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鲍岄来抓他时只想着逃离，如今稍稍平静下来，完全不知该往何处去。
怪不得除过仙君主动来寻，他从未在栖梧境找到过对方的身影。
幼时以为仙君厌恶自己，刻意躲了起来，没少因为此事掉过眼泪。
而那时给予他关怀呵护的，素来都是操心他大小事宜，也能够做到滴水不漏的鲍岄，可如今……
对乌迎的信任依赖过于强烈，先前他从未怀疑过此事，现下想来，处处端倪。
突如其来的一切远超乌絮的认知，他被栖梧境众人保护得太好，如今当真碰上不得了的大事，能做的竟只有哭。
小蛟失魂落魄地缩在一边，全然没注意到桌面盆景正逐渐褪去原有的鲜艳色彩，成了件了无生气的死物。
“……且说那九方神尊，胆略过人、威震八方……”
栖梧境里，怪异现象颇多，但话本里、说书先生所讲述的事实并不会被无端改变。
九方神尊……
乌絮愤愤抬袖蹭去眼泪。
他要去找九方神尊。
那样美名远扬的人物，待人定是极为和善，到时拜对方为师学得本事，再无需旁人庇护！
第4章 家徒四壁
乌絮抹净面上残留的泪水，重振雄风，推开与这屋子简陋得极为融洽的木门，合上时却格外没出息地被那“吱呀”响动吓了一跳。
也不知跑到谁家的院子里，乌絮片刻不敢停歇，一溜烟冲出前门，最后站定在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的街道上。
霎时看花了眼。
道上这样多的行人，路边这样多的各式摊铺，哪儿是栖梧境那般清净悠闲的地方能见到的景象？
空气中弥漫着各类点心混杂在一起，甜腻腻的气息，并不惹人心烦。
一抬头，头顶的天似都要比栖梧境的更澄澈些。
面对数不胜数的新奇东西，乌絮不为所动，谨记自己当下要找寻九方神尊并拜其为师的目的。
可来往行人虽多，却都穿着朴实无华的素衣布裙，九方神尊那样尊贵的神仙，定是不会随意与平头百姓结识。
看来此处不过乡野村镇，要寻九方神尊，仍需另辟他径。
当下早过了乌絮正常进食的时间，天下之大，找一个人又谈何容易，坚持着走了段路就饥肠辘辘，腹中万分饥饿难耐。
乌絮随处找了个人少的角落蹲下，开始怀念起孟叔做的那些，先前还被他嫌弃过的饭菜。
心中不由打起退堂鼓，他甚至想：不妨姑且回栖梧境待着，待吃过饭出来再接着找人也不迟。
正当乌絮纠结犹豫着，一声粗粝沙哑的吆喝在耳边炸开，紧跟着重重一脚踹上身：
“滚开！哪儿来的臭小子，敢占老子的地盘！”
乌絮蹲姿不稳，叫这一脚踹得向侧边踉跄着摔下去，下意识去撑地，蹭破了两只手心的皮。
咽下痛呼，他气愤地抬头望向这遮住大半日光，还极具威压地笼罩下阴影的人，“哧溜”爬起身对准他的小腿踢了脚。
乌絮仰着脖子怒骂道：“你有毛病吧！”
这牛高马大的壮汉应是一直在此处摆摊，手里提着沉甸甸、鼓鼓囊囊的布兜。
叫乌絮这一声骂激起火气，壮汉随手丢下布兜，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拎得双脚离地。
“小兔崽子，还敢踢老子，找打是不？！”
壮汉空出来的一手握成拳，照着手里这小子嫩生生的脸蛋往下揍。
关键时刻那点微薄灵力偏生失了效，怎么也凝聚不成，破空声擦过脸颊，乌絮害怕地缩起脖子，眼睛紧紧闭着。
方出龙潭又入虎穴，还有比他更悲惨的蛟么？
谁料，拳头并没有砸到脸上，反而熟悉的带笑声音在脑后响起：
“这位兄台，有话好说。”
壮汉抬眼瞥向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白衣男子，挥出的拳头被紧紧箍在对方手中，竟是竭力挣动也未能撼动半分。
神色诧异，瞧出这白衣人气质非凡，他慢慢松开揪着乌絮衣领的手，骂骂咧咧弯腰拾起丢在一旁的布兜展开，将里边千奇百怪的器物挨着摆在上边。
