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查完毕,两个侍从退到一旁。马车前的车夫这才收剑入鞘,朝白面男人点了点头。
白面男人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恭敬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两位公子随我来。”
白面男人领着他们来到马车旁,马车帘幕紧闭,里面静得出奇,侍从拿了两个竹编垫子铺在了地上。
白面男人弓着腰,小心翼翼靠近马车,声音压得极低:“老爷,琴师来了。”
马车内依然寂静无声,无人回应,但白面男人却像得到了什么指示似的,立即转身对谢墨卿道:“公子请奏。”
谢墨卿神色如常,从容地在竹垫上盘膝而坐,将古琴置于腿上,时绫紧挨着谢墨卿也坐了下来。
谢墨卿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琴弦,却没有马上弹奏。他抬眸望向那纹丝不动的车帘,“不知大人想听什么曲子?”
马车内依旧没有回应,白面男人却像传声筒一般,接话道:“老爷说,公子随意弹奏便是。”
谢墨卿微微颔首,指尖在琴弦上轻轻一拨,清越的琴音响起。
毒辣的阳光将地面烤得滚烫,尽管隔着垫子,时绫的屁股还是被烫得有些难受。
马车后的侍从们纹丝不动地站着,汗水顺着他们的脸颊滑落,在粗布衣襟上洇出深色的痕迹。白面男人的后背也湿了一大片,却仍保持着恭敬的姿态,细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地上的两人。
谢墨卿的指尖已经微微发红,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他的身形开始有些不稳。
“墨卿公子。”时绫担忧唤道。谢墨卿侧头,冲他露出一个安抚的浅笑,手上的动作却未停歇。
时绫看得心急,忽然想起一旁放着的仙尊的长袍已经晒干,连忙抖开撑起为谢墨卿挡太阳。
白面男人见状,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没有出言阻止。
时绫手臂已经开始发酸,就在他快要坚持不住时,马车内传来一声轻响。
当时绫抬头,只看到了晃动的帘子。
白面男人立马弓着腰凑到车帘旁,片刻后,他直起身,高声道:“老爷说,今日就到这里。”
谢墨卿的手终于停了下来,十个指尖已经磨出了血痕。时绫连忙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形,用袖子细细给他擦着额角的汗。
白面男人从怀中取出两个沉甸甸的锦囊塞给他们,“两位公子辛苦了。”
谢墨卿勉强站起身,颤巍巍朝马车行了个礼:“多谢大人赏赐。”说罢,他抱起琴,拉着时绫欲走。
刚迈出两步,白面男人尖细的嗓音再次响起,跑过去拦住他们去路,“两位公子还请留步!”
谢墨卿不由得地加重了握着时绫的力道,时绫也怯生生地看着白面男人。
白面男人搓着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时绫,声音依旧吊着细长的调子:“这位小公子还没给我家老爷露一手呢,刚才只听了琴,眼下不免觉得少了些趣味。”
谢墨卿脸色陡然沉了下来,他站定身形,眼神如寒冰般沉沉压在白面男人身上。
“方才分明说好,只是让小友捧个场。”谢墨卿咬牙一字一顿道,“从未提过要他献艺。”
白面男人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一拍手,“哎哟,公子这话就不对了。小公子气质如此干净柔和,不来段歌、念首诗、吹支笛子,那不是可惜了吗?”
