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饲养指南( Claire )

万嘉听了一会儿，眼神不自然地闪烁了下，对他看了又看。
朗谦远被他看得心脏猛跳，就着月色掩饰，低声说：“你知道我不想分手。”
“……”
“我和他什么也没有，那块表我也很后悔，是我的错。”
万嘉微微低头，自嘲般笑了笑：“也不全是你的责任。你本来就是天之骄子，是我老板，不需要关心我这样一个小人物的生活有什么苦衷。”
“不是，我……”
“我现在没有在怪你，就是这么一说。”万嘉冲他浅浅一笑，“从事实角度出发，确实是这样的。而我那时候有太多生活压力，我也对你、对我自己，都没什么信心。那时候，我俩就是不合适，没办法的，不该全怪你。”
朗谦远张了张嘴，最终没反驳。
他心里知道，是他不懂万嘉，也不懂如何尊重理解别人，后来又做了很多伤害万嘉的事。他那时候已经有所察觉，开始挽救，但他错太多，直到彻底分开才看清。
“朗谦远，”万嘉今晚很坦率地几次喊了他的名字，“你要想继续留在这，其实我也没法赶你走。但是……该怎么面对你才是对的，我还没想好。”
这哪有什么对或错？朗谦远心想。
“没关系，你想怎么做都可以，只要别再老是赶我走了。”
万嘉默然，过几分钟后，他语气松泛了些，问：“那翎尚真的不需要你回去？”
“目前没什么事，蓝可楠成长起来了，乌总监提上来的几个职业经理也都算不错，有他把控，我很放心。”
“哦。”万嘉低了低头。
朗谦远看着万嘉的脖颈，想他是不是也有点想念老同事们。
万嘉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新的烟来，这次他抽得轻松惬意许多，像是积压在心里的话都抖落了出来，过去一些阴影也就此消解。
他甚至主动分了一支烟给朗谦远。
“我还是抽的这种便宜货，你别嫌弃。”他说。
朗谦远赶紧摇手说不嫌弃。
2人一起吞云吐雾，比一个人抽要好些。
看着气氛渐渐好起来，朗谦远忍不住问出了心里的疑惑：“万嘉，愿不愿意跟我细说一下，为什么怕我开车？你上回不愿意多说，我也不想一直问。但是……到底是不是之前在翎尚门口我吓过你一次，那时候真的吓到了？”
记忆里，那次万嘉看起来确实被吓得不轻，脸色发青得摔倒在地上。
朗谦远当时觉得万嘉真不经吓，这么胆小，还敢随便跟他分手。
万嘉沉默吸了口烟，片刻后才开口道：“万明的爸爸妈妈，就我哥和嫂子，就是出车祸没的。”
朗谦远立时顿住了。
烟灰不自然地从指尖抖落，掉在了种着土豆的田埂边的土里。万嘉瞧见，不满地睨了他一眼，叫他注意避开。
之后，万嘉接着说：“他们的车撞得很惨，现场挺吓人的，我印象很深。之前，我真觉得你气得不轻，像是要杀了我的样子，我还在想你下次是不是就真撞上来了呢。”
他说得好似轻飘，但谈及那次车祸时，语速都缓了，好像得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才能说完一句话。他的目光直直定格在烟头的火星上，像是怕一走神就会控制不好情绪。
“对不起。”朗谦远自己都觉得这道歉苍白轻薄，毫无份量。
他想起万明在医院时病态的模样，自己每月收到的病例和账单，也能猜测到那场车祸的惨烈。万嘉那时赶去现场看到自己哥哥的遗体，不知该多痛苦。
“还好还有万明，他现在看上去很健康，都痊愈了吧？”他勉强从中找了个不沉重的话题，笨拙地想要安慰万嘉。
幸好，万嘉对此也表示同意：“嗯，现在挺好的。”
他又说：“你可能不知道，我小时候是我哥带大的。”
朗谦远了解过一些他的家庭情况，但具体不清楚。现在万嘉愿意说，他便专注地听着。