乌絮惊魂未定，转身去看，果然正对上乌迎笑意吟吟的眸子。
脱口而出的“仙君”二字吞进肚子，他抿唇板着脸移开视线。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无论是多年养育他的仙君，还是将他从欺软怕硬之人手中救下的救命恩人，乌絮这样的态度显然对哪边都不妥，相当无礼。
知道这小蛟心里别扭，乌迎并没在意，惩戒性地掐了把乌絮的脸蛋。
“能耐了？知道方才那一拳砸在脸上会有多痛么？”
被掐疼了，乌絮不爽地拍开他的手，生气喊道：“不要你管，你这个大骗子！！”
小蛟脾气见长，引得周遭行人纷纷驻足观望，乌迎自知丢不起人，叹了口气，强硬拉住乌絮的手，牵着他往回走。
乌絮使力拼命挣扎，双脚蹬着地往后拽。
可仙君力气大的吓人，靴底都要磨破，还是被强行带到一处建在闹市里的大门前。
对此地倍感熟悉，乌絮定睛一看，不正是他逃出盆景时在的那间屋子么？
屋子虽小，该有的却一个不少。
只见红漆斑驳的大门顶上挂着匾额，不知何人题字端端正正写着“雅居”二字。
不等他多看几眼，乌迎便拉着他推门走了进去。
书房里，乌迎俯身端详了一番已然失色的盆景，看着琉璃罩上的洞连连叹气。
这“盆景”名为天罗五蕴钵，自古流传下来，世间仅有的宝贝。
当初拿到手废了他老大功夫，更别提里边的事物都是他一一亲自悉心捏下，却被糟践如此。
颇为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眼闷不做声站在一旁的乌絮，语气略带斥责：“阿絮，瞧你做的好事。”
可不是好事么？
若不是他无意间打破了，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呢。
乌絮自认没有过错，分明是仙君有意隐瞒在先，让他戳破了伪装，合该向他道歉才对。
“你到底是谁？为何要将我困在那琉璃罩里？鲍岄……还有小桃他们，是你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吗？！”
乌絮扬声质问道，心中满是被信任之人欺骗的愤慨难过。
他自小便知栖梧境由仙君管辖，他尚且还是一颗龙蛋时，也是仙君将他带回。
里边的每个人，包括他都是仙君的所有物。
可他却不知，自小长大的地方，竟仅限于仙君掌心之上。
身边一切都是虚假的，这完完全全颠覆了乌絮的认知。
“什么眼线，小小年纪，说话怎的这般难听？”乌迎抬手去揉乌絮脸上，方才被他掐红的一小块，“事出有因，你莫要胡思乱想。”
“事实摆在这儿，让我怎么不胡思乱想？”乌絮后退一步躲开他的手，眼神里满是不信任与戒备。
“你先冷静下来，听仙君给你解释……”
“我不想听！我要去找九方神尊，你放我走！”
乌迎简直让这小蛟闹腾得没一点脾气，头痛地捏了捏眉心：
“找什么九方神尊……莫要再闹了，好好听我给你说。”
“我不听，我不听……啊！疼！”
乌絮正兀自捂着耳朵摇头，猝不及防叫仙君一把扯进怀里，一下挟着风的巴掌狠狠拍在后臀。
乌迎这一下没手下留情，身后顿时火烧火燎，乌絮原本就委屈着，这一下彻底打开了水闸，“哇”地一声哭得惊天动地。
“……”
训斥的话硬生生堵了回去，乌迎将人搂得更紧了些，淡淡抛出一句：
“哭吧，哭够了再谈。”
乌絮忘乎所以地哭了阵，本来饿得都前胸贴后背，到最后实在没了力气，焉耷耷靠在乌迎怀里，肚子“咕噜噜”的叫。
“好饿……”他瘪着嘴巴委屈道。
乌迎好笑地低头看着怀里哭得脸通红的小蛟：“不是说不要我管么？自己出去找吃的。”
没吭声，乌絮吸了吸鼻子，好半晌难过地问道：
“你究竟为何要把我关在那盆景里面……”
“能好好听话了？能的话仙君便跟你解释。”
“……能。”
在得到小蛟龙的保证后，乌迎这才悠悠道来，讲述了一个关于人妖相恋，感人肺腑、催人泪下的爱情故事。
