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哼一声,乌絮坐上竹椅,夹起一只埋着脑袋慢吞吞吃起来。
乌迎坐在一旁看着小蛟龙时不时鼓动一下的腮帮子,思索就这么短短一会儿功夫,发生了何事惹得乌絮不快。
肉眼可见的小蛟龙食欲不佳,吃了两只便搁下了筷子,意图明显地想要往被窝里钻。
乌迎抬手拦下他:“浑身脏兮兮的,不清洗下就睡?”
怪异之处除过不愿抬头看他,乌迎发现这出门前还好好的衣裳,回来后右边衣袖不知叫什么给刮破了。
乌絮仍是不吭声,耷拉着脑袋站在他**,一副让人不忍责怪的可怜模样。
再这样僵持下去,两个人都不好受。
无奈叹了口气,乌迎捧着小蛟龙的脸强硬地抬起他的脑袋,只见乌絮白生生的小脸上好几道渗了血的小口,几块泥点子干涸在上面。
平日受了一点小伤都要闹腾半晌的小蛟龙,这回却一反往常地藏着掖着不肯给他看见,实在是令人费解。
乌迎蹙起眉,避着伤口擦干净乌絮的脸:“受了伤怎么不跟我说?还有别处没?”
乌絮哼哼着:“没……”
“当真?”停下手,乌迎质疑地看着他。
小蛟龙察觉到威胁,想了想,犹豫道:“嗯……胳膊上也有一处。”
说着他抬起手臂,挽起衣袖袒露出上面的摔伤。
乌迎瞪他一眼:“什么时候学会撒谎了?”
细细涂抹着药膏,乌迎心道果然还是不该放乌絮出来。
短短几日时间,受得伤怕是比在栖梧境几月都要多。深深切切体会到什么叫做伤在儿身,痛在娘心。
虽说他也并非小蛟龙的娘亲就是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脸蛋到胳膊,依次处理完毕,乌迎拉着企图逃离的小蛟龙,迫使他端端正正站在面前。
乌絮倒是不觉得伤口有多么疼痛,反而乌迎非要他说出个缘由更让他觉得难堪。
目光飘忽地转悠到四处,见逃避不过,他也只能认命地与乌迎认真的眼神对视,徐徐道:
“……我,我丢了一只大白鹅……”
此话一出,乌迎哪还能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
“只是这样?那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
小蛟龙瘪着嘴巴,憋屈至极:“可是很丢人啊。”
那只大白鹅是在他眼皮子底下跑掉的,慌慌张张从河边追赶着到竹林深处,不但没能捉回来,反而被它啄咬得抱头鼠窜,一连摔了好几个跟头。
失魂落魄领着剩余几只回到竹屋,乌絮只觉得自己没出息极了,分明手持扫帚这等凶悍武器,却半分威慑力也没有。
这也是头一回完成仙君交代的事情,他做的这样糟糕,要是让乌迎知道了,指不定会对他失望。
瞧出乌絮心中所想,乌迎百感交集,但最为强烈的感受,还是后悔。
悔自己出手便将这般困难的事情交给初出茅庐的小蛟龙,悔自己竟让在栖梧境养得那样无所畏惧的小蛟龙,因心虚愧疚而选择隐瞒自己受伤。
罢了……
再过顽皮淘气些又如何?只要不做伤天害理的事,他在身后兜着便是。
心疼地将小蛟搂进怀里,接连在他面颊上落下细碎的吻,乌迎柔声道:
“我怎会养出你这般傻的小蛟?不过一只鹅的事,仙君不会怪罪你。以后倘若受了伤,定要立时告知于我。”
听仙君这么说,乌絮才全然放下心来,不再别别扭扭地低着脑袋,伸出双臂搂着乌迎的脖颈,嘻嘻笑起来。
“我便知仙君不会这般小气。”
乌迎拿起食盒在他眼前晃了晃:“可还要吃凤尾虾?”
“吃!”乌絮重重点头。
月色如水,敞开竹门正对着院内树影婆娑。
不知被乌迎何时种下的喉罗仙,埋在土里头顶的绿芽竟隐隐生长了一小截枝条出来。
乌絮讶然,转头望向背手立在身侧,欣赏月朗星稀的乌迎,问道:“仙君何时种下的?长势惊人。”
乌迎视线转落到小园里的灵植上,踱步过去俯下身触碰那点枝条。
“种植方式得当,喉罗仙仅需半月即可长成。”
乌絮更为震惊:“这么快!”
