫帚连大白鹅都吓唬不住,更何况是仙君呢?
他也不纠结于此,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当即要将那日掉的眼泪悉数从乌迎这儿讨回来。
可手心贴上那处与自己身后触感全然不同的部位,鬼使神差地,乌絮忍不住使力捏了捏。
诡异的感觉触电般蔓延全身,乌迎再保维持不住往往逼得人气急败坏的淡定从容,逗弄小蛟龙的笑意僵在嘴角,似是被什么不得了的可怕事物碰着,倏地闪身飞出几丈远。
手下一空仙君就没了踪影,这一幕完全出乎乌絮的意料。
再一抬头,乌迎身形僵硬地立在种植喉罗仙的小园里边。
后知后觉自己做了蠢事,乌迎面子十分挂不住,挪开与乌絮对视的视线,转而落在脚下已然不见颜色的土壤上。
见仙君吃瘪,乌絮心情大好,毫不留情捂着肚子嘲笑了乌迎好一通,险些笑岔了气:“仙,仙君!你跑什么呀!”
这反应,可比揍仙君一顿好玩多了。
乌迎眼观鼻鼻观心,心里不断默念清心咒,只当作听不见。
好在夜色浓郁,轻浅月光照亮不了多少地方,否则他也不知自己此时面上究竟有无旁的颜色。
乌絮笑够了,稍作收敛,直起腰身走到小园外围,伸手去拽乌迎的衣袖,眉眼弯弯:“仙君,你不会当真是老虎变得吧……”
话音未落,他便被仙君强迫着半搂半抱拖至榻边,摁坐上去拽掉鞋袜,动作飞速解衣宽带,而后卷成筒状推进了床榻内侧。
一声呼气过后,烛火熄灭,涧山道陷入一片昏暗。
紧接着乌迎贴身过来,伸长胳膊一捞,隔着被子将小蛟龙往怀里一塞,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到像是履行什么形成定律的职责。
他企图以迅速揭过掩盖方才内心一闪而过的慌乱,可惜有人并不愿就此放过难得见他吃瘪的大好机会。
小蛟龙毛茸茸的脑袋在他怀里不安分地拱了拱,大抵是嫌他憋得自己喘不过气,闷闷嘟囔了句什么,从臂弯中梗着脖子把自己拔出来。
甫一呼吸到新鲜空气,顾不得缓上片刻,乌絮趴在乌迎胸膛上,笑嘻嘻:“仙君可是害羞了?”
怕这小家伙不留神跌下床,乌迎躺得更平整了些,抬臂搭在小蛟龙腰间,阖眼假寐,只当自己已然熟睡,外界一切都干扰不了。
乌絮岂会让他得逞?一会儿摸摸他的眉毛,掀掀眼皮;一会儿又捏捏他的鼻子,得不到他内心所想答复,誓不罢休的架势。
乌迎暗叹了口气,妥协地缓缓睁眼,目光深邃,借着月色与那双不见丝毫困意,灵动的双眸对视。
“是……这个答复阿絮可还满意?”复又将人往下压了压,“莫要再闹,乖乖睡觉。”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乌絮方才从屈阳舒刀下侥幸逃脱,那点子害怕郁闷的心思烟消云散,又开始上蹿下跳没个安分。
“涧山道”年深日久,多年来也只有乌迎心中存有一时半会儿破解不开的疑惑时,暂时隐居山林落脚,图个清净。
大多数时候,他更偏向耳边可闻人声喧嚣。于是“雅居”,成了更为得宠的一处居所。
自带着小蛟龙到了此地,本该静谧无声的竹林再无以往的平静,日日鸡飞狗跳,难得安宁。
为免涧山道死于非命,在乌絮百般不情愿抗拒下,乌迎强拉着人坐在竹椅上一笔一划跟着他写字。
乌絮从来都不是个有耐性的,起初还能握着笔埋头认认真真画上几笔,越到后面愈是敷衍了事,一套龙飞凤舞下来,乌迎看得眼角直抽。
不由叹息一声,捻起铺平在书案上的宣纸,对着日光仔细端详:“阿絮,你这字……贴在门上可以辟邪。”
乌迎如此做评。
小蛟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当即一把将毛笔拍在案面:“当真?还有这等功效?”
