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顾琢成:“你晚上住哪里?订房间了吗?”
“没有。”顾琢成摇头。
“那……”杨嘉树犹豫地转身,“我去问问前台还有没有空房吧。”
“别问了。”顾琢成说,“没了,满房。”
“那……”杨嘉树快速在心中思考,要不去附近给他订一间?他朝外看了一眼,还在下雪,鹅毛一样厚重的雪片……杨嘉树刚沐浴到室内的温暖,不想再去直面残酷的冰天雪地。他思索着,犹豫着,说,“那要不……你去我房间住吧,凑合一晚。”
“好。”顾琢成点头。
等电梯的时候,杨嘉树忍不住从镜子里看顾琢成,他穿着黑色的羽绒服,头发没有打理,前额搭着一些碎发……没休息好吗?眼睛下面有点青,胡子好像也没刮,看上去有点憔悴。杨嘉树张了张嘴,想打破此刻的沉默,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是专门来看我的吗?
——这还用说。G市还有其他人让他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与不便过来吗。
可是,为什么?
杨嘉树压抑着自己的呼吸,还有情绪,不敢问出那个很有可能是自作多情的问题。
你来找我,是因为……喜欢我吗?
只是如此想象,杨嘉树就觉得自己好像处在高原缺氧的山巅上,下一秒就要坠入无尽的深渊。
——当然不是了。
他回答自己,用极尽自嘲的语气,他来看你,不过是出于对至交好友的关怀,以及……刚好不忙而已。
“叮”地一声,电梯门开了。杨嘉树先出来,顾琢成跟在他身后。
房间在走廊最深处,是个单间,只有一张床,正好杨嘉树打算晚上通宵,就让顾琢成先去洗澡:“趁现在还没断电,去洗个热水澡吧。”雪还在下,随时有可能摧毁这个片区的供电系统,甚至水都不能保证不会断。
“你先去洗吧。”顾琢成摇摇头,担忧地看着他,“你看起来很疲惫。”
杨嘉树摇了摇头,他现在确实很累,头重脚轻,恨不得立即睡去——但是,得把最后的任务完成,“不,我得把稿子赶出来,你先去洗吧。”
最后,顾琢成去洗澡,杨嘉树就伏在书桌前写新闻稿,一边写一边跟北京的同事开电话会议。
没多久,顾琢成出来了,他没带行李,身上穿的是酒店的浴袍,杨嘉树没注意到他这边的动静,只是忙自己的。
顾琢成站在旁边等了一会儿,等杨嘉树挂完电话,才问:“你饿了吗?我下去看看有没有吃的。”
“我不饿,你自己吃吧。”杨嘉树只顾着写稿子,头也没抬。
顾琢成换了身衣服,去楼下找吃的。酒店的位置虽然在市中心,可这么大的雪,几乎没有店铺在开着,只有旁边有一个小超市,卖些泡面零食之类的食物。没多久他上来,手里拿着两桶泡面,挺无辜地跟杨嘉树说:“只有泡面了,我烧点开水,泡泡面吃吧。”
杨嘉树“嗯”了一声。
他一直在忙,恨不能长出三头六臂,交完稿子,同事又打电话给他,叫他过去商量明天的安排,杨嘉树挂断电话,回头一看,顾琢成坐在床边一言不发地盯着他,嘴角绷得紧紧的。
杨嘉树心里一惊,以为他是生气了,气自己大老远跑过来却一直被好朋友忽视……他站起来,走到顾琢成面前,特别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啊……我真的很忙,抽不开身。我现在去隔壁房间开会,你自己待一会儿,困了就先睡觉,不用等我。”
顾琢成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他是担心杨嘉树,因为看见他刚刚写稿子的时候困得几度栽到在桌子上……他有多久没睡觉了?是不是该强制扣住他,命令他休息,不要再到处乱跑了。
顾琢成心里知道这不可能,这是杨嘉树的工作,他阻止不了。
于是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站起来,送杨嘉树到门口,然后把泡好的泡面塞给他:“别忘记吃了。我等你回来。”