这也就意味着,距离修复好天罗五蕴钵的日子屈指可数,他要被仙君赶回栖梧境的日子也近在咫尺。
拨弄了会儿喉罗仙根部的土壤,乌迎拍拍手上沾得一点,略带警告道:“你可莫要打它们的主意,倘若喉罗仙出了一星半点的差池……”
语调拉长,乌迎刻意给小蛟龙留下思考此事严重性的机会,坚决将他不安分的坏主意残忍扼杀。
内心的阴暗想法被毫不留情戳破,乌絮恼羞成怒:“我才没有想做什么,仙君小人之心!”
对小蛟龙理直气壮的态度哭笑不得,乌迎也懒得跟他计较,敷衍地应了几声:“是,是仙君小人之心,冤枉了阿絮。”
于是这场“争斗”以乌迎满不在乎的妥协告一段落。
经此一遭,也不敢再让小蛟龙单独一人领着白鹅去河边,半月下来,做的最多的事也只是替乌迎给喉罗仙松松土。
二人在涧山道过得快活,愈发坚定乌絮不会再回到栖梧境的想法。
变故突生在一回乌絮三更时起夜。
月色朦胧看不清切,乌絮迷迷糊糊揉着眼推开竹门,恍惚间竟是看见有人影在小园里晃动。
浓重困意当即吓得无影无踪,乌絮惊叫一声:“有贼!!”
话音刚落,仙君须臾间穿着整齐地出现在他身边。
小园里的人影明显一顿,深夜偷摸进来行窃,见到屋子的主人却无半分惊慌,反而直立起身子,借着月光与乌迎坦坦荡荡对视。
乌絮本以为仙君会将这贼人捉起来严刑拷打,万万没料到,乌迎非但毫无怒意,反而勾唇冲那人影莞尔一笑。
“好久不见,阳舒。”
园子里被他称作“阳舒”的人在一片黑暗里回望着他,即便被人认出喊了名字,也不见得半分慌张。
只见阳舒抬手压了压斗笠,乌絮眨眼的功夫,园子空空荡荡,若非身旁还站着仙君,他都要以为自己夜里睡昏了头,头晕眼花看岔了。
他伸手抓住乌迎的衣袖,分外疑惑:“仙君与那贼人相识?”
乌迎肉眼可见心情颇佳,一把将小蛟龙打横抱起:
“安心,阿絮明早还能见着他。”
于是乌絮也不再多问,放松下身子打了个哈欠,由着仙君裹他进被褥。
等乌迎紧跟着上榻躺好,隔着被子抱着小蛟龙准备入睡,卷成筒状的乌絮打了个寒颤,蓦地坐起身:
他似乎忘记了什么相当要紧的事?
乌絮睡眼朦胧醒来时,果然瞧见门口隐约靠着个人影。
不逮他挣扎着从睡意中清醒,乌迎拿来衣裳迅速往他身上套:“快些起来,莫让贵客等急了。”
与仙君一同出门迎客,昨天夜里惊了他一跳的人影头戴斗笠,前沿压得极低,几近遮了全脸。
乌迎拉着他,不动声色把小蛟龙往前推了推:“阿絮,向屈叔问好。”
乌絮懵懵地站在这看起来就不好惹的男人面前,不明白昨夜还叫“杨叔”,今日为何就改名成了“屈叔”。
心中奇怪,却还是老老实实喊了声:“屈叔。”
得了他一声问好,屈阳舒面不改色,遮掩在斗笠下依旧显得阴沉,一道颇为犀利的眼神刀刃般自乌絮身上划过,并无回应。
还是头一回感受到摆在明面上对他的不喜,乌絮不自在地抿了抿唇,默默往仙君身后藏了藏。
乌迎安抚地揽住乌絮的肩膀,轻轻拍了拍,而后松开他径直走到屈阳舒身前,无奈笑道:“多年未见,脾气见长。”
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屈阳舒似乎不愿在这儿多耗费时间,语气尽显不耐:“找我有什么事?”
乌迎知晓他通常在康曲城附近出没,且在大范围搜集喉罗仙炼成灵丹,特意在园中种植吸引他来,定然有事相求。
见状乌迎也不再抱着与对方叙叙旧情的心思,开门见山提出请屈阳舒帮忙修复天罗五蕴钵。
屈阳舒沉默片刻,道:“他打破的?”
虽说视线没有特意落在某人身上,但在场三人都清楚这个“他”指的是谁。
乌迎也并不隐瞒,坦然颔首:“是。”
紧接着乌絮看见斗笠下那张嘴唇翕合了下,似乎要说些什么,却硬生生咽了下去。
“……不帮。”
意料之外的答复,乌迎不解地微微蹙起眉,询问道:“为何?若我拿这些喉罗仙作为报酬呢?”
