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饲养指南( Claire )

大概5、6岁时，他有次从学校里学来，冲自己的一个姨妈做鬼脸。当时就有个堂哥拿他来讥讽，他因此被爷爷在全家宴席上当众训斥。自那以后，朗谦远学会了管理自己的表情。
不过现在没关系了。他朝万明扮鬼脸，万明还跟他挤眉弄眼，偷偷递小纸条给他。
纸条上写着一行歪的丑字：“小番茄留点给叔叔，他很爱吃的。”
朗谦远要去拿小番茄吃的手一顿，收了回来。
孩子们那一桌上的早就抢光了，他这边还剩了半碗。朗谦远想了想，悄无声息把这半碗放进了厨房的壁柜，藏起来。
等中午，孩子们都走了，万嘉要准备午饭。
他看了看朗谦远，颇为不自然地问：“你今天带干粮了吗？”
朗谦远两手一摊：“没有，光记得拿工具箱了。”
“哦……”万嘉站在米袋旁，犹犹豫豫地加了一把米。
朗谦远起身走过去：“给你留了几个小番茄，在这。”
他把碗取出来，冲万嘉狡黠地偷笑了下。趁万嘉还在愣神，把碗放在了他手心里。
“要不要帮忙？我不太会，你指挥我？”
万嘉捧着碗站在一边，呼吸声有点沉。
“那你先切一下排骨吧。”
家里没有冰箱，排骨是昨天在镇上新鲜买的，也只能吃这一顿。万嘉在边上指挥朗谦远，烧了糖醋的口味。另外还有一个炒菜，再加上保存的腌菜，勉强算不错的一餐。
坐下吃饭时，朗谦远举起筷子，不自觉晃神了一瞬。
他真是很久没和万嘉一块儿吃顿饭了。
席间，万嘉几乎不夹肉，而万明从小只和叔叔吃饭，没有让菜的意识，一个人风卷残云地就快把排骨吃光了，完全没发现只有他一个人在吃这道菜。
但临剩下3块肉时，他又打住了。
“叔叔，剩的归你了。”他把盘子朝万嘉那推了推。
万嘉没什么精神，哑着声音说：“你们分吧。”
万明看了看朗谦远。
朗谦远作主，给万嘉夹了2块，剩下一块归万明。
万嘉充楞地看着碗里朗谦远夹来的排骨，最后还是慢吞吞地吃了。
饭后万嘉又吃了药，困得没一会儿就开始打盹。
朗谦远见状，叫他去睡一会儿。
万嘉却像忽然惊醒，勉强提起精神来，说：“不用了。那个……今天没什么事，你早点回山下吧。”
朗谦远瞥了眼万明那孩子，见他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写作业，便走过去，轻手轻脚地关好他的房门。
剩下两人，总算有了点私人空间。
万嘉很紧张地捏着双手。
朗谦远站得离他很远，温和地劝说：“你去睡一会儿，关上门，我在沙发这守着，有事你叫我。”
万嘉端坐了很久，但是头重脚轻的感觉让他越来越难受。
“我……那……明明在做作业，你不要去吵他。”
“好，我知道了。”
万嘉犹疑不定地看了又看，还是撑着自己站起来，回了卧房。
也许是感冒的原故，万嘉没有平时那么强硬和坚持，变得容易被劝服。
朗谦远在沙发上坐下，听了会儿动静才安心。
接下来一个下午都很安静，朗谦远悄悄去看了看万明，发现他作业没写完就睡着了。鉴于万明不像他小时候，不需要面对那么多负重的期许，也就没去叫醒这孩子。
至于万嘉那间屋里，朗谦远就不敢去了，怕万嘉突然醒来，会误解自己的意图。
朗谦远看了会儿无聊的电视，在有限的频道里来回换台，不免感到憋屈。他撑着脑袋边换台，边长叹了口气。
正在无聊时，万嘉屋里响起一声很大的动静。
“嘭——啪！”
朗谦远惊得跳起来。听声音像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应该是碎了。
朗谦远大跨了2步过去，隔着门问：“万嘉？怎么了？”
万嘉像是说了什么话，但声音很轻，几乎听不见。
朗谦远担心得很，试探着问：“你要不要紧？我开门进来看看行吗？”
过了会儿，朗谦远听到万嘉沉沉的脚步声，紧接着，门被从里面打开了。
