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音刚落,旁边小德子就连忙应声:“是是是,公子尽管吩咐奴才。”
时绫听到可以随便转,眼睛亮了亮,点点头,钱公公见状,朝他恭恭敬敬行一礼,“那奴才便回养心殿复命了,晚些时候会再来问安。”
说罢,他提着拂尘带着其他太监脚步轻巧地退下了。
小德子看钱公公走远了,这才抬起头,声音里带着谄媚与讨好:“公子这边请,奴才带您去殿里看看。坤宁宫前后都收拾好了,都是最干净的用具。您要是觉得哪儿不合心意,尽管说。”
朱红漆门在两名宫女合力下缓缓开启,露出门后一处空阔内院,石板铺地,整齐齐地朝里延伸,院中未设绿植,仅在几处角落了石头做点缀。左右各有厢房,窗户紧闭。
正前方有一道垂花门,门楣上悬着一块匾额,写着“坤宁宫”三字。
偌大的宫殿里静悄悄的,时绫有些发怵。
小德子偏着身子引他朝里走,待上了台阶,才悄声笑道:“公子,这就是咱们坤宁宫的正殿了。”
小德子推开殿门,一股清冷的木香味扑面而来。
殿内空旷高敞,顶梁深红,正中立着一座屏风。
“这是正殿,您平日里在这儿品茶看书、吃点心、接见人都方便。后头通着内寝,是您歇息的地方,静得很,沐浴净房也都设在那边,分得开,不会打扰您睡觉。”
时绫没接话,他对这些一点兴趣都没有,心思飘忽。
小德子还在滔滔地介绍:“沐盆是新做的,宫里水井干净,早晚都有人专门汲水送来,您内寝的卧床、屏风、书案,也全是新打的,软枕被褥都晒过阳气了,东侧有小厨房,备些点心茶水,随叫随送……”
时绫轻轻应了一声,他背着手装作若无其事地走了两步,趁着小德子还自顾自说得起劲,悄悄从没关严的门缝瞥着宫殿大门的方向,想看看出去的路是不是还开着。
小德子一转头,见时绫正瞧着什么,赶紧堆着笑凑过来,问:“公子可是觉得哪处不妥?要不奴才让人再收拾收拾?”
时绫被他一惊,忙收回视线,干咳一声:“挺好的挺好的,不用麻烦了。”
小德子连连摆手,赔笑:“哎哟,这哪儿算麻烦啊,都是我们这些做奴才的该做的。”
察觉到时绫的心不在焉,小德子试探着问了句:“公子可是觉得闷了?”
时绫立马把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嗯嗯嗯!”
“那等皇上的赏赐送来,奴才带您去御花园转转。”小德子笑得灿烂,神秘兮兮地用手掩着嘴,小声道,“御花园平日里除了皇上和打扫的宫人,没人能进去。可您想怎么逛就怎么逛,没人拦您。”
小德子话才说完,便有宫人快步前来通传:“赏赐到了。”
时绫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殿门便再次被推开了。只见一队宫女太监鱼贯而入,个个双手捧着沉甸甸的盒子。
领头的内侍尖着嗓子,站在一旁高声唱报:“皇上恩赏——金鸾凤合欢镜一面,绣鸳鸯戏水的苏绣褥子一套,雪参五根,合欢香饼十枚,宫中秘制养容膏两瓶,夜光杯四只,夜明珠一颗……”
殿内的太监宫女皆低头屏气,小德子殷勤地请时绫落座:“公子先歇一歇,赏赐繁多,点得慢些。”
时绫坐下了,桌子上立马摆上几盘点心,小德子还给他斟了一杯茶。
可他却没什么胃口。
玉器金饰在眼前晃来晃去,金子银子叮当响,宫人们还在不断往殿里送,正殿都已经站不下了,后来的只好站在了院子里,太监念得口干舌燥,嘴角起沫。
直到最后一样送来,内侍上前请示:“公子,赏赐皆已送齐,您看……”
时绫手一挥,“你们拿去分了吧,我不要。”
殿中霎时一静。
片刻后,宫女太监齐刷刷跪了一地,惊得声音都在颤:“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妄动皇上恩赏!”