“嗯。”杨嘉树端着泡面,匆匆走了。
顾琢成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窗帘开着,外头狂风暴雪,像一只顶天立地的巨兽在愤怒地吐息。他躺在床上,盖好被子,打开电视,新闻里正好在播报G市的这场雪灾,很严重,几乎是这些年来前所未有的严重,更严重的是,这场暴风雪可能还会在G市肆虐三天……三天,这座城市大概率会被彻底冻住。
杨嘉树怎么办?他大概要继续待在这座冰冻的城市,即使是寸步难行,也要用双手凿开一条路,没有其他原因,只是因为,他是记者——这两个字,有时候会特别自豪地被杨嘉树说出来,即使杨嘉树偶尔会口是心非地说自己讨厌记者这个职业……还是喜欢的,对吧。
顾琢成百无聊赖地在房间里等杨嘉树回来,一直到凌晨两点,杨嘉树终于回来了,不过他整个人看上去特别迷糊,对着顾琢成说了句:“我不洗了,好困,你打个电话叫前台再送床被子上来,我先睡了。”然后就爬上床,脱掉外套,连被窝都来不及钻进去,就倒在床上睡着了。好像昏迷似的。
顾琢成站在门口犹豫了会儿,关门,走到床边,帮杨嘉树把衣服脱了,先是毛衣,然后是裤子……脱到一半,顾琢成有点尴尬,因为杨嘉树不知道怎么回事,没有穿保暖裤,而是穿了两条裤子,可能是没有多余的保暖裤了,用这个方法将就一下。顾琢成拽着裤头,往下一拉,杨嘉树雪白的腿就露了出来,还有纯白色的内裤……瞳孔皱缩,顾琢成又一把把裤子拉了上去,脸扭向别处。过了一会儿,他又扭回来,杨嘉树像个睡美人一样横陈在两米宽的大床上,让顾琢成一时不知该如何下手。
怎么办?脱还是不脱,不脱,这样睡觉不舒服……还是脱吧。他看着杨嘉树的脸,目不斜视地帮他把外裤脱了,留下一条绵软的运动裤,这样睡起来比较方便……鉴于他没洗澡,可能要用热水擦一下身体。可是,顾琢成心想,擦身体岂不是要把衣服全脱了?有必要这样吗……他摸摸鼻子,放弃了这个想法。而且杨嘉树闻上去并没有变臭,甚至看起来干枯的头发闻起来都是香的,一天没洗澡应该没事……
但是,他想起来杨嘉树早上说他的腿受伤了,虽然是小伤,可是也不能大意。顾琢成想了很久,还是把杨嘉树的裤子脱了,他用棉被盖住杨嘉树膝盖以上的部分,问前台借来碘酒和棉签,认真地给杨嘉树腿上的伤口抹药。
……这还叫伤得不严重,好深的一条口子,虽然没有在流血了,可是这样一条蜿蜒扭曲的伤口镶嵌在这么一条完美的腿上,令人感到痛心。
应该不会留疤吧。顾琢成对着这条伤口看了很久,然后弯下腰,轻轻吹了吹。
早点康复,不要留疤。
这么折腾杨嘉树都没醒,看样子真是困极了。顾琢成把药品放到一边,去洗了个手,回来一看时间,三点半了,他钻进被窝,刻意跟杨嘉树隔了一个德雷克海峡那么宽的距离,然后闭上眼睛,睡觉。
过了一会儿,他感觉有点冷,在被窝里翻了个身,离杨嘉树近了点。
第二天, 杨嘉树醒得很早,天还没亮,屋子里一片漆黑,他坐起来, 先找自己的手机, 一般他习惯将手机放在枕头下面……手摸到一个温热的身躯, 他愣了愣, 打开灯, 顾琢成就睡在自己身侧。
仅有的一点困意也没有了, 杨嘉树吓得掀开被窝马上下床——身体是轻盈的, 他低下头, 果然,衣服都被人脱了。
“……”虽然还剩下一层, 可杨嘉树的脸还是红了。脑袋里不由想象顾琢成是怎么帮他脱衣服的……另外, 杨嘉树心想,他的睡姿也太规矩了些, 平躺着,双手交叉在腹部(从被褥起伏的弧度猜测),像个久经训练的军人似的。
……要叫醒他吗?杨嘉树在犹豫,可墙上的挂钟又在提醒他, 时候不早了,该洗洗出去工作了。
反正他又没事, 睡吧睡吧,昨晚应该也挺麻烦他的。于是杨嘉树关掉大灯,只留了一圈灯带,然后去卫生间洗漱。