万嘉有点没睡醒，懒散又懊恼的情绪挂在脸上：“没事，我把杯子摔了。”
朗谦远看他有趣的表情，忍不住笑了笑，说：“我去拿扫帚扫，你别动。”
他回身拿了扫帚来，帮万嘉扫走了碎玻璃，又帮他找了个新的空杯子。
这种杯子是当地村干部发的生活品，一套共4个，印着村里的宣传标语和村委会的名字，样式还算经典，但加了字就不大好看。万嘉原本拿了2只出去，给自己和孩子用。
这种东西朗谦远从来都是不屑的，但他拿着新的一只，看了眼静静躺在包装盒里的最后一只，鬼使神差地把那只也取了出来。
他跟万嘉说：“我也有点口渴，这个给我喝了？”
万嘉愣愣地点了点头：“哦。”
朗谦远洗了杯子，倒好水拿给万嘉。这次他进万嘉房间，放下水杯，万嘉也没有太介意。
他又站那儿问了句话：“睡得还好吗？是不是有点发烧？”
万嘉低着头，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没有。”
“哦，那行。”
朗谦远见好就收，准备要走。
万嘉叫住他：“现在几点了？”
顿了下，又补充说：“我该去烧晚饭了。”
朗谦远看他懒懒的，手脚都很软，一点小幅度的动作都虚滑无力的样子，便说：“你再睡会儿吧。饭一般要几点开始煮？我来做。”
万嘉哑然，说：“你应该不会。”
“我刚看你烧过一遍鱼尾，已经会了。”朗谦远想了想，又找补，“不行我网上搜一下。”
“……”
万嘉在床边上站了会儿，眼角的余光瞥到枕头，就很想接着躺下去。内心挣扎了没一会儿，他就妥协了。
“到4点半就可以煮饭了，把菜一起热一下……哦，没有荤菜了，再炖个蛋吧，你要是不会，就叫万明教你。”
朗谦远忽略掉自己要请教一个小屁孩的违和感，一口应下。
他从万嘉房里离开，轻声关好门。心脏有种轻微的颤动。
这样的场景，特别像一家人。

这几天天气不好，山里温度更低了，万嘉的感冒断断续续一直没好全。
之后一天中午，山里下起了小雨。
万嘉原本在做饭，听到雨落下来的动静就急着要去田里看看。朗谦远这天也在，一听就很不赞同。
朗谦远拉住万嘉的胳膊时本能地用力，说：“别去了，等会雨越下越大，雨衣都不管用，花哪里有你自己的身体重要。”
万嘉虽然精瘦，力气还是长了不少，开始用力挣脱。
推搡拉扯时，朗谦远因惯性上前了一步，两人突然离得很近。
万嘉顿了下，感受到一旁万明在看着他俩，立时无法冷静。
他哑着嗓子警告说：“放手。”
朗谦远为难，既不想惹万嘉不快，又不想他冒雨去外面。
“真别去了，要不我帮你去做，你教我……”
万明好奇的表情看看这个叔叔，再看看那个叔叔，撅起个小嘴努力理解当前场面。
万嘉烦不胜烦，只觉得跟朗谦远这公子哥无法沟通。他既不会做，也不可靠，还不理解靠天吃饭的人是必须要面对恶劣天气的。
他顺手抄起了手边的大花剪：“放不放手！”
朗谦远愣了愣神，这才放开他，还沉默地退开半步。
万嘉自己也呆了一瞬。他移开视线，默默收好剪子，一边去拿草帽和旧雨衣，一边叫万明把锅里的菜盛出来先吃，没去理会朗谦远。
这场雨倒是下得不大，没一会儿又停了。
万嘉在田里确认了一番，见没必要拉起遮雨帘子，就大概看了下这几亩田的状况。目前月季全部打了花苞并且很多已经显色，过不了几天，就可以来切下，拿去市场上卖。
他估了下数量，因为是栽种了2年多的苗子了，今年收成明显会比去年好很多，剪完了这一批花，下一波或许还能开到盛夏去。
万嘉的心里松一口气，慢悠悠晃回家。
一路上他以为刚闹过冲突，朗谦远这次肯定没有跟出来，也担心朗谦远会不会回归过去的本性，一不满意就毫不留情地针对自己。但走到河边时，就见朗谦远单手提了个破脸盆，站在那里等他。
“你……干嘛？”
“万明要吃螺蛳，我来捡捡看。哝，就这么点，是不是没法炒？”