“长兄如父，这句话对我来说就是小时候最真实的经历。我知道我们家在班上、邻里间，都算是比较困难的，但有哥哥在，我从来没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我哥是一个很务实的人，奶奶病了后没人给我们做饭洗衣服，他就自己学，然后教给我，我们一起做，但其实还是他做得多。需要做什么就去学什么，不会什么就努力学会什么，所以我也跟着他学，哪怕我们没有家长，我也从没自卑过，生活中，也从来没怕过什么困难。我觉得，这都多亏他，我应该欠了他一辈子的恩情。
“所以刚领养万明的时候，办理领养手续的大叔建议孩子改口叫我爸爸，我没同意。万明的爸爸是万成，我哥，我希望孩子能永远记住，我也能永远记住他。”
万嘉说着说着，声音轻了很多，语气微微颤抖。
他从没跟人说过这些事。
朗谦远显然也不是个好听众，一点也不会安慰人，万嘉反复眨眼、抽烟的时候，他就无言地垂着手，站在边上。
但是——万嘉心想——但是，能对着朗谦远说出来，他很庆幸。
朗谦远干巴巴站了会儿，没留意差点被烟头烫着，慌乱中按灭了烟，磕磕巴巴地说：“你哥哥把你教得很好。”
“是吗？”这句话万嘉像是挺受用，弯着红红的眼角笑了。
“嗯。你在同届进来的里是最优秀的。”
“这算是前老板的肯定吗？”
朗谦远不熟练地夸了他一番，说他学习能力强、一点就通、执行力和团队协作意识都很好。
朗谦远做了这么多年领导，这些话还是头一次对下属说，因此说得十分生涩。不过万嘉听得挺高兴，没管他到底是在安慰自己，还是说真心话。
万嘉鼻子尖还有点红，但他没有哭，也不习惯哭。他垂下眼睑掩饰情绪，想再抽一支烟。
这时山间的风大起来，万嘉虽然披了外套，但前几天发烧还没好全，这两天又一直在劳作没怎么休息好，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朗谦远被他吓了一跳。
“冷了吗？别抽了，赶紧回屋里去吧。”
万嘉皱着眉看着盒里还剩了没几支烟，有点懊恼，想把它们抽完。
朗谦远语气小心地劝他：“今晚算了吧，又不是明早天不亮了，等白天气温高的时候再抽吧。”
万嘉想了想：“明天……”
朗谦远以为经过这番谈心，万嘉可能脸皮薄，暂时不想面对自己，便非常主动地说：“明天没什么事，我晚点再来，你可以放松休息一下。”
万嘉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说：“明天你别上来了。”
“啊？我不会……”
“我的意思是，”万嘉打断他，“明天我想去镇上把月季卖一卖，你直接等在那里吧。”
朗谦远愣了一下，当即答应。
紧接着，万嘉又连着打了2个喷嚏。
朗谦远下意识伸手抱住他：“是不是冷到了？赶紧回去了。”
万嘉垂下眼睑，没有躲开。
第二天一早，万嘉的感冒还真加重了。
他心烦地戴上口罩，后悔昨晚和朗谦远说太多话，也有点后悔没有留个微信，不然就可以跟朗谦远说，自己今天不去了。
没办法，说好要下去镇上卖花的。
万嘉嘱咐好万明在家不要闯祸，自己带上所剩不多的完好的月季切花，离开了村子。
今天小镇上还挺热闹，万嘉背着篓子，一边想着可以卖得快些，一边寻找朗谦远住的民宿。他微抬着头看路两边，没留意迎面撞上一个人。
“对不……罗钦？”
没想到这么巧，万嘉撞上的不是别人，正是也在镇上小住的罗钦。罗钦显然也有点愣神，看着他第一时间都没有反应。
“你去周边玩回来了？”万嘉问。
罗钦像是没听到，充楞地伸出手，差点要碰到万嘉的脸。
万嘉很意外，退后了一步：“罗钦？”
他加大声量喊了一声，罗钦这才如梦初醒，但伸出的手还悬在中间。万嘉觉得他怪异得很，有点不安，又退开了段距离。
这时身后传来一人熟悉的声音：“万嘉。”
万嘉赶紧回头，求助似的招呼道：“朗谦远，我正找你。”
朗谦远今天穿了万嘉那件棒球服，运动鞋、运动裤，看起来像个大学生。不过，他脸上有种疾言厉色、不好对付的气场，又把学生气打消了。
