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一人骑白马,戴斗笠穿蓑衣,举着把红伞。
此人有斗笠不需要打伞,这伞是给他打的。
杜文心愣住了,那人下马问他,“可是在找什么东西?”
“路引。”杜文心把已经被雨泡成一坨的路引捧给那人看。
那人看了眼那坨东西,啧了一声,“要进城就跟我走吧。”
杜文心见此人蓑衣下衣着不凡,也不敢劳其撑伞,急忙把自己刚才扔了的伞捡回来。
到了城门口,此人朝守卫亮了下腰牌,一句话未言,那守卫已经吓得面如土色抖若筛糠,跪地求饶。
就这样,杜文心有了一份新路引。
那人始终没摘下斗笠,杜文心只记住了一个模糊的侧影,后来中了进士,他多方打听,也不知此人身份。
杜文想到这,心开始狂跳,他绝对没有记错,就是眼前人。
他刚想说些什么,就被身后内卫一脚踹跪下。
楼双挥挥手,让他离开,自己则端起那碗难喝的茶,踱步至杜文心身后,从他头顶浇下。
杜文心狂跳的心脏被这杯茶给泼灭了,他下意识抬眼,茶水顺着脸往下流,只听对方说,“二十四岁的进士,也是有天赋,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呢?”他语气清清淡淡,不带情绪,好像是在与朋友闲谈。
[宿主你是不是太温柔了?要不揍他一顿吧。]
“可不敢,这些读书人的脑子我可猜不透,指不定就士可杀不可辱然后回去一头撞死。”
楼双无视了系统的建议,继续说,“你猜自己还能出去吗?”
杜文心缓缓摇头。
“既然进了昭狱,想出去可没那么容易,但有一个最快的方法。”
楼双在他身旁蹲下,“死了能马上就出去了,用草席一卷,尸身用驴车送到郊外烧掉。”
杜文心始终不说话。
“很是下贱对吧,与死去的畜牲并无区别。”楼双起身,居高临下看着他。
“有积分了吗?”
[有了有了,这家伙好脆弱,怎么心碎值这么高。]
他转身坐回椅子,把空杯子放下,开始烧最后一把火,“圣上仁慈,令尊遗骨已送回渠县,只是不太完整。”
杜文心恐怕还不知道父亲被斩首的消息,如今晓得了,不知道要多崩溃。
楼双低下头直视杜文心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可千万别死。”
狱卒又把人拖回了牢中,临走前楼双良心过不去,让人给杜文心弄点好伙食。
杜文心躺在牢中,他想不通,一个会给陌生落魄路人撑伞的人,为什么会突然对他恶语相向,还为了他特意来一趟昭狱。
心中的悲凉与屈辱只出现了一瞬,杜文心很快就觉得不对,其中必有隐情。
那人为何会特意叮嘱,让他别死在昭狱?
杜文心摸了一把被茶水打湿的头发,为何用茶泼他?如果真要羞辱他,直接动刑岂不更好,何必泼一杯不痛不痒的茶。
杜文心想起当年那场大雨,猛地坐起身来。
这是在提醒我,提醒我他是谁!
若我蠢笨没发现这层意思,那就不值得搭救。
杜文心只觉得有一道闪电将自己劈醒了,浑身都颤栗起来,他明白了,他全明白了。
嘱咐我别死是怕我自尽,父亲已经身死,事情恐怕有了转机。
杜文心越想越激动,起身在囚室转了两圈。
他闻到了一股饭香,正惊愕,却听狱卒絮叨,“你小子算是抱上大腿了,运气这么好,上头发话,要给你加餐,以后啊这种饭天天有。”
他把碟子放下又骂骂咧咧地走了,“格老子的,我还没这么好的饭呢。”
杜文心瘫坐在地上,一滴眼泪从腮边划下,革职入狱他都没流过眼泪,如今却实在憋不住了。
我何德何能,能叫您如此费心。
杜文心拿起筷子,狠狠往嘴里塞了口糙米饭。
他绝对不会死的。
另一边,在没有人在意的地方,崇远侯长子梁允城死了,死因颇有疑点,莫名其妙吊死在自己房中。
此事一出,朝野上下一片哗然,因为此前内卫以保护之名监视侯府,将内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朝中官员纷纷上书弹劾楼双,说他玩忽职守,或者根本就是监守自盗。
京中接二连三地死人,天子脚下岂有此理,圣上震怒,但只牵连了京兆衙门,对内卫却轻拿轻放,罚了楼双三个月的俸禄,让他们自查。
自查?自查能查出个毛来?三月的俸禄管什么用?侯爷家的公子丢了性命,他楼双居然只丟了三个月的俸禄?!