收拾完毕,杨嘉树走到窗边, 将窗帘拉开一条缝,向外看。现在是凌晨五点,雪居然还没停,目之所及的所有物体都蒙上了厚厚一层白雪,雪花还在不停地往上堆叠……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止。不远处有黑黑的物体正在移动,应该是市政派出的清雪、除冰车,车的周围有一些蚂蚁一样缓慢移动的黑点,应该是清洁工,或者积极参与除冰扫雪的干部、志愿者,热心群众。
杨嘉树顿时有一种无地自容的羞愧感,他关掉窗帘,背起包就打算出门。
关门前他又觉得不妥,似乎得跟顾琢成打个招呼。于是他又返回,站在床头叫顾琢成,叫了两声,没醒,杨嘉树就弯下腰,轻推了下顾琢成的肩膀:“顾琢成,快醒醒。”
顾琢成猛地掀开眼皮,盯着杨嘉树:“干嘛。”
杨嘉树吓了一跳,怎么跟僵尸似的……估计没完全清醒,他轻声说:“我出去工作了,你继续睡,早餐九点半结束,记得订个闹钟下去吃早餐。”
“这么早?”顾琢成皱紧眉头,笔直地坐起来,掀开被子下床,“几点了啊。”他走到窗边,一把拉开窗帘——天还没亮,只是因为下雪,显得像是已经亮了。
“嗯,同事在楼下等我。”没时间多说了,杨嘉树一边看表一边往门口走,“我走了,你继续睡。”
顾琢成跟他到门口,在杨嘉树即将关门的时候,说:“我能跟你一起去工作吗?”
“——你疯啦?”杨嘉树怀疑自己听错了,反应了几秒钟才说,“外面这么冷,又不安全,你还是好好待在屋里吧。”
“……很无聊啊。”顾琢成说,这勉强算是一个借口。
“别捣乱。”杨嘉树用教导课堂上不安分的小孩子的语气,说,“回去睡觉吧,我走了。”
走到一半,他又回头,叮嘱:“别到处乱跑。”
G市这场暴雪持续了三四天,顾琢成也在G市待了三四天,他跟杨嘉树住在一起,不过两人只有晚上睡觉的时候才会见面。杨嘉树白天都在外面跑,晚上回酒店赶稿子,有时候早有时候晚,有时候写到一半还会被拉去开会,再回来时往往也是凌晨一两点,困得倒头就睡。顾琢成觉得他太拼,怀疑他会不会在工作的时候忽然晕倒——
“怎么可能。”杨嘉树哭笑不得,“你把我想得太脆弱了。”
顾琢成确实是有够无聊的,白天会给杨嘉树发微信,杨嘉树怎么有时间回?而且也不知道怎么回,比如顾琢成在饭点的时候给他发:“你吃饭了吗?我在XX路找到一家还在营业的餐馆,炒牛肉挺好吃的,要不要给你打包一份?”然后又补充,“我给你送过去。”
杨嘉树很想说这么冷的天你就不要到处乱跑了,酒店也有餐厅不是吗,而且我这里是乡下(那时他在乡下,采访受灾的村民),你知道过来多麻烦吗,还很不安全。但是他想到顾琢成是出于关心才这么发,就什么指责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趁吃饭的时候他回:“我已经吃过了。”
第三天的时候,杨嘉树刚好在酒店附近,顾琢成可能又出门乱晃了,两人在某个十字路口撞个正着,顾琢成先看见杨嘉树的,因为他穿着一件特别显眼的军大衣,面前跟着一个摄像,正在报道前方电路抢修情况。
顾琢成没有声张,隔着一条马路静静地看着杨嘉树。
上午的时候还风平浪静,下午又开始下雪,一边下雪一边刮风,雪花打在脸上,是沙子一样粗粝的质感。顾琢成眯着眼睛,看见杨嘉树被大风吹得站都站不稳,只能扶着旁边的电线杆,说话的时候雪像过筛的面粉一样往嘴里灌……天地间是茫茫的白,只有杨嘉树身上那一抹绿是有颜色的,像一棵在风雪里顽强生长的树。
顾琢成不知道自己心脏里此刻蔓延出的情感应该叫什么……太复杂了,有心疼,有敬佩,有怜惜,有骄傲……这所有的情感汇聚在一起,让顾琢成的心脏开始像马达一样哒哒跳动,在这座冰封不动的城市,他的心动显得那样鲜明,存在感极强——就像杨嘉树身上的那抹绿色一样。
同事比个手势,告诉杨嘉树OK了,杨嘉树松了一口气,然后就看见在对街傻站着的顾琢成。他下意识冲顾琢成挥手,可是顾琢成不知道是不是没有看见,还是不想打扰他工作,顺着长街自顾自走了。
杨嘉树的表情在一瞬间变得茫然:“……?”