“哦对，罗钦，我今天要去摆摊，就先不聊了，再见。”
万嘉急匆匆说完，转身朝朗谦远走去，脚步飞快：“走吧，我们找个人多点的地方。”
朗谦远似乎被万嘉那副“救救救”的直观表情给鼓励到了，脸上顿时松动，朝罗钦冷淡地点了点头致意，虚搭着万嘉的肩膀，带着他去找合适的摊位了。

万嘉和朗谦远找了个人多的路口，在路边坐下来摆摊卖花。
这期间罗钦倒是没找来，但万嘉频繁朝来时的方向观望，还是心里不安。他觉察出刚才罗钦脸上的表情很古怪，一时又说不上来为什么。
他犹豫了下，低声和朗谦远商量：“罗钦最近不忙吗？一直待在这儿休假也没事？”
朗谦远其实心里也在想刚才的事，但一直没开口。
见万嘉主动要问，他才说：“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我听说前一阵他争几个很好的大制作的本子，都没争过几个年轻演员，他倒是不急，还来这里休假。”
顿了下，他又谨慎地问：“刚才是怎么了？”
万嘉想了想，说：“我觉得他刚才不对劲。他看见我，突然就……我不知道，那个动作……好像想摸我的脸？”
万嘉怕是自己想多了，说的时候老脸一红，语气也磕巴起来。
朗谦远听得生气：“我就说他没安好心！”
“可能我误会了，他平时还挺有距离感的。”万嘉越想越怕自己说错，便又冲他笑笑，叫他先别着急。
这几天朗谦远没见万嘉对自己笑过，此刻虽然还在气罗钦的事，但还是看得一愣一愣的。
万嘉看他的样子，有点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下。
他看了眼朗谦远的衣服下摆，心想，这衣服原本是他的，穿在身上都长到膝盖上了，怎么到这人身上就刚刚好了。
“在看什么？”朗谦远忍不住问。
万嘉弯了弯眼角，说：“这件衣服，我不是让你穿完就扔了吗？”
朗谦远顿了下，低头扯了扯衣料：“不是挺好的，扔掉浪费。”
万嘉抬起眼皮斜睨了他一眼：“这话从你朗总嘴里说出来都不像真的。”
“反正你送我了，我怎么处理你也别管，让我穿穿呗。”
一米九的大高个蜷坐在地上，争取一件衣服的穿着权，这样子多少有点杀伤力。万嘉有片刻宕机，不知该说什么。
恰好有人来挑花，万嘉赶紧拉好口罩，着手把花材又铺开了些，方便大家挑拣。
眼前的花枝有含苞的抑或是已经绽开大半的各色月季，在鲜花市场上都被冠以好听的各种玫瑰的名号，其实里头真正的玫瑰只有一种。每一支的花瓣裹得层层叠叠，被小镇上的阳光一洒，加工得明亮又温暖。
朗谦远起初还担心被游客认出来，给万嘉添麻烦，一有人来就自觉侧过身坐。时间久了，才发现自己是自作多情。
倒是经常听到路人讨论偶遇罗钦的事。
有人说罗钦一直在这条街附近晃悠，万嘉和朗谦远对视了一眼，都有些不解。
不过罗钦本人一直没再出现在万嘉他们面前。
这天过得相对闲适。中午朗谦远回自己住的民宿，点了几个农家菜，一路端到万嘉摆摊的地方，2人坐在石阶上应付了一餐。
直到晚上，他们卖完了这一批鲜切花，收拾摊子准备离开。
万嘉略犹豫：“要不你直接回去吧，不用跟我再上一趟山。”
“那怎么行，我帮你拿东西。”朗谦远起初没同意。
但万嘉的意思很坚决：“你帮我一天了，等会你上了山又下山，没必要。本来你没来的时候我也是自己上下山卖花的。”
“可是……”
“我们加个微信吧。”万嘉忽然说。
朗谦远愣在原地，回过神后不大确定地确认：“啊？加微信吗？”
万嘉无语：“我想有事方便联系，不加算了。”
“加加加。”朗谦远赶紧拿出手机来，点开微信的手都有点发抖。
这些天和万嘉的关系近了许多，朗谦远很珍惜，现在微信也加上了，就不想一下又把人惹急，便没再坚持送他回去。
“你路上小心点。明天我早点出发，上你那去。”
万嘉没说什么，背起背篓，里面装了点今天采买的菜，没什么份量。