他阅人无数,虽看不清时绫的脸,可只凭眉眼身形,也能猜出个七八分来。
细皮嫩肉,不染尘埃的模样,若不是出身名门贵族,也是养在书香世家的小少爷。
“再说了,能和公子这样有才华的人做友,想来也不是寻常人家。小的就不信,小公子当真是什么都不懂。”
谢墨卿侧头看了眼带着面纱的时绫,眼睛湿漉漉的,满是惊惶。
“小友不过寒门庶出,目不识诗,耳不辨曲。你要他开口,怕是只会惹笑。”
谢墨卿眼皮也不抬,揽住时绫的肩:“还望阁下代为禀明,若日后还想听曲,在下自当登门拜访。但今日之事,恕难从命。”
白面男人嘴角抽搐了一下,“公子这般护着,倒叫人羡慕这份情谊,只是......”他意味深长看了马车一眼,“老爷的面子,可不是谁都能拂的。”
谢墨卿已不愿再与白面男人多费口舌,伸手将时绫护在怀中,低声道:“走。”
白面男人嘴角诡异地勾起,斜睨一眼身侧,手指一抬。
“你走可以,他必须留下。”
“嗖”的几声破空之响,四名侍从如鬼魅般从暗处闪出。
寒光闪过,四把长剑同时架上谢墨卿的脖颈,剑锋紧贴肌肤,冰凉刺骨。
时绫低呼一声,整个人几乎是被谢墨卿揽着才没瘫软在地。他脸色惨白,面纱之下的唇不住颤抖。
“这是何意?”谢墨卿声音冷得像冰,身形纹丝不动,连呼吸都未乱分毫。
白面男人慢悠悠地踱步上前,“今日既然在此停马,总要尽兴而归。”他阴恻恻地笑着,“要么小公子献艺,要么......”手指在剑刃上轻轻一弹,发出清脆的嗡鸣。
时绫看着谢墨卿脖子上越来越多的血,终于崩溃地哭了出来。泪水争先恐后地涌出,很快将薄如蝉翼的面纱彻底浸湿,让他的面容越发清晰可见。
“求、求求阁下不要杀他。”时绫呜咽着哀求。
白面男人看到后,嘴角咧得更大了,几乎要扯到耳根。他随意地挥挥手,四把剑稍稍离远了些,但仍直指谢墨卿的要害。
“小公子莫怕。”
白面男人突然又恢复了那副恭敬模样,细声细气地问道:“不知小公子可会唱些民间小调?或是念几句诗?随便来一段就好,让老爷乐一乐。”他搓着手,死盯着时绫被泪水打湿后若隐若现的面容。
谢墨卿的胸膛急剧起伏,额角青筋跳动,脸色如墨,“你这是在折辱他。”
白面男人一脸无辜地摊手,“公子此言差矣,小公子气质非凡,兴许正是那块未被识出的璞玉,只等人来发掘。”
话锋一转,他侧头看向时绫,笑意森然:“当然,若小公子实在不愿,开口说声‘不肯’,小的自然不会强求。”
紧接着,又轻描淡写地补了一句:“只不过,这位公子,怕是难能安然走出这片林子了。”
时绫哭得更厉害了,他当然不想看谢墨卿死。
白面男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小公子,请吧。”
“等等。”谢墨卿冷声开口,“我与他一同前去。”
白面男人轻飘飘地扫他一眼,“老爷只唤了小公子一人,公子还是留在这儿等着吧。”
话音未落,几名侍从已将时绫从谢墨卿怀中硬生生拉走。
谢墨卿伸手欲将他夺回,四柄利剑倏然贴回他的颈侧,温热的鲜血瞬间浮出,沿着喉结蜿蜒而下。
而那边,时绫已被塞入马车。
车帘落下的瞬间,他腿一软,瘫坐在软垫上,面纱被泪水浸透,贴在脸上,头都不敢抬,可怜兮兮语无伦次地哀求:
“呜呜呜,我、我真的什么都不会,可笨了,求……求求大人开恩,呜……放了我们吧。”
第112章
时绫哭哭啼啼说完, 也没人理他。他紧贴着冰凉的车壁,单薄的身子随着抽噎不停发抖,像只受惊的小兽。
他不敢抬头看白面男人口中的“老爷”, 手下都如此阴险,主子能是什么好东西?
马车外传来断断续续的争执声。谢墨卿清冷的嗓音夹杂着白面男人阴柔的语调,在争论着什么,但被车壁阻隔,听不清楚。
时绫抱着泽夜的衣袍, 尽管已在溪水中洗过,但仍残留着淡淡的气息。
时绫小小地吸了口气,鼻腔里立马涌满那熟悉的松木香,他眼圈更红了。
哭得有些脱力, 浸透泪水的面纱黏腻地贴在脸颊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潮湿的窒息感。
时绫便摸索着用泽夜衣袍的一角去擦眼泪。可湿透的面纱挡在中间, 布料只能蹭在面纱上, 反而让脸更加不舒服。他犹豫地抬起手, 指尖碰到面纱边缘又缩了回来。
虽不知谢墨卿为何要这么做, 可想起他那时严肃的神情, 时绫不敢摘下。于是一只手从面纱下缘轻轻掀开,另只手攥着衣袍伸进去,笨拙地擦拭着脸上的泪痕。
马车内静得出奇, 除了他有一下没一下的啜泣声便再无其他声响。
“老爷”始终未发一言, 时绫更不敢出声, 只能将自己蜷得更紧些。
马车内外截然不同。
外面热浪翻滚, 蝉声嘶哑,天地如火炉,而马车之中, 凉意森然,遮住了烈日,也隔了那燥热与喧嚣。
时绫倚着车壁,泪水未干,眼皮却渐渐沉重,他无意识地将衣袍又搂紧了些,莫名安心。
马车稳稳当当地停着,外头的争执声不知何时已然停歇,连恼人的蝉鸣都远去了。
时绫的脑袋一点一点地往下坠,最终抵在了车壁上,冰凉的木板贴着他发烫的额头,好舒服。
困意逐渐战胜了惧意,就在他迷迷糊糊快要在这马车上睡过去的一刹那,一道低沉威严的声音划破车内的静谧:
“叫什么名字?”