同事见他半天不动,疑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发什么呆呢?走了。”
“哦、哦,好。”杨嘉树裹紧大衣,走向和顾琢成完全相反的方向。
这样的忙碌又持续了几天,最后几天杨嘉树都在乡下,受灾比较严重的地方,顾琢成也不方便再跟着,就趁航线恢复那天买最早的班机走了。
杨嘉树送他去坐车。等车的间隙,两人聊了一会儿,杨嘉树忍不住抱怨:“来的时候那么突然,走的时候也突然……现在还下雪呢,冷得要死,真不怕折腾呀。”杨嘉树穿着那件饱经风霜的军大衣,冻得瑟瑟发抖。
顾琢成往左前方站了一点,替杨嘉树挡住萧瑟的寒风:“我来的时候你嫌弃我,现在要走了,舍不得了?”
“谁舍不得你了。”杨嘉树傲娇,“我是担心飞机半路出事故……呸呸呸,乌鸦嘴,取消这句话!反正你又不上班,着急回去干什么。”
“还真有事。”顾琢成摊手,“开合伙人会。”
“呀!”杨嘉树惊呼,“公司终于要开起来了?不容易啊,这都多久了……那确实该回去,你的车是不是到了?”
“嗯。”顾琢成点点头,“那我走了,回北京见。”
“好。”
顾琢成站着不动,忽然间俯下身,很轻地抱了一下杨嘉树:“辛苦了。”
“……”杨嘉树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给搞懵了,“谢谢……额,还好,我不辛苦啊。”
顾琢成笑了笑,挥手告别:“走了,再见。”
“再见。”
……搞得这么有仪式感。
杨嘉树也忙着去工作,同事的车就跟在顾琢成的车后面,两人说完再见后,就此分别了。
杨嘉树坐在车里,回想这些年来和顾琢成的种种,作为朋友,他俩能保持数年如一日的亲密,其实很不容易,作为一个已经见过些许世面的成年人,他知道世界上大多数朋友是这样:
在人生之路的某个起点相遇,立下此生携手并进的誓言,然后被生活的洪波推着,进入各自的河流,没有回头之路。所以——时间越久的友情,就越显得珍贵。
雪越来越大了,杨嘉树坐在温暖的车厢里,心却体会到立于冰天雪地间的刺骨寒冷。
同事感叹道:“你这个铁哥们儿不错,对你真心实意!有哪个朋友能做到这样啊,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
杨嘉树笑了笑,说:“是啊。”
他想起阳台上那棵金钱橘,最初顾琢成送给他时,树身上挂了一张卡片: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我想跟你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是啊,这世界上有哪一种关系,能比朋友关系更长久、更安全呢?况且,他们是挚友。
杨嘉树呆坐了许久,才终于给顾琢成发消息:“谢谢你特意飞过来看我,辛苦了。一路平安,到了发个消息。抱抱/。”
几乎是立刻,顾琢成回复:“这么客气干什么。/汗。”
“没有啊,这不是很感慨嘛,你比我家人还要关心我。”
“还好。”顾琢成发了个龇牙笑的表情,“谁叫你是杨嘉树。”
“什么意思?”
“是我最好的朋友。”
“……”杨嘉树的笑僵在脸上,苦涩在心中蔓延。犹豫很久,他打了个句号,心想既然脸笑不出来,就让文字替他笑好了,“干嘛这么恶心。/笑哭。你也知道有我这样的朋友很难得吧。以后对我好点/偷笑。”
“请你吃饭?”
“能不能有点新意。这些年你请我的饭没有一千顿也有五百顿了。”
“有那么多吗?好像我们见面的次数并不多。/思考。”
“那以后多见面?”
“是啊,否则感情都淡了。/龇牙。”
“那回去再约。你到机场了吗?”
“嗯,等着过安检呢,机场人巨多。”
一直聊到顾琢成登机,聊到下一次见面吃什么,二人才结束对话。
一个星期后,杨嘉树也回了B市,刚到家的那天,他发现了一个噩耗——那颗金钱橘死了,死得特别惨,整个树根都黑了,散发出浓浓的腐臭味。杨嘉树当即拍了橘子树的尸体照给顾琢成,谴责道:“是不是你上次浇太多水了?把它给浇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