朝中官员觉得荒唐,楼双也很是无语。
梁允城怎么死的,京兆衙门查不出来,可他清楚。
皇帝派人动的手,但黑锅要由他来背,顺便还把京兆衙门得罪了。
谁说当权臣反派好啊,前路一眼就能看到头。
居然是死路呢~
好在皇帝尚有几分良心,派楼双去查最近的孩童失踪案,不至于直面丧子的崇远侯。
坏处是京兆衙门与内卫协同办案……为了不与他们对上,楼双下令让内卫隐藏身份,秘密调查。
楼双为了查案不引人注意,穿的甚是素净,苎麻的白色长衫,一条碧色丝绦系在细腰上。
要不说人靠衣装马靠鞍,这么一打扮,光焰动四方的权臣立刻显得纯良,甚至有些柔弱可欺。
不过都是表象罢了。
骑马出门,行至郊外,他敲开一户人家的门,“老人家,可曾见过个孩子,五岁,比腰高那么一点。”
对方摇头关门。
楼双也不恼,继续敲开下一户的门,就这样敲了一阵子,附近人都知道,有个年轻人丢了孩子在找。
有人关切地问,“看你面生,孩子是在附近丟的吗?”
楼双摇头,“只是得到消息,有人见他来过附近。”
哪来的消息,自然是内卫查出来的消息。
对方听了若有所思,给他指了个方向,“那边还有户人家,你去问问。”
此刻是正午,乡间小道更是人烟稀少,连小猫小狗都跑回家避暑去了,楼双出了村子,找了个树荫坐下,摘了片大叶子当扇子扇。
冯仪去附近的村子了,眼下只有他一人,楼双解开腰上的水囊喝了口水,还是打算等人汇合再做行动。
实在是太热了。
他正坐着呢,前面的路上由远及近来了辆马车,稳稳停在他旁边,里面的人伸出个头,问“公子,静水河怎么走啊?”
楼双叹了口气,心想人善被人欺,当个好人也不容易,这才几天,已经有两拨人想劫他了。
以防万一他顺手在树底留了记号,冲那人摇头,“在下不知。”
马车上的人拿出一张纸来,又问,“那这个地方公子知道吗?”
楼双轻笑,“你下车我看看。”
车上的人见楼双不上钩,似乎有些气急败坏,“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车里当即蹦下来三个人,将楼双团团围住。
但很快就直接趴在地上了。
楼双的峨眉刺穿过其中一人的手掌,“现在轮到我问你了,你们主子是谁?”
那人疼的呲牙咧嘴,仍嘴硬,“什么主子,我们兄弟只是打家劫舍。”
“打家劫舍啊。”楼双踹了他一脚,把人翻了个面,踩在他的肋骨的伤口上,“反正匪盗落在官府手里也是死,不如换我送你上路。”
此人肋骨发出濒临断裂的咔嚓声,压迫肺部,脸也憋得通红。
其余二人勉强爬起来,看也没看他,连滚带爬地上了马车,跑了。
楼双略微松开压住他胸口的脚,笑道,“看来你的人缘不够好啊,人家跑了不带你,又何苦替他们保守秘密呢?”
“放屁……你惹了不能惹的人……等到……你才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楼双懒得听废话,扯下他的腰带,把人绑了个结实。
逼供这种力气活还是交给其他人吧。
冯仪和另外一人这时也灰头土脸气喘吁吁地到了,“大人,这边一伙全是刁民,拿棍子给我们撵出来了。”
楼双抬头望了他们一眼,就这两人一贯杀气腾腾的凶恶样子,进到人家村子里不被打才怪呢。
二人蹲下,颇为好奇地戳戳地上人,“大人,您这是抓着啥了?”