“当真?”乌迎脸色一沉,一掌将宣纸拍回书案,冷哼,“亏你还问得出口。将我方才教你写的,重写两遍。”
他自认没有教书育人、桃李天下的本事。可不过乌絮一人,还能教不成才?
大字能识得几个已然不错,他也不期望小蛟龙往后能考取什么功名,安安分分莫要惹是生非便是极好……
……这样的想法也不是没有过,但终归外边不比在栖梧境,不求乌絮学富五车,肚子里多存些墨水总不是坏事。
完完整整写下一遍已然耗费乌絮不少耐性,一听还有两遍,当即扔了笔撂挑子不干了。
“仙君怎的这样?说好今日送我去柳府寻苏叶,却要以练字一事拖延耽搁时间!”
上回酒楼一叙,苏叶告知他家住何处,并邀他前去做客。
于是隔三差五涧山道听不见小蛟龙不记打逗鹅玩的聒噪吵闹声,不出所料便是又去找了他结识的第一位好友。
为此,乌迎表述过多次不满。
上回在身边护着,这小蛟都能被掳走,自那之后乌迎比以往看他更紧。
见不到人也就作罢,他甚至还要任劳任怨把人送到苏叶所在的“柳府”,看着黄昏落下,再估摸时间将人再接回来。
往往坐在涧山道形单影只喝着茶,乌迎都会莫名联想到被遗弃,整日整日只能坐在自家门口望着别家炊烟袅袅,盼着儿女何时归家探望自己的孤寡老人。
……颇有顾影自怜的意味。
久而久之,他自是千分万分不乐意再放蛟去供他人寻乐子。
对于乌絮愤愤不平的质问,乌迎不为所动,双目沉沉凝视着他:
“昨夜本该完成的一遍,以各种借口拖延至今。我瞧昨晚确实夜色已深便就作罢。”指尖隔着宣纸轻扣案面,乌迎语气颇为恨铁不成钢,“现下已过辰时,这便是你一早的成果。”
话里指责意味颇浓,乌絮平素又是绝对受不得委屈的主儿,当即紧紧抿着唇,仰头与乌迎不甘示弱地对视,倔得像头小牛。
一张口,却是难以遏制的委屈:“可无论如何,我都写完了这一遍,现下辰时已过,仙君还不放人!”
说来说去还是觉得他耽搁了去柳府寻欢作乐的时辰,乌迎火气上头,立时也不再做何争辩,直接下发通告:
“今日哪儿也不许去,好生将这一篇字练透!”
近来乌絮日子过得太舒坦,忘记仙君不但会温柔亲昵地亲吻拥抱他,还会凶神恶煞地以威压震慑他。
上回挨得揍仍有余威,乌絮敢怒不敢言,只得怨气冲天地再度握起笔,拿了张崭新的摊开在面前,用镇纸慢吞吞压好。
可再动起笔,却像是逼迫着他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每一下挪动手腕关节都发涩僵硬,几个鬼画符还没显现出来,一声从喉间生生挤得变了调的泣音倒先泄出。
不待乌絮酝酿着眼眶聚起泪,正儿八经再哭上几声,声音倏地被封在喉咙里,任凭他如何努力,都无法冲破那道噤术。
此下,仙君是连他这套也不上钩了,往后除非他有朝一日修成大道,武力比拼得过乌迎,再无任何法子奈他如何!