喉罗仙的珍贵程度屈阳舒怕是比他还要清楚,修复天罗五蕴钵,顶多要得只是他修复法器的术法,在他看来,对屈阳舒而言,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果不其然乌迎提及此物,原本态度格外坚决的屈阳舒似有软化,沉默半晌才道:“并非我不愿,而是不能。”
“为何不能?”
可往后无论乌迎如何再问,也得不到半点响应了。
与屈阳舒多年交情,他也知此人脾气古怪倔强,属于万万逼迫不得的类型,稍一把人逼急了,任何事都免谈,没有回旋余地。
屈阳舒沉默着,乌迎便也不再说话,二人僵持一会儿,到底还是要一人让步。
这让步的人却是屈阳舒,只见他抬手摘下头顶斗笠,宝贝似的揣在胸前。
许久未见日光,他下意识眯了眯眼,待彻底适应这样的亮度,才转移视线与乌迎对视上。
而乌迎这才发现,这位昔日的老友不知何时,竟是瞎掉了右眼。
屈阳舒五官周正,眼尾已然爬上细细纹路,可那双在乌迎记忆深处分外深邃的眼,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其中一只变得犹如干涸古井,灰暗无神。
呼吸骤然放慢一瞬,他忍不住离屈阳舒更近了些,再出声,乌迎语气不由得放轻些许:“……何人害你至此?”
虽是这样问,乌迎自身却也并不信世间有人竟能让屈阳舒失了只眼。
以屈阳舒力敌万钧的实力,他不信世间能够有人做到。
屈阳舒很长时间都未被人以如此眼神看待,因这人是乌迎的缘故,倒也并无多少反感,可终归还是会心生别扭。
他不再掩饰地戴上斗笠,只是接着道:“这些年我修为大减,已并非你所识的‘屈阳舒’。”
乌迎不管他是否仍为“屈阳舒”,只是执着地要他给出一个回复。
知乌迎倔起来也闹得厉害,屈阳舒拗不过他,只得轻飘飘道:
“一年前我在河底屏气修炼时,身着黑衣,被人当做大鱼,拿鱼叉戳瞎了眼睛。”
一个略带惊悚,并不能让人信服,用来哄小孩儿的故事。
乌迎盯着他看了片刻,蓦地笑了声,而后叹了口气。
“罢了,你既不愿说,那便不说。这些喉罗仙,你拿去就是。”
说着他俯身一一去采昨夜已然叫屈阳舒偷走了几颗的喉罗仙,用布袋装起来递给他。
见状,一直默默听着二人打暗号似的交谈的乌絮,连忙抱住乌迎递出去的手。
“仙君,他还没答应帮你呢!”
虽说若是修好了天罗五蕴钵,他就得回到栖梧境去,可眼睁睁看着乌迎吃亏他也是做不到的。
更何况这个屈叔看得出对他意见很大,即便是仙君的好友,他也不会因此对其有所改观!
可惜仙君并不领情,反而嫌他碍事地往一边推了推,径直将布袋儿塞进了屈阳舒怀里。
“我还有些草种,若还需要,过个半月再来拿吧。”
屈阳舒瞧着臂弯里的布袋,只觉得几颗草种沉甸甸得比装了几块石头还要重。
到底是觉得平白拿人家东西过意不去,他沉声道:“将天罗五蕴钵一并给我。”
这般,乌迎才赶忙转身回屋拿来给他。
也不知活成人精的乌迎是否算准了屈阳舒到最后还是会答应下来,可看着对方多年以来从未变过的笑面,屈阳舒脸色还是柔和了些。
直至屈阳舒背影完全消失在视野,乌迎面上依旧挂着淡淡笑意,瞧得乌絮心里酸溜溜的,忍不住阴阳怪气:
“这人究竟是谁啊,让仙君笑得这般开心?”
喉罗仙草种乌迎虽拥有,可数量并不算多。屈阳舒来去无踪,分明深知互相常在附近出没,这么些年也从未找寻过。
他只知屈阳舒在大量搜寻喉罗仙,刻意留存了些长久以来仅无意间获得不足十颗的草种,便是等着急需相见是用来做勾屈阳舒自发上门来的引子。
乌迎尽然沉溺于与老友相逢的喜悦之中,无暇顾及小蛟龙打翻了醋坛子的酸味儿,随手揉了下乌絮白嫩的脸蛋。
乌絮心烦意乱地打开他的手,满心都想着仙君在外边还有自己的亲人好友,自己并非仙君唯一可亲近之人。
自己这般顽劣不懂事,仙君着急将自己送回栖梧境,多半正是因为如此。
倘若哪天彻底惹惹恼了仙君,怕是连栖梧境都没资格再待着,还由得他挑三拣四?