“应是与案情有关,让人带回去审吧。”
“你是官府的人!”地上的人瞪大了眼。
冯仪把自己的手巾塞到他嘴里,“闭嘴吧你,有什么话到牢里跟烙铁交代吧。”
“小许先把人带回去,再多带些人回来,冯仪你留下。”
冯仪一屁股就坐地上了,“太好了,我可要歇歇,累死我了。”
楼双看两人满头大汗的样子,把水囊递过去,“你也先歇歇再走,别累坏了。”
小内卫接过水囊,在树底下坐下,心里十分感动,还是他们家大人好。
冯仪捡起地上的叶子盖在脸上,“大人,接下来要如何行动?”
“我放跑了人,他们应该是去搬救兵了,一动不如一静,先埋伏着,等援兵到了再做打算。”
听到有架要打,冯仪刚兴奋起来,又觉察到不对,“一伙拍花子的,能有多少人,大人为何如此谨慎?”
“这可不止是拍花子的……”楼双目光深长,透过蜿蜒的小路,看向远方。
京中这种地方,掉下块匾额能砸死三个达官显贵,这种地方如此自信,并自认不能招惹的,好像也就那几个。
而在这荒郊野岭有势力的……他还刚好知道一个。
真是冤家路窄,兜兜转转还是碰上了啊,崇远侯梁权。
小内卫牵来马,把绑好的人往马背上一扔,“大人我走了。”
楼双冲他点点头,然后和冯仪藏到了一旁的树林里,枝叶繁茂草长过膝,一般看不出里面藏了两个人。
冯仪摘了片叶子,卷成筒状,举在眼前,看见路上有个带帷帽的人走过来,“大人,有人来了,不过只有一人。”
楼双眯着眼看着来人,突然有个不好的猜测。
结合他之前的猜测,与崇远侯有关,还挡着脸……
不会是夏时泽吧?!
楼双只觉得自己脑子嗡嗡直响。
好孩子,你可千万别跟失踪案有关系。
冯仪还摸不着头脑呢,“这……应该是个路人吧。”
人走近了,楼双眼尖,瞧见他手腕上有个粉红色的东西。
是他送的小兔子。
楼双一闭眼一狠心,拍拍冯仪,“时间不早了,他们应该不会来了,你先撤,把人也带回去。”
冯仪依旧摸不着头脑,但还是选择服从命令,临走前还夸夏时泽,“朋友你衣服挺好看。”
楼双真服了冯仪这个话痨了,没办法,站起身来。
夏时泽始终没有别的动作,就这样站在原地看冯仪远去。
然后头转向了他,挽起袖子来。
楼双突然感觉自己犯了个错。
因为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打得过夏时泽。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腰侧藏着把软剑,正预备拔出时,却看见对面的人掀开他的帷帽。
露出他带着笑意的眼来。
这不是要杀人的神情。
“是我啊。”
楼双看他笑着伸出自己的手腕,向他展示手上挂着的小小琉璃兔子。
楼双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给撞了下,有瞬间的错愕,很难形容那是什么感受。
“你戴着很好看。”他收回自己想拔剑的手,夸赞道。
“但我只能出来的时候戴一会儿,回去就得摘下放起来。”
他腰缀明珠,剑柄镶牙,身上随便什么东西都比楼双送的兔子值钱多了,可他偏偏格外珍惜地戴在手腕上。
楼双拉他站到树荫底下,“你到这儿是做什么?”
“我……”夏时泽突然环顾四周,带楼双转到了隐蔽处,“白大夫,你知道最近丢了很多孩子吗?”
楼双点头。
“我知道他们在哪,静水河旁的林子里有间茅屋,人就在里面。”
楼双难以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只好目光复杂地看向夏时泽,“你告诉我了,你怎么办?”
夏时泽明显愣了一下,低下眼来,“我没事。”
“那些人会不会报复你?”
“他们又不知道是我透露出去的。”夏时泽语气颇为无所谓,但他又突然惴惴不安起来,“白大夫……你家……丟了孩子吗?”
“是朋友家的。”
夏时泽语气突然急切起来,“不要再来这里,快跑。”
楼双感觉自己的心脏像一颗金铃,叮叮当当带着全身的脏器一起轻颤。
他决定了,提前把夏时泽带出来,反正皇帝给了他不少赏赐,都留着呢,什么珠玉宝石,也能给夏时泽挂一身。
他是个好孩子,不应该在梁权身边受这种罪,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
于是楼双反问他,“你想不想离开那儿?”