乌絮目瞪口呆：“所以，你，你是说，我是你生的？”
在小蛟龙匪夷所思的震惊眼神下，乌迎从容颔首：
“家中绝无可能容许我与妖族通婚。你娘亲逝去后，为掩人耳目，我只能将你藏进盆景，盼着你往后长成同你娘亲一样威猛的蛟龙。”
“那你的家人呢？”
“他们都……去世了。”
“那你为何还不肯将我放出来，反而要我自己撞破？”
“……”
编不下去，乌迎一时哑口无言，暗叹孩子长大不好哄骗了，绞尽脑汁才圆回来。
“……你在里边过得潇洒，做什么让你出来受苦。
还是说，阿絮受得住这样穷苦的日子？”
乌絮看了看家徒四壁，坦诚摇头：“不愿意。”
见人上钩，乌迎满意点头：“正是如此。”
乌絮仔仔细细打量着乌迎面如冠玉的脸，心中还是觉得怪异。
“可是我们长得一点也不像……既然如此，我以后岂不是要唤你爹爹？”
“这……”
这点乌迎还真没想到。
虽说他确实年长乌絮数倍有余，但故事总归是编的，也不好无端占人家便宜。
“称呼，倒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你若是不愿，同以前一样唤我仙君也可。”
乌絮瞧着仙君年轻俊秀的面貌，这声“爹爹”难以启齿，憋了半天还是咽回去。
“……还是叫仙君吧。”话毕，又想到在栖梧境以外，乌迎似乎只是一个有些功力傍身的凡人，“可你现在什么本事也没有，还这样穷，我为何还要唤你仙君？”
心下安抚着自己童言无忌，乌迎对他的话不置可否且不以为意，轻描淡写得恍若口中说得不是他。
“穷怎么了？两袖清风，安贫乐道，不过吃穿差了些，照样能活得自在。”
乌絮对此不敢苟同，当即转身就要离开。
“我不想跟你过苦日子，栖梧境我也不会再回去。”
闻言，方才还漫不经心的乌迎霎时换上一副严肃认真的神情。
“由不得你，在这盆景修复好前，你需得安安生生跟着我，而后老实回去待着。”
乌絮瞪大眼，不明白为何自己即便已然识破对方的把戏，却还要被毫无缘由地囚困在虚幻的空间里边。
“凭什么？难道要我一辈子都待在栖梧境与世隔绝？”
“本就是这样的打算。”乌迎并不否认。
“我才不！！”
委屈愤怒再度激化，乌絮现出原形，一摆尾就冲着门口而去。
哪知乌迎速度较他要快得多，只一恍神的功夫，便闪身立于门前，挡住他的去路。
乌絮语气不加遮掩的气急败坏：“让开！”
乌迎神情淡淡，没有任何要放他出去，任由他随心所欲的意思。
他敛去平日里的笑意吟吟，一双漆黑眼瞳平静沉寂，直直盯着乌絮。
“阿絮，不听仙君的话了么？”
第5章 枯木朽株
风雨欲来，若放在以往，仙君这般变了脸色，小蛟龙早讨好地钻进他的怀里，用脸蛋蹭蹭仙君的下巴，央求他莫要生气。
明知此时出了栖梧境，乌迎便失去在里边“造物主”位高权重的尊贵身份……若非没有灵力，怎会将日子过得这样清贫？
乌迎不过区区凡胎肉/体，若他硬要闯出，拿他也无可奈何。
可当真对上隐约动了怒的仙君，乌絮还是下意识有所忌惮，颇为不自在地轻轻晃着尾巴，与乌迎对峙着，一时纠结究竟是闯还是不闯。
僵持良久，乌絮开始变得焦躁起来，反观乌迎，从容依旧，好似笃定了他会听话乖乖留下。
看着对方这副模样，乌絮心中叛逆心起，乌迎愈是如此，他便愈是想要离开。
不再犹豫，逮准乌迎颈侧挡不住的空档，在飞身过去的同时迅速缩小体型，动作极速到只剩下一道残影。
始料未及的是，方才蹭到乌迎耳边，一只看似柔弱无力的手，轻而易举便将他抓在手里，力道大到几近勒断小蛟龙柔软的身子。
乌絮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夏然而止歇了声。
将人抓在手里，乌迎也不松劲，只是问：“还跑么？”
乌絮艰难缓慢地晃了晃脑袋，生怕一个不注意就被扯成两段。
感受到腰身上的力气逐渐消失，乌絮如获新生，起伏着胸膛大口呼吸新鲜空气。
仙君的力气简直非人所及，方才那一下，险些将他五脏六腑捏作一团。