带着与生俱来的压迫感,如同深山寺庙的晨钟,震得时绫浑身一颤,他猛地惊醒,眼神惶惑,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他缩了缩脖子,嗫嚅道:“时……时绫。”
几息后,车帘掀开了。
熟悉的尖细嗓音响起,白面男人带着一张纸与一杆毛笔躬身进来,毕恭毕敬放在他面前,道:“小公子,请写下名讳。”
时绫伸手去拿笔,指尖冰凉、微颤不止,险些没拿稳。墨汁溅在纸上,晕开几朵难看的黑花。他咬着下唇,颤巍巍写下自己的名字,笔画像是蚯蚓在爬,东倒西歪十分难看。
白面男人双手捧着纸张恭敬递出,随后躬身退出马车。
不多时,头顶传来一声低笑,那笑声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
显然是在笑他字丑。
男人的声音慢悠悠响起:“你是谁家的?”
时绫一怔。他现在身处凡间,面前是凡人,总不能说灵界,犹豫片刻,他怯生生答道:“……泽夜的。”身为仙尊的弟子,这么说不算错。
“哦?男人的名字。”头顶传来的语气忽然变得意味深长。
“是你夫君?”
时绫蓦地睁大双眼,瞳孔微微颤动,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他僵在原地,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像是被人当头敲了一记闷棍,
夫……夫君?
他张了张嘴,一时没说出话来,红晕慢慢浮上,蔓延到了耳根,双手无措地绞紧了泽夜的衣袍。
见他久久不答,那声音又似笑非笑地问道:“怎么不说话了?”
时绫慌乱摇头,“不、不是,是我师父。”
“师父?”
尾音挑起,像是在品味这两个字的意思。短暂沉默后,男人慢条斯理地继续问:“你师父都教了你什么?”
方才白面男人命人搜身时那般警惕,若此时坦言仙尊曾教他剑法……
时绫小声道:“师父、师父只教我读书写字。”
“那你这字……”男人语气中的玩味更浓了,尾音拖得老长。
时绫:“……”
歪歪扭扭的字迹确实半点不像受过教导的模样,他硬着头皮继续扯谎:“我、我笨,总是学不好。”
“琴棋书画,书不行,其他三样呢?会不会?”
时绫垂着头,“不会。”
“诗词歌赋?”
“不会。”
“都不会?”
“……嗯。”
空气一滞。
下一瞬,男人忽然轻轻嗤笑了一声,像是觉得好笑,又像是在感慨。
“你倒诚实,还真什么都不会。”
马车内一片沉寂,男人没有再说话,仿佛在打量他。
半晌,又是一句:“你与外面的琴师是什么关系?”
时绫坦荡道:“我们是朋友。”
“是吗?”男人顿了顿,而后话锋一转,“可曾有谁对你说过喜欢?”
这句话来得毫无预兆,时绫一怔,回忆起来。
潇澈说过,喻珩说过,大师兄和裴逸风也说过,但他不知男人问他究竟有何目的,于是摇摇头,“没有。”
“哦?”男人懒懒地靠在车壁上,指尖敲了敲扶手,像是满意了,又像仍在犹疑,“那你自己呢?可曾喜欢过谁?”
话音落,时绫呼吸一窒,脑海里莫名其妙忽地浮现出泽夜那张冷淡沉静的脸。
察觉到他的异样,男人讥笑了一声,“有?”
男人的问题都十分诡异,时绫急急否认:“没、没有。”
时绫说话时磕磕绊绊的模样,像只受惊的兔子,反倒让男人觉得分外有趣。他微微倾身向前,距离拉近了一分,嗓音里带着几分玩味:“我又不会吃了你,怕我做什么?”