他和朗谦远挥了挥手，转身往镇外去山里的那条路走。
走到镇子外一公里的地方，他在这条路上最后一家小卖部门口，遇到了罗钦。
罗钦显然是在这等他的。
万嘉离得有些距离就停下了脚步，开口打了招呼。
“罗钦，怎么这么晚了出镇子？”
罗钦看向他，往前走了几大步：“等你呢。今天看朗总一直在，我也很识趣的，所以现在才来找你说说话。”
万嘉微微皱眉，总觉得这人今天特别奇怪。
“怎么了？你有事找我？”
罗钦听到他这样问，笑了笑，一边摇头，一边又靠近了几步。
“万嘉，你把我当朋友吗？”他问得问题挺尖锐，但语气很平和，也不像是质问的样子，似乎只是询问一下。
万嘉奇怪：“当然。”
“那可惜了，我其实没当你是朋友。”
万嘉一时语塞。
罗钦这人过去总把“当你是朋友”挂在嘴边，但万嘉都觉得他不太真心，只是种娱乐圈风格的夸张的客套。但今天罗钦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又似乎过分诚恳。
此刻罗钦脸上的表情也很不寻常，就好像看一个时时刻刻都很专业的演员，忽然有一天，回到了自己生活里的样子。
罗钦走得有点太近了，万嘉下意识退了半步。
好在，这样不礼貌地行为罗钦也没有介意，反而顺着万嘉的意图，也停了脚步。
他状似随意地聊起天来：“知道我第一次看到你是什么时候吗？”
“啊？额……晚会上？”
“不是，第一次见你是在大喜的朋友圈。”
万嘉离开翎尚2年多，早淡忘大喜了，这时才想起来，和大喜初次合作时，2人一起发了朋友圈。
“那时候你们拍了张合照。”
“嗯，对。”
罗钦的目光落在万嘉脸上，朦胧含糊地低声说：“那时候我就觉得……”
万嘉微微发愣，不自觉又往后挪了下。
“你的眼睛很好看。”罗钦忽然一笑，脸上的神情开朗起来，语调也随之轻快。
在万嘉没反应过来之前，他的手抬起来掠过万嘉后脑的发梢，碰到了脖子。罗钦指尖微凉，万嘉吓了一跳，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万嘉一边躲开，一边用力推了他一把，才堪堪躲过罗钦突然凑过来的整个身体。
罗钦笑了下：“看不出来，你力气倒挺大的。”
面对万嘉警惕起来的表情，他也不冲动了，直起身自嘲般冷笑了下，说：“你放心，其实我更喜欢你戴着口罩的样子。”
万嘉无语，扫了眼自己挂在手腕上没戴的口罩。
“你到底什么意思？想干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近距离看看你。万嘉，我说我不当你是朋友，因为在我们这个圈子里，所有周围人都只是暂时的合伙人，或者暂时的敌人。不过，我其实既不当你是合伙人，也不当你是敌人。”
万嘉狐疑地看着他。
罗钦的身上有种谜一样矛盾的质感，他的影迷觉得很美，但万嘉深更半夜单独面对，就一点不觉得美。
罗钦直勾勾地看着他，说：“万嘉，有时候……我当你是，我喜欢的人。”
说着这话，他上前几步，低声继续道：“其实你知道朗谦远不适合你，你可以试试和我在一起的。我对每个情人都很好，跟我在一起，可以什么都不顾虑，过得很舒心。”
万嘉摇了摇头，心跳地很乱，有点慌地想是不是可以飞快跑掉，在山路上甩开这人。
他尽量保持着距离，又试着试探他：“你难道不是把我当作气朗谦远的工具吗？”
罗钦温和地笑了笑，依旧是荧幕上很受欢迎的那个笑容：“不完全是。”
“我得承认，在第一次见到你真人的时候，就是那场晚会上，我确实觉得你可以用来气朗谦远。我也确实……很讨厌他这种人，天生好命，什么都有，什么都可以要到。我家也很有钱，但我的家人对我的要求和我自己的人生追求截然不同，我从来没得到过他们支持，我和朗谦远从人生的起点，到自由度，都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