他虽然也是个反派,但比梁权这种下三滥货色强多了,他只是挤兑朝中官员,从不欺负小孩。
夏时泽摇头,但又忍不住点了点头,“可……我会害了你的。”
楼双心想,这事放到他身上,不叫害,叫反派伏法,也算是好事一桩。
所以他说,“不怕。”
夏时泽却往后退了一步,几乎是落荒而逃。
楼双在原地站了许久才离去。
去往静水河的路上,楼双却始终不安,夏时泽回去后,不知道要遭多大的罪。
后悔了,就该直接把人打晕扛回去……
楼双骑在马上,行在荒郊,却看见沿路有一群人聚在一起,热火朝天地谈论什么,楼双授意手下带些银钱,前去打听一番。
这一打听,果然打听出了情况,有人说,今晚有一伙人出殡,这本来不算奇怪,虽然本地习俗没有夜晚出殡,但毕竟外来人众多,民风不同。
据路人口述,他们看那棺材又大又好,觉得是大户人家,本来想帮忙搬一下棺材,好赚点打赏,谁知还没靠近,就被人一顿呵斥。
那人说,他听见棺材里有动静,有什么东西抓木板的声音,听着很是渗人。
根据路人指的方向,一路找过去,看见一片整齐的坟堆里,有一处被掘开,棺材半插在地里,看痕迹是新挖的,时间对上了。
那棺材里的,又是谁?普通人家办丧事,可没有把棺材半插在地里的。
“你个没文化的,这不叫鬼,死而不腐是僵尸。”
众内卫恍然大悟,继续撬棺材,管他是鬼还是僵尸呢,要是爬出来,就给他一锤敲回去。
棺材板上的钉子咔嚓一声蹦到地上,楼双把棺盖推开,露出里面的景象来。
不是鬼也不是僵尸。
里面的人先是剧烈喘气,接着就是霹雳啪里一阵挣扎,好像出水的大鲤鱼乱蹦跶。
拿灯笼一照,居然是个熟人。
京兆府少尹邓如成。
“邓大人?”楼双皱眉,把绑他的绳子切断。
邓如成被捆久了血液不流动,一时间四肢不听使唤,好不容易挣扎着起身,不知道是不是憋的,总之脸通红,能说话了的第一句就是,“我看见他们了。”
内卫们心想,“你都被人家绑起来塞棺材里了,要还没看见对方,未免太废了。”
楼双把胳膊递给他,“来,还能站起来吗?”
邓如成还没从棺材里爬出去连忙说,“河!在河边!”
“可是静水河?”
“应当是的。”他扶着楼双的胳膊有些茫然,喃喃自语道。
邓如成这才看清,救了他的人是内卫,挣扎着站起来,双手一躬到底,“以往是我狭隘,此次多谢各位救命之恩。”
楼双本想先派人把邓如成送回去,但他死活不回去,因此也跟着一起出发去静水河了。
内卫们走在路上颇为高兴,“他京兆衙门还要谢谢咱呢。”
楼双无语,这群傻孩子,人还在后面呢,这么快就嘴人家。
邓如成全然没有心思考虑这些,他整个人一直趴在马背上大喘气,抬头看向楼双的背影,颇有几分羞愧。
他昨日刚背后搬弄是非,今日就蒙内卫搭救,论谁面上都有些挂不住。
是他浅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只听风言风语就断言一人品行。
楼双为人襟怀坦荡,是君子。
前面骑马的楼双打了个喷嚏,心想一天天的,谁又骂我呢。
到了静水河畔,为了遮掩行踪未曾打火把,而河畔面积广袤,故分头寻找。
楼双带着邓如成,还有另外一名内卫,三人一起行动。
因为刚下过雨,河边的路不仅泥泞,还沾着湿滑的藻类,一脚深一脚浅的,格外难行,三人离开河岸,往林子里走去。
楼双走在最前面,小内卫断后,邓如成夹在中间,深感自己没什么用处,脸都红了,幸好天黑没人看见。
林子里全是青蛙鸟叫和虫鸣,甚是喧嚣,故楼双拨开荆棘和杂草的声音,并不引人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