时绫身子轻轻一颤,抱着泽夜的衣袍往后缩了缩,面纱下的脸已红得不成样子,“……没有怕你。”
男人没再逼问,只沉沉看了时绫一眼,似笑非笑地收回视线。
“既然什么都不会……”他慢条斯理地说,“不如跟我回去,我命人好好教你。”
时绫闻言,整个人像被针扎了一下,猛地摇头,后背泛起一阵凉意。他语无伦次地说:“不、不用了……我,我还要回家找我师父……”
“你师父?”男人嗤笑一声,“连字都没把你教好,也配称师?”
他忽地一寸寸逼近,声线缓缓转冷:“更何况,你那师父,还真有胆子,竟让你独自在外头瞎晃。”
话音落下的刹那,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抬起,微凉指腹轻轻挑起时绫下巴,迫使他抬头。
面纱随之移位,微微掀起一角,露出小巧白皙的下巴和泛着水光的红唇。
时绫吓得魂飞魄散。他刚在外头亲眼见白面男人命侍从以剑划破谢墨卿脖子,心惊未定,以为这人也要对他施以残酷手段,登时浑身发抖,眼睛紧闭,肩头一抖一抖地打着颤,双手死死揪住泽夜的衣袍。
“不如这样。”男人半眯着眼睛盯着他的红唇,声音低沉而蛊惑,“你随我回去住几日,若是想师父了,我再派人送你回来,如何?”
时绫一个劲拼命摇头,想要挣脱那只手,“不行不行!”
“为何不可?”男人低低一笑,指腹不紧不慢地摩挲着他的下巴。
“我还从未见过你这种什么都不会的呆瓜,若养在身边,倒也不失为件趣事。”
白面男人在马车外笑着接口道:“对啊,小公子,我家老爷定不会亏待你的,不知小公子家住哪处?”
时绫脸色发白,嘴唇颤了颤,哪敢报出来?
可他不开口,那白面男人便自顾自笑着接话:“方才我就远远看到小公子在溪边浣衣,想来住得不远。”他眼中浮出些许轻蔑与讽意,“是那座土房子吧?也没个门匾,啧啧啧。”
时绫吓得心都快跳出胸膛,整个人抖若筛糠。
白面慢悠悠接着道:“小公子气质出尘,初见时还当是哪家府上娇养的少主,没想到竟真是穷苦人家出来的。说来也巧,小公子还真是与我家老爷有缘。方才老爷远远便瞧见了,本想着路过时进去歇歇脚、叨扰一杯清茶,谁曾想……缘分啊,真是说也说不清。”
时绫早已六神无主,闭着眼睛不住摇头,嘴里哽咽地呜咽着:“不要……呜呜……我不要……”
面纱又被新的泪痕重新打湿,薄如蝉翼的白纱紧紧贴在脸上,勾勒出精致的面部轮廓。水迹沿着鼻梁、脸颊的弧度蜿蜒而下,朦胧中透出几分勾人心魄的脆弱感,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破碎。
男人的目光沉沉落在那层湿透的薄纱之下——光滑如瓷的脸,面颊透着不自然的潮红,唇色因啜泣而愈发水润。整张小脸湿淋淋的,哭得无助又委屈,像极了被暴雨打湿羽毛的雏鸟,既惹人怜惜,又让人忍不住想要更过分地欺负。
男人眸色骤然转深,眼底浮起一丝毫不掩饰的审视。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一寸寸描摹着这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脸,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几分。
他没有再说话,眉宇间的情绪晦暗难辦,像是在权衡某个重要的决定,又像是在享受这脆弱的美景。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下一瞬,车帘猛地掀开,谢墨卿一身狼狈闯入马车内,毫不犹豫地扯开男人扣在时绫下巴上的手,将满脸泪痕的时绫紧紧搂入怀中。
时绫吓了一跳,看清来人后,他像终于抓住了浮木般缩进谢墨卿怀里,抓着他衣角,这才有点胆子,怯怯地抬起头,往对面看去。
男人静静坐着,身姿笔直,一袭墨青色长袍,料子极好,不张扬且极显贵气,宽袖垂摆,腰间只束一根细带。他脸上戴着一张黑色面具,只露出双眼,其上有一道道细致繁复的金色纹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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