这下乌絮总算明白，即便是凡人，仙君也是相当厉害、相当不好惹的那一个。
清醒过来的同时，乌絮也难以遏制对这人心生畏惧，再不敢任性妄为，只装做自己是一条软趴趴没骨头的小蛇，任由乌迎攥在手里。
他不肯再动，乌迎也不在意，果真拎着他各处走动，甚至出了趟门，买了份香气扑鼻的东西带回来。
乌絮耸着鼻尖嗅闻了闻——是馄饨。
乌迎将馄饨摆上，搭了双筷子，这才喊他：“莫要再装了，起来吃。”
君子不吃嗟来之食，方才乌迎态度那般恶劣，乌絮并不愿就此妥协，舍弃尊严去吃那碗馄饨。
可实在是腹中空荡，若是再不用什么填着些，只怕是熬不过今夜，他就变成了一条细长的龙肉干。
磨磨蹭蹭化作人形在桌旁坐下，乌絮心有余悸，还惦记着方才仙君差点把他捏死的事，刻意不去看他，拿筷子困难地去夹滑溜溜的馄饨吃。
乌迎见他恨不得把脸都塞进碗里，一只馄饨夹了五六下也没能成功，终究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起身去寻了把白瓷勺递到乌絮手中。
“慢些吃，莫要烫着。”
掌心方才蹭破了皮，隐隐作痛，调整了下握汤匙的姿势，乌絮抿了抿唇，闷闷应了声。
这一顿饭叫他吃得格外委屈，乌迎也知方才那一下吓到了他，却也不这般快便去哄人，只是沉默地坐在一旁看他进食。
乌絮娇惯得厉害，他需得知道怕，往后才不会做出些更离谱的行径。
在栖梧境稍微不合心意的食物都要挑嘴的小蛟龙，却是一声不吭将一碗咸得发齁的馄饨默默吃得快见了底。
乌迎瞧他吃到最后难以下咽，伸手拿过汤匙舀了点汤尝了尝，当即皱起眉。
“这样咸，怎的也不说？”
乌絮无精打采地趴在桌面，没理会乌迎的问话，任由他端过碗，将剩下的悉数倒掉。
终究还是不忍心小蛟龙再这般神色恹恹，乌迎伸手抚了抚他柔顺的黑发，恢复以往的和风细雨。
“好了，莫要再难过，身子可还难受？”
说着，他伸手探到乌絮的腰腹处，轻轻揉了两揉。
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乌絮只觉得近来这些日子难过极了，再也绷不住，抽抽搭搭地抬起双水光盈盈的眼眸看向乌迎，带着哭腔道：
“仙君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乌迎便知这一遭小蛟龙定会胡思乱想，到底是心疼得将他揽进怀里，轻轻晃了晃：
“怎么会？仙君最喜欢的便是我们阿絮。”
“可是你方才那样对我，一点情面也不留……我还以为，你要杀掉我……”
愈说愈伤心，乌絮坐在仙君膝头，无声掉起泪珠子。
小蛟龙往前哭泣时都是扯着嗓子嚎，恨不得让全天下都知道他受了委屈，就是没眼泪也得挤出两滴。
这样无声无息的哭法，乌迎还当真是头一回见，看来是当真伤了他的心。
“仙君怎么会舍得杀你呢？养了这样久的小蛟，还没长成便杀掉，岂不太过可惜？”
半玩笑式的哄慰并没能安抚到乌絮，怀里圈着的人反而抽搭得更厉害。
乌迎只能拿来帕子细细揩去小蛟龙面颊上不住滚落的泪珠：“好了好了，莫要再哭，一会儿仙君这‘雅居’都要发大水了。”
乌絮素来经不住仙君的柔声细语，三言两语叫人哄得消了气，泪痕还在脸颊上挂着，又已经开始跟人黏黏糊糊。
两人心有灵犀的都没再提回栖梧境的事，乌絮靠着仙君的肩头，手里绕着他垂落在胸前的发丝。
“可是在外边你都没有钱，我很能吃的……”
乌迎无奈地低头在这让人又爱又恨的小蛟龙额头落下一吻：
“放心，饿不着你。”
他将人从膝盖上放下来，起身去拿来金疮药，一点点把药粉均匀撒在乌絮手心伤着的地方。
他捧着小蛟龙两只手，轻轻往上边呼气：“还痛么？”
仙君如此举动俨然十分珍视自己，乌絮心下蓦地一软，忽而有些后悔起方才那样与对方作对，乖乖回道：“不痛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