意识到这点,乌絮心底蓦地一凉,哭得心情也没有了。
去柳府寻苏叶的打算硬生生拖了三日才付诸行动。
这三日乌絮叫乌迎督促着,扎扎实实临摹着他的字帖练了十多篇,已经到了多看几眼毛笔,再嗅几下墨味儿都要反胃的程度。
三日苦练,乌絮笔下出来的东西,不多不少,堪堪到了看得过眼的地步。
不过这一遭下来,乌迎也成功从“善人”的角色转变成“恶人”,除过说“勉强过关”那一瞬小蛟龙松了口气,再没见乌絮拿正眼瞧他。
哪怕乌迎提出亲自送他到柳府门口,登门拜谢苏叶对他的照料,也没能换来小蛟龙一个笑颜。
他三番五次在心里强调默念稚子无辜,小蛟龙年纪尚小,一些道理参透不迫无口厚非,再过段时日长大些,定然比现下好教养得多,才算是将自己劝慰下来。
对于眼前这座雕梁画栋、高堂邃宇的宅邸,乌迎虽算不上了若指掌洞若观火,却也是或多或少有所耳闻。
康曲城东坊这一片,柳府当之无愧的名门望族,与一些在兵器、丹药、符箓云云各方面颇有造诣的修士多有往来。
倒不是说有多么景仰敬佩这些修道者,依乌迎所见,贪生怕死之辈也。
柳府柳老爷常年病痛缠身,稍有精神,下地也只能在屋外院内走动。求医问药不见好转,康曲城寻常稍有名气的郎中,亦或是懂仙术的医修,无一没被邀进柳府一坐。
柳老爷素来崇拜佛教,只因一无名道士点出修行“恐沾腥荤”,道他心中无慈悲之心,伤病久不见好,难说是否有道心不正这么个缘由。自此以后柳府上上下下,无论是宴请贵客,还是家中团聚,再未在饭桌上见过半点荤菜。
委实不是他小人之见,于旁人妄加揣摩,柳家的人贪生怕死并非他一人所见,而是广为流传。
否则结识这般多的修士,为何柳家多年,甚至是从未出过一名入道之人?与各位中流砥柱打好交道,倘若某日彻底城门彻底被攻破,西坊沦陷,保下的可是整个家族。
西坊每每惨遭祸害,家底深厚的,去施粥的次数多些,家底一般的,量力而行。再如何也会派出一名旁支前去慰问。
毕竟耗财耗力,那点乐善好施的名声总要到手。
而柳家派出的从来都是家里无关紧要,花钱买回去的奴仆壮丁。
贪生怕死得格外团结。
但除过这一点,其他有关柳家的传言,基本都归正面。
深知这其间水有多深,指不定苏叶邀请乌絮前去做客,只是随意客套几句。可那缺心眼的小蛟龙认定了这是人家喜欢他的表现。
乌迎劝告无果,只能由着他去,自己多留个心眼以免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被狼豺虎豹给拆吃入腹。
苏叶叮嘱过,若乌絮来寻,绕过半条街去走柳府的侧门,千万莫要从正门进。
绕过半条街,是整面宛若素绢的白墙,一树垂丝海棠垂如吊钟,覆盖墙头,满枝溢香。
乌絮轻门熟路拉着桐环扣响较正门小上一圈的朱漆红门,俄顷,内有脚步声传来。
往常来接应他的都是苏叶本人,这回拉开半页门扉后,露出的却是一个面如满月,气色红润的妇人。
妇人头戴珠钗,皓腕各戴一只翠绿手镯,身着绫罗,雍容华贵。
怎么看,都是柳府主人家的人物。
可柳府的人因不食荤而面色萎黄,与外人交往时总是一副消瘦禁不起风吹的样子,反观这妇人气色极佳,正常得怪异。
她先是瞧了眼正立门前的乌絮,而后瞟了眼身后不远处站着的乌迎,目光流转一圈,扬起笑:“阿絮来了,苏叶方才还在念叨你,现下在屋里等着呢。”
做客几回,乌絮已然识得此人,正是柳家老爷的正妻司依玉。
司依玉此人性格温婉,待人和善,对家中下人也不例外。
每每乌絮来时,她都会备好一些模样精致,味道可口的点心吃食,跟小蛟龙说话也是与苏叶如出一辙的细声细语。
于是无论是司依玉还是苏叶,乌絮但凡碰着了,都会不由自主放低声音说话,见不着半分在家跟乌迎撒泼打滚的嚣张气焰。
胳膊肘往外拐的龙崽子。乌迎冷笑。
对于苏叶身为柳家人,为何姓苏一事,乌迎也不是没问过。
依照苏叶当下瞧上去这个年纪,只能是柳家小辈……当然也不排除柳老爷好有“梨花压海棠”这一可能。
然而乌絮却说苏叶只是柳家家仆,并非柳家血脉。大出所料。
苏叶那些衣裳面上看起来虽是低调收敛,可制成绸缎绝非凡品。
即便柳夫人对待下人出手阔绰从不吝啬,却不至于裁给苏叶做衣裳的料子,都是以柳家嫡出的规格置办。更别提此草日日无事可做,闲到打他家小蛟龙的主意。
若只是奴仆,那在柳家苏叶真真是万分得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