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不介意就好。”夏槐序笑了一下,站直了,看着床尾的一群人,“这位患者持续腰痛,伴随下肢放射性疼痛,又痛又麻,非常典型的病例。”
说到这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这群都低着头的学生,最后点了一下副主任的学生,一位在读研究生,“你认为通过主诉来看,患者大概率可能是什么疾病。”
女生清了清嗓子,犹豫着开口说:“可能是腰椎间盘的突出。”
“嗯,”夏槐序点了下头,“如果有外伤或肿瘤呢?”
“有外伤或肿瘤的话就可能是压迫到了神经。”
“那么分性质的话,”夏槐序侧了下身,指了指靠近门口的一个男医生,“有哪几种?”
“啊?”男医生有些慌乱地推了下眼镜,磕磕巴巴地开始提取知识点,“肿瘤性,退变性,感染性……”
“还有?”夏槐序看着他。
对方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夏槐序又看向刚才那个女医生,女生很迅速地回答道:“还有坐骨神经痛和梨状肌综合征。”
夏槐序点了下头,“嗯,不错。”
女生很高兴地笑了起来,能得到主任的表扬是很难得的事情,哪怕只是这么一个最基础的问题,但她还是很有成就感。
查房的时间因为带着学生而延长到了两个小时,结束后夏槐序回到门诊楼打卡下班,学生去门诊上各找各的老师,一帮年轻的医生叽叽喳喳地讨论,簇拥在一起离开了,夏槐序在打卡机前刷完脸,没忍住多看了他们一眼。
终归是年轻,就算挨训也觉得自己学到东西赚到了,擦擦眼泪扭头就能开开心心地继续工作,都说天赋是医学生最重要的能力,但热爱在医学中和天赋是成正比的存在。
所以夏槐序愿意教每一个不那么聪明的学生,但不会保下出事故后无动于衷的医生。
在停车场夏槐序给老妈回了电话过去,果然没什么事儿,问他今天休班要不要回家吃饭,提前和他们过除夕。
夏槐序捏着车钥匙,犹豫地转了两圈,他太累了,很想回家倒头就睡,但只犹豫了两秒他就答应下来,说现在就回家。
老妈很高兴地把电话挂了,夏槐序轻轻叹了口气,上车后打开暖气热车,然后在导航里输入了附近的一家商场,打算给爸妈买些年货带回去。
车里慢慢变暖,夏槐序刚开出医院大门,放在中控台上的手机又响了,他瞥了一眼,是路银塘打过来的语音,大概是睡醒了,直接给他回了电话过来,
夏槐序挺意外的,他把车开到右拐车道上,拐了弯后才点了接听,顺便开了免提,把手机放到了支架上。
“忙着了吗主任?”
路银塘的声音有些哑,像是刚醒,带着鼻音,夏槐序看着前面的路应了一声,说:“忙着了,在手术台上呢。”
路银塘那边安静了一下,随即啧了一声,“蒙人。”
“蒙你。”夏槐序语气淡淡的,“忙着就不接你电话了,有事儿?”
“有。”路银塘的声音低了一些,似乎是觉得不好意思,有些含糊,“你最近还出门诊吗,年前年后都行。”
“怎么,”夏槐序皱了下眉,“手腕有反应吗?”
“不是,是我爸,最近一直胳膊肘很疼,难受得晚上睡不好,不知道什么毛病,想让你看看,您专家嘛不是。”
这一段话秃噜得飞快,谁踢着路银塘说似的,夏槐序也没笑话他,知道路银塘是怕麻烦别人的人。
“年前来,年后人太多了,耽误治疗。”夏槐序在一个红灯前停下车,揉着胀痛的额头,想了想自己的排班表,“这周五早上来就行,挂我的号,提前一个小时来,我早过去给叔叔看,还能早做检查。”
路银塘非常犹豫地慢慢说:“会不会太麻烦你,而且老走后门不好吧。”
“我自愿用自己的私人时间看诊,不算走后门。”夏槐序眯着眼睛,挺无奈的,“也没老走吧。”
“啊,好像是。”路银塘点点头。
绿灯了,夏槐序踩下油门后,忽然想起什么,又问:“叔叔会开车吗?你那手还不行。”
“他会。”路银塘的声音停顿了一下,这一下好像脑子抽了似的,他仗着打电话不是面对面,夏槐序看不到他人,忽然发问:“要是不会你来当司机啊?”