时绫也被吓了一跳,险些把茶盏碰翻。
其实刚才太监念的东西他一个也没听懂,不过他肯定也用不上,既然用不上,索性就给这些宫女太监啊,他们辛苦跑一趟也不容易。
时绫解释:“你们别害怕,我……我就是觉得自己用不上,没别的意思。”
小德子眼睛一转,出来打圆场,“公子仁心,是让你们代为收着。归置到库房,好生保管,不许乱动,听到没有?”
众人如蒙大赦,连连应是。
时绫疑惑地看向小德子,“我就是要给他们的。”
小德子赶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哎呦公子,这话可不能乱说啊!皇上若是听见了,奴才们可就都得掉脑袋啦!”
时绫小声嘀咕:“为什么不能给他们?他们又不是抢的,是我主动给的呀。”
“公子,话不能这么说,宫里讲规矩,皇上的赏赐哪是咱们能随便处置的?赏你一分,你就得恭恭敬敬收着,连碰都得小心。你要是说不要,那就是不敬。要是赏的东西转了手,那就是……”小德子左右看了看,凑近时绫,“犯上。”
从迫不得已和泽夜分开到现在,时绫心里本就伤心与愤怒交织,闻言也是忍不住了,气道:“他怎么这么坏!”
听着简短的话一出口,小德子瞳孔都缩了,噗通一下跪在地上,惊出一身冷汗,“公子公子!这话可千万不能说!万万不能再说了!这是要杀头的!”
时绫怔怔地看着脚边的小德子,见他反应如此大,声音也不自觉低了些:“我就是随口说说的……”
小德子浑身发颤,手脚冰凉,抖着嗓子:“奴才知道公子心地好,可这宫里啊,金砖玉瓦下面埋的都是规矩。您一句话,旁人可担不起。”
时绫垂着眼,仙界从来没有这种规矩,东西送出去那就是别人的了,别人想怎么处置都随他,谁还会管这么多。况且他在玄宗山也没受过这么多约束,仙尊待他极好,哪里拿乱七八糟的破规矩压过他?
他心里一阵无语,觉得自己是被人塞进了个看不见边的笼子里,说什么做什么都有人管着,让他喘不过气来。
小德子看他沉着脸不说话,心头一阵发虚,不敢再在这话题上多纠缠,赔着笑脸小心翼翼地岔开话:“公子,赏赐也到齐了,去不去御花园转转啦?”
光顾着生气,差点忘了正事,时绫轻轻点了点头,“走吧。”
小德子连忙应下,引他往殿门走,一踏出殿门,时绫脚步就顿住了。
外头的宫女太监密密麻麻站了两排,衣衫整齐,低眉垂首,正中停着一顶大轿,帷幔垂地,流苏随风微晃。
时绫怔了怔,眨眨眼,“他们……都要跟着我们一起去吗?”
小德子笑着点头,“那是自然的呀,他们是跟着伺候您的。轿子也是给您坐的,地上湿气重,奴才哪敢让您一路走过去。”
时绫不可思议地看着小德子,“就我一个人,不需要这么多人伺候,你跟着我不就行了吗?”
小德子赶紧拢袖作揖,“公子,您想啊,万一您走路上口干了、饿了、衣襟歪了、鞋沾了灰、风吹得您头疼了,这一路上不带人,谁照应您呢?宫里规矩多,主子出门没跟人才叫怪事,虽然现在宫中就您一个主子,但咱也得有排面。”
时绫:“……”
他腿又不是断了,完全能自己走。日头毒辣,他也不忍心让下人受累,于是不顾小德子的劝说,径直迈步而行。小德子拗不过,只能带着宫女太监在后面紧跟着。
御花园里百花争艳,各色花朵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馥郁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看见“同类”,时绫的心情总算稍稍好了一点。
一路上,他都在偷偷打量着四周的宫墙,朱红色的高墙巍峨耸立,没有一处是低矮的,更让他绝望的是,墙边连一棵可供攀爬的树木都没有。
所以到了御花园,时绫开始寻找高大树木。
小德子见他既不赏花也不喂鱼,便好奇地问:“公子找什么呢?”