耷拉着脑袋亦步亦趋跟着乌迎进屋,乌絮神色恹恹,径直扑倒在床榻上,裹着被子郁闷地滚了几圈。
余光注意到小蛟龙古怪的行为,乌迎这下再迟钝也该察觉到乌絮情绪不对劲。
放下手里拾掇茶具的活儿,走到榻边,连带着被子从外边圈着小蛟龙抱起来,乌迎逗笑道:“哎哟,这是谁家的小毛虫啊?”
乌絮缩着脖子躲进被子里,闷闷哼了声:“反正不是你家的……”
怕他在里边闷着头昏,乌迎使了点劲把小蛟龙的脑袋拨出来,亲昵地去蹭他的脸颊,声音带笑:
“不是我家的,还能是谁家的?”将小蛟龙转到正视自己的角度,乌迎盯着他的眼睛,敛去笑意,“怎么不高兴了?”
对于这样的仙君,乌絮很难再赌气跟他摆脸色。
他低垂下眼帘,情绪低落地问道:“仙君,我当真是你亲生的么?”
没料到小蛟龙会莫名突然提及此事,乌迎面色一僵:
“嗯……”他轻咳了咳,挪开视线,“怎的忽然问起这个?”
乌絮素来是藏不住心事的,让乌迎这样柔声细语地哄了一阵,那点委屈再憋不住,倒豆子似的悉数倒出来:
“我若是你亲生的,就无需担忧仙君某日会丢弃我。”
这些时日发生的事过多,对于不谙世事的小蛟龙而言,已然超过所能接受范围。
前不久还被乌迎暗叹无法无天,什么也不晓得怕的小蛟龙,竟会担忧起自己不要他,且试图以血缘牵制。
乌迎心中当即软得不成样子,连带着搂着人的手紧了紧:“为何会这样想?无论阿絮是否为我所出,仙君永远也不会抛弃你。”
乌絮将信将疑地抬眸看着乌迎,试图从他脸上揪出半分作伪:“当真?”
“当真。”乌迎忙不迭保证道。
得了仙君的许诺,小蛟龙心满意足,就着窝在乌迎怀里的姿势温存了会儿,思绪飘回栖梧境里。
“仙君……我打破了栖梧境,鲍岄小桃她们会不会受到影响啊?”
小蛟龙眼底澄澈,乌迎没忍心道明真相,只是说等修复好天罗五蕴钵,他乖乖回去待着,什么坏事也不会发生。
虽说内心深处还是牵挂着鲍岄,乌絮却也是万分抗拒再回到那与世隔绝的“桃花源”。
若非他尚存有自我意识,乌絮甚至觉得自己不过仙君笔下绘出的小人儿。
穿梭于山水间,自以为整个天下都踩在脚下,实则展现给外界的也只是意境美好的画面罢了。
好容易哄好的小蛟龙又在不经意间让自己惹生了气,乌迎暗自轻叹,回栖梧境一事却绝无可商量的余地,多说无益,还需乌絮自己尽早想通,以免引得二人双双不悦。
“到时……仙君会尽量间隔短些去看你。”
这个条件并不足以诱人,乌絮没应声,仍然觉得仙君实在太过欺负人。
若他当真一辈子都关在那盆景里渡过便也作罢,如今已然领略过外界的千娇百媚,怎可能甘心自行返回囚牢?
有关栖梧境的谈话,又一回以不虞告一段落。
深知自己拗不过也打不过仙君,乌絮只能趁着天罗五蕴钵尚未被修复好前,痛痛快快肆意撒欢。
虽说比起在栖梧境的肆意,在涧山道这片竹林,仙君日日夜夜的“看管”下,他放火也烧不得、化龙身也冲撞不得,实在算不上肆意妄为。
但能与仙君二人快快活活生活在一起,即便没有一套连着一套量身定做的新衣裳穿,吃食上比起以往也差劲不少,乌絮还是觉得舒坦极了。
以至于日子一天天过去,不知仙君那位屈姓老友究竟何时带着法器再找上门,乌絮虽过得痛快,却也一天天愈发焦躁不安。
甚至后来乌迎只要稍一提及有关栖梧境的事,小蛟龙便会表现得相当抗拒,翘着尾巴鳞片都恨不得炸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