这话一出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路银塘半张着嘴,几乎在说完第一秒就后悔了,简直是得寸进尺啊得寸进尺。
路银塘捂着脸,在心里叹气,不知道该怎么收场才显得不那么尴尬,沉默了一会儿后他听到夏槐序清了清嗓子,然后很明显地笑了一声,路银塘以为自己听错了,没等他反应过来,夏槐序终于说话了:“我还真是这么想的。”
夏槐序估计是在开车,或者是在办公室,非常安静,他笑的这一声就格外明显,不是调笑的那种,无奈更多,似乎是觉得路银塘很有意思,笑了一声,转瞬即逝,路银塘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在听到的瞬间就已经想象到了夏槐序的样子。
夏槐序每次这样不经意流露出有些无奈的表情时,都格外帅。
路银塘挠了挠耳朵,把手机拿远了些,“那就成,谢谢你了,你的大恩大德我们全家……”
“快别说了路老师。”夏槐序赶紧打断了他,“我受不起。”
“请你吃饭。”路银塘笑着说。
那边安静了几秒,夏槐序才说话:“两顿。”
“知道了。”
路银塘挂了电话,起身从卧室出去了,爸妈在阳台上晒太阳,里喝下午茶聊天,路银塘坐到他俩对面,叉了块山楂糕吃。
“这周五去医院检查。”路银塘指着老爸的胳膊,“跟我同学说好了。”
“哟,你同学这么好说话啊。”老妈放下茶杯,扶着膝盖看了看路银塘,“真是麻烦人家了,去的时候带点儿什么东西给他吧,我看看咱们家还有……”
说着就站起来要去储物间,路银塘赶紧把她拦住了,“他不是那样的人,不会收的。”
“那就这么纯给人添麻烦呀?”老妈问。
“不是请他吃饭嘛。”老爸说,“现在咱们也麻烦他了,你请他来家里吃吧,显得我们有诚意,是吧。”
“不用。”路银塘擦擦手,叹了口气,“我请就行,你们就甭管了,少操心。”
爸妈嘴上答应下来,到了周五那天早上,老妈起了个大早,又问要不要给夏槐序带点东西,路银塘本来想拒绝,看到桌子上的早饭,是老爸做的生煎包,蟹黄的,很好吃。
路银塘指了指生煎,“给他带点儿包子。”
“就带包子啊?”老妈把保温盒递给路银塘,不太放心,“多不好看。”
“要什么好看,他自己就够好看了。”路银塘换好鞋,把老妈推了进去,“我们走了。”
到医院的时候才七点多,出发前路银塘就给夏槐序发了消息,夏槐序回复很快。
夏主任:门诊见。
路银塘非常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夏槐序的门诊室,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来了三次,门口叫号的护士都认识他了。
“夏主任刚进去。”护士把走廊的玻璃门给他打开,“就来了他一个。”
路银塘登时就有点儿不好意思了,老爸也是,走到门口后叹气:“太麻烦人家了。”
“现在回去还来得及。”路银塘转身就要走,老爸哎了一声,伸手给了他一巴掌。
“烦人。”老爸指了指门,“你敲。”
路银塘笑着回去敲了敲门,夏槐序的声音很快传出来,“请进。”
里面夏槐序刚拿出口罩,没戴,“叔叔来了。”
“哎,这么早真是麻烦你了。”老爸挺客气。
“这有什么麻烦的。”夏槐序笑了笑,比平时笑起来更有温度,路银塘在后面看,觉得这人挺会招长辈喜欢。
客气了几句话,夏槐序看向一直没出声的人,路银塘把手里的保温桶递过去,放到他桌子上,“给你带了点儿生煎包,没吃早饭吧。”
“还真没吃。”夏槐序摸了摸保温桶,放到了桌子另一边,“你手腕怎么样?”