时绫没打算瞒他,直率回答:“有没有高点的树?越高越好。”
小德子虽疑惑,但还是热心地带他来到御花园正中央,“这棵松树是御花园里最高的,二百多年了……”
时绫仰头望去,枝繁叶茂,树干粗壮,确实高大。可惜它位于花园正中,离任何一面宫墙都很远,他失望地叹了口气,不过还是撸起了袖子,站得高看得远,他不信这宫里没有一处能出去的地方,不等小德子介绍完,就像只灵巧的小猫一样迅速爬了上去。
不一会儿,时绫已攀到树冠,小德子见状,瞪大眼睛,吓得魂都快飞了,焦急地在树下喊道:“公子!太危险了,快下来!快下来!”
小德子急得直跺脚,想爬上去,和其他几个太监试了好几回都没成,还弄出一脑门子汗,只能在树下团团转,声音都变了调:“公子您快下来吧,奴才担不起这责啊,万一闪了腰、磕了脑袋,奴才们全都得陪葬啊!”
他一边喊,一边冲身后几名小太监挥手,“都愣着干什么,快、快找软垫!把地上铺好些,万一公子不小心滑下来还有个缓冲!”
树下顿时乱成一锅粥,时绫充耳不闻稳稳坐着,整个皇宫的布局被他尽收眼底,视线越过层层叠叠的宫殿,蜿蜒曲折的回廊,高耸的宫墙。他的目光仔细搜寻着,却绝望地发现,这皇宫就像个精心设计的牢笼,根本找不到可以逃脱的路径。
微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时绫恍惚了,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他好像才真正意识到,这里是逃不出去的。
小德子见时绫没动静,恨不得给他磕头,“您就当是可怜奴才一把,快下来吧,您这一上树,怕是连在御书房的皇上那儿都要听见风声了。”
“皇上驾到——”
尖锐的嗓音犹如惊雷炸响。
小德子脸色煞白,懊恼地朝自己嘴上抽了一巴掌,“砰”的一声跪下,额头磕在青石板上。
宫人们一个个慌不择路地跪倒在地,高呼万岁。
树上的时绫听到动静也转过头去,望向御花园门口那一抹黄袍。
第116章
御花园门口立着道高大颀长的身影, 黄袍曳地,金线流光溢彩。锦靴踏在白玉石板上,声响极轻, 却仿佛一脚一声擂鼓,震得人心发紧。地上的宫人个个低头伏地,冷汗濡湿了后背。
男人脸上的黑底金纹面具已然不见。
待男人走近了些,时绫这才看清他的模样。
五官轮廓分明,眉骨高挺, 眼窝阴沉,双眼像柄未出鞘的刀,冷得渗人。男人明明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望过来, 可眼神却像是锁链,冰冷地拴住了他的脖颈。
时绫心里“咯噔”了下, 呼吸都僵了。
这样看来, 那副面具比真容还要温和几分。
男人仰头望着树上的人。
时绫坐在高高的树枝上, 衣角被风拂起, 也看着他。
一个在树上, 一个在地下,两人隔着风,视线在半空中交汇。
风吹得松枝簌簌作响, 连阳光都沉了沉。
忽然, 男人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时绫背脊发寒, 像是被什么冰冷锋锐的东西贴着皮肤缓缓划过,从颈后一直滑到腰窝。他不受控制地颤了颤,也正是这一颤, 屁股猛地一滑,整个人往前栽去。
好在他反应快,死死抱住了树,整张脸都贴在粗糙的树皮上,手指抠得泛白。
底下立刻传来一阵吸气声,小德子快哭出来了,声音抖着弯,“皇、皇上恕罪!公子他、他不过是一时贪玩,不是存心要冒犯圣颜,是奴才没拦住,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没人理他。
男人始终仰头望着树上的时绫,眼神深邃沉静,看不出怒意,也没有焦急。
时绫看他越走越近,心跳也逐渐加快,像被人用锤子砸在胸腔上,突然有些怕。
“下来。”男人终于开口。
声音不大,却像是从冰水里捞出来的,寒意透骨,不容置喙。
时绫的手指动了下,没有动身。他抿了抿唇,整个人又往树上贴了贴,像是要把自己藏进这棵松树里。
他不想下来,更不愿听这个所谓“皇上”的命令。
霸道蛮横,丝毫不讲理,一言不合就强行逼他进宫。分明没有恩怨,甚至从未见过他,时绫想破脑袋也没想明白究竟哪里得罪了他,心中自然而然生出反感。