万嘉无语，看了眼盆里：“先带回去养着吧，有空再来捡一点。”
“那这餐他没得吃了。”
万嘉对万明这样自然而然就使唤起朗谦远这个外人的态度，抱有很微妙的不满。
所以他说话也没好气：“管他有没有得吃。”
朗谦远觉得万嘉多半还在生气，所以也无差别攻击了万明，只能闷声跟着走回去。
万嘉走了没几步，就回头看了他两眼。
他不禁问：“怎么了？”
万嘉摇摇头：“没什么。就是觉得你不适合在这里。”
衬衣西装裤，配一双白球鞋，踩着半烂了的泥。骨节分明的手里端一个破塑料脸盆，昂贵的手表沾着一截水草和几滴不干净的河水。这很不“朗谦远”。
朗谦远沉默了会儿，才说：“还以为你今天没想赶我了呢。”
万嘉听完也沉默下来，没再说话。
回家时，他们在廊檐下看到了个意外的客人。罗钦到了。
罗钦看到朗谦远的样子也有些吃惊，再看到万嘉的瞬间，脸上的表情不可谓不精彩。
万嘉莫名觉得懊恼，干站了会儿，才想起招呼罗钦进屋。
罗钦带了一束鲜花来探望，万嘉收下后放在一边，对他很客气。朗谦远酸溜溜地看了几眼，被万嘉赶进了厨房里。
万嘉一边戴上口罩，一边说：“不好意思，有点感冒。”
罗钦摇摇头，嘴里说着“没关系”，看万嘉的眼神却悄然发生了变化。
不知是不是万嘉的错觉，罗钦最初见到自己时不算很热络，哪怕久别重逢2年，他也只是很客套。但真坐下来聊天，罗钦又似有很多话讲，表情也生动起来。
万嘉叫罗钦尝尝这儿的茶叶，和他说话时带一点温和的语调，比礼貌又多了点熟稔，情绪也相对稳定。
反正就是比对自己好——朗总如是想。
罗钦的到来仿佛打破了某种默契的平衡，让整个屋里的气氛变得有些不自然。他和万嘉聊起最近的电影圈逸事，万嘉大多聊不上来，但还是努力陪他闲话了很长时间。
万明就像家里忽然来了不熟的客人，一下子变得又拘谨，又怂包。
小孩子有时很敏感，他能察觉到这位客人和老板叔叔不一样，对他几乎不关注，期间话题聊起他，也都是以一个大人的口吻，问万嘉“孩子如何”、“今年多大”这样的话题。
万嘉替万明接了话，好像没他什么事。
万明乖了没多久，悄咪咪地摸进了厨房里，和朗谦远2个人偷偷先吃完了午饭。
之后罗钦还要聊很久的样子，朗谦远反复看了好几眼，最后还是把万嘉那碗饭和剩下的菜拿了出去，催促他先吃饭。
罗钦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万嘉本来是要吃午饭了。
但他脸皮厚，屁股都不挪一下地说：“哎呀，我这真是冒昧了，打扰你吃饭了。”
万嘉好脾气地笑了笑：“不是，是我们吃的比较晚。”
说完，他又抬头问朗谦远：“明明吃了吗？”
“我们都吃完了，就剩你了。”
朗谦远挥了下手里的抹布，示意自己要洗碗洗锅，无声地催促万嘉快点吃。
罗钦笑笑，说：“朗总挺有雅兴啊，在这也算体验生活了。”
他话里有话，万嘉和朗谦远都听懂了，神色各异。
罗钦小坐片刻后，就开始询问这村里有没有落脚的地方。这么偏远的小村子里哪可能有像样的旅店，罗钦便开始发愁。
“我来的时候坐的那辆大巴车只停留几个小时就得返程，来这里一趟太不容易了，我还想着找个地方住下，多待几天呢。”
他有意无意地看了屋里几个房间，又看向万嘉。
朗谦远靠着墙站在厨房门口，沉默地听他说话，等待万嘉给答复。他的表情平和，眼神和呼吸却不大自然，没什么自信的样子。
不过万嘉不想任何人介入他和万明的生活，回避道：“这里没办法住客，你还是留意下大巴发车时间，别错过了。”
紧接着，万嘉又补充了一句：“这里信号很差，用不了手机，晚上偶尔还要断水断电，你住不惯的。”
罗钦听闻后，惋惜地叹了口气：“那好吧。”
一旁的朗谦远眨了眨眼睛，神色如常地继续等万嘉的那几只碗。
罗钦没法留下来，只能跟随大巴，下午就得走了。
万嘉送他上车时，朗谦远远远跟着站在路口。
罗钦瞥了他一眼，转而低下头，看向在车边站着的万嘉。他把半个胳膊搭在车窗上，笑说：“我打算趁此机会休个假，把附近几个古镇逛一遍，下周再来看望你们。下次来，需要我带什么东西过来吗？”
万嘉摇了摇头，说不用。
罗钦便又问起附近古镇的事，让万嘉给他介绍。万嘉其实哪也没去过，但在镇上时多少会听说一些地方，所以也能答上来几处。只是万嘉说着，觉得罗钦未必真的有兴趣。
临发车前，罗钦又开玩笑似的提起朗谦远：“朗总这是想换换口味，打算在这常住了？他晚上不走吧？”
万嘉也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赶紧撇清关系：“不是，他也很快就走的。他也住镇上。”
“哦？那他有自己的交通工具？”
“不是，他……自己走下山。”万嘉说着说着，低了低头。
“哦。”罗钦沉默了会儿，又说，“我听说最近有个新出道的男艺人叫Daney，是个长得很甜的混血，很爱往朗总那儿跑。我还以为这会是他的新欢呢，怎么转头又跑你这来了？”
万嘉没接话。
罗钦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说：“那你要是遇到事，有需要，就打我电话。”
“好。”
“你的新号码，没有给朗总吧？”
“没有。”万嘉依旧低着头，似乎专心地看鞋子上的污渍，说话声音闷闷的。
罗钦轻笑了下：“嗯，那就好。你要是把联系方式给他了，就重蹈覆辙了，到时候我可不会乐意再帮第二次。”
“嗯，我知道。”
车子已经发动了，准备到点就出发。
罗钦再次抬眼瞥向远处，又说：“万嘉，你知道朗总没那么适合你。”
万嘉听了没什么反应，退后几步，简短地道了别。

返程巴士很快开走，临走前，罗钦看起来不大高兴。
其实他说的那些话万嘉心里也是知道的，不需要任何人来提醒。万嘉最近不赶朗谦远走了，完全是因为说了也没什么用，且他和万明已经无处可去，真要躲都不知道躲去哪。
还有一个原因，是朗谦远变得脸皮很厚，又很识趣，让他不好发作。
他转身沉默地往回走，走出一段路后，感觉朗谦远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万嘉停下来，摸出烟盒来点了支烟。
稍远处的天上压着一块深灰色的大乌云，气温下降不少，风也卷了起来。万嘉的口罩被他褪到下巴处，唇间含着烟嘴，目光没什么精神地落在朗谦远身上。
他说话不太大声：“你也早点回去吧。”
朗谦远说：“我不急。”
万嘉便没再表示，继续往回走。
也许是感冒没好全，刚才送客站得有点久，恰逢今天风大，万嘉只觉得头脑晕眩，想快点回去冲个澡。
可到半路时万明跑了过来，闹着要去河边摸螺狮。万嘉看他馋嘴的小表情就拒绝不了，又陪他一起摸河底去了。
朗谦远当然也要跟去，但他很笨，总是吓跑一些小鱼虾米，螺蛳找的也不多，后来就被万明赶到了岸上。
对此万嘉只抬头看了一眼，就继续蔫蔫地刁着烟，低头摸螺蛳。这一摸，赔进去小半包烟。
找够螺蛳后，万明还想去找点野味，但是万嘉担心会变天，催促他赶紧回家了。朗谦远一路跟着，不过分积极主动，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朗总就这样又顺利留下来，一起吃了晚饭。
只是不论是朗谦远还是万嘉，今天的心情都不大好。
晚饭后，万嘉准备去收拾厨房，刚站起来就觉得头晕目眩，拿碗的手无力地垂到桌上，还好朗谦远接了一把，他才没有把碗摔了。
朗谦远有点担心地看着他：“怎么了？你脸色很差，是不是发烧了？”
万嘉摇摇头，但身上凉飕飕地，还有点冒冷汗，他也不禁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