时绫不理他,就坐在树上不动,眼睛瞥向别处。
他不动,树下的男人也不催,定定站在那里,姿态沉稳得仿佛能等他一整天。
过了会儿,太监搬来把椅子,椅子上垫着软垫,男人就这么坐下了。
听到动静的时绫眼睛不自觉地悄悄向树下瞥去。
一个太监手里端着茶盏和点心,轻步走来。两旁的太监分别拿着一把大扇子,慢慢地为那男人扇风。
树下阴凉透爽,男人坐得气定神闲,姿态自在。时绫高高坐在树枝上,烈日无情地直射下来,烤得他的脸颊滚烫。
树下男人慢悠悠地啜着茶,咬着点心,瓷盏碰撞声清脆悦耳。时绫舔了舔嘴唇,倒不是饿,只是被香味勾得馋了。
男人坐得舒服,几个太监围着忙前忙后伺候着。他屁股下的树枝硬邦邦,硌得他屁股开始麻了。
小德子仍跪着,小心抬头,劝道:“公子,下来歇歇吧,树上晒着难受。”
时绫看向小德子,小德子见他看过来,连忙双手合十脸上尽是哀求。
小德子也算是让时绫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他不想听男人的话,可现在是小德子叫他下来。
于是,时绫最先妥协了,缓缓往下爬,
男人见他动了,冷淡挥了下手,身边伺候的宫人听令,悄无声息地退到一旁。
时绫爬着爬着,脚下一滑,整个人晃了晃,险些从树干上跌落下来。男人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下,张开双臂,道:“朕接着你。”
时绫回头看他一眼,绷着嘴角没搭理,自己一点点调整姿势,稳稳落地。
完全不给皇上面子。
御花园里顿时静得可怕,所有宫人目瞪口呆,每个人都以为这个刚进宫的“贵人”要人头落地了。任谁也没想到的是,平日里暴戾狠辣的皇帝陛下,竟然什么都没说。
男人微微眯眼,目光冷冷扫过时绫坐过的地方,淡淡问:“坐那么高,是在找什么?”
他说着,往前走了一步。
这步不重,但气势逼人,把时绫逼得下意识往后退了退,脚后跟磕在石头上,险些又跌。
时绫垮着小脸眸子垂着不吭声。
小德子一看这架势,急得不行,额角冷汗流得更凶,忙替时绫圆话:“回皇上,公子方才说想找棵高点的树,坐着赏景、赏景呢!”
男人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这棵树够高吗?”
这句问话听着寻常,可语气轻得诡异,时绫不由得看向男人,对上了男人充斥着审视的眼睛。
时绫心发虚,下意识点了点头,又觉得不对,赶紧摇头。
男人笑了下,但那笑更像是讽刺,缓缓道:“是赏景,还是在找出去的路?”
话音落,时绫眼瞳猛缩,身子僵住,呼吸微微乱了。
自以为藏得很好的心思,被毫不留情地揭开、剥了皮,暴露在光下。他并非没想过男人会察觉,可没料到,会当场被这样直白地戳破。
小德子吓傻了,跪在地上看向时绫,若早知这孩子是想借高处找出去的路,他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不可能让他上去。
男人的语气和脸上皆无怒意,他看透一切,所以不需要听时绫辩解,说完便转过身朝御花园外走去。
没有斥责没有发怒,时绫摸不透男人的心思,站在原地没动。
男人脚步顿住,偏头看他,语气微凉:“还站那做什么,不嫌热?还是要朕亲自来牵你?”
时绫低着头,小声地问:“……去哪?”
“御书房。”
时绫没回应,像是被定住了似的,脚下生根,不肯动。跪在一旁的小德子急了,知道不能让场面再冷下去,强撑着声音解释:“公子,这会儿日头太烈,御书房阴凉些,皇上疼您,叫您去那歇歇……”
男人闻言,冷冷扫了他一眼。
小德子瞬间噤声,面色发白,低下头去。
时绫终于不情不愿地挪动步子,他走得慢,腿像是被什么拽住了一样。
男人站在前方毒辣的阳光里,看着他一点点靠近,也没催他。
钱守安撑着凉伞走来,想上前给男人遮阳,却被抬手挥开,吓得他连忙退下。
时绫走到男人跟前,男人指尖刚伸过去,还未碰到他,时绫却往旁一闪,避开了那只手。
钱守安看着时绫,眼睛都瞪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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