路银塘下意识隔着石膏抓了抓,“挺好的,一点儿都不疼了,就是痒。”
“正常,等会儿你也拍个片子,要是恢复不错就把石膏拆了换上夹板。”夏槐序坐在电脑前,先给他打了张单子,等着打印机工作的时候他看了眼路银塘,“这样过年不好看。”
戴着口罩,路银塘看不见他的表情,但能看到眼睛弯了一下,正笑着盯着他看,路银塘也笑了一下,老爸坐在板凳上,适时插了句话:“他妈妈也是这么说的。”
“是吧,不美观。”夏槐序移开了目光,冲老爸笑了笑,在单子上签了名递给路银塘,才站到他旁边,“叔叔把外套脱一下吧,左胳膊是吧,是怎么个感觉您说说。”
“就是这个关节里呀特别酸胀,难受,不是疼,有时候还麻,天冷就格外严重。”
夏槐序点点头,握住他的手臂转了转,在关节处按着摸了几下,期间一直低声询问,“这里痛感明显是吧。”
“动的时候有咔哒声您发现没。”
“您退休前做什么工作的?”
“我的工作很无聊的,”老爸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还是说了,“做船舶制造,那时候条件差什么都得我们干,估计就是那时候累的。”
“有可能。”夏槐序点点头,“您是科研人员啊,很了不起。”
“算不上算不上。”老爸摇摇头,但笑得特别开心。
夏槐序把袖子拉了下去,摘下口罩坐回电脑前,“我爸退休前是大学教授,教的也是工程力学,和您应该挺有共同语言的,我和我妈都不爱听他说那些。”
“觉得无聊吧,他们俩也是,都不爱听。”
“主要是听不懂。”
路银塘插不上话,也帮不上忙,刚才就抱着老爸的衣服又坐到了上次的小床上,看着这俩人,老爸是个比较内敛的人,但好像挺爱跟夏槐序聊天的,夏槐序问一句他能回三句,还特别乐呵,也不知道夏槐序说的话怎么有意思了。
路银塘看了一会儿,忽然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不是不高兴,是挺好的一种感觉,老爸和老妈都很少在他面前流露出这样轻松愉快的情绪,他在家老两口肯定是高兴的,但不会这么直接地表现出来,也不会和他说很多话,怕路银塘觉得烦。
去拍片子的时候老爸心情都还很好,跟路银塘夸了夏槐序一路,觉得他哪都好。
“你一定要请人家吃顿好的啊,回家吃最好了,我挺爱跟他聊天的。”
“知道了知道了。”
路银塘给他整理好衣服,找了个空位坐下等结果,过了一会儿见老爸没有想眯一会儿的意思,路银塘往后靠了靠,看着老爸,“您觉得他挺有意思?”
老爸推了推眼镜,“不光有意思,也挺会聊天的,进退有度,很聪明的一个人啊,浑身都是优点。”
路银塘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想听的话,“您没发现他最大的优点吗?”
老爸看了他一眼,没懂,“哪方面?”
路银塘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自己的脸,“您不觉得,夏主任长得非常好看吗。”
“哎哟,这还用说出来啊。”老爸嫌弃地移开目光,“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呀,那么明显,刚才一进去我都没想到他就是你同学,以为谁来拍电影呢。”
“这么好看?”路银塘乐了。
“没你好看。”老爸变脸特别快。
路银塘还是笑,“这就不用哄我了,我也有眼睛啊。”
“你知道就行,我就是安慰安慰你。”老爸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等结果等了一个多小时,回到门诊又排了会儿队,路银塘坐着干等了两个多小时都有点儿累了,一进门看见夏槐序还是早上他们走之前的样子坐在椅子上,在跟一个大爷说话,估计还得一会儿,路银塘跟老爸进去,一左一右站在后面等着。
“你才看了几眼就要做这么多检查,他就是腰疼抽血干什么?”旁边站着的估计是大爷儿子,一听夏槐序说没问题立马急了,“明目张胆骗钱呢!”
“腰疼也有可能是代谢性疾病或者感染了,原因很多,就算只是骨质疏松也是要抽血的。”夏槐序微微抬眼注视着大爷儿子,语气很平静,“我要根据检查结果判断是什么问题。”
“你不是专家吗?专家都这样的话那我们直接来了去让机器看病好了。”
对方不依不饶,夏槐序也没有再跟他废话,直接把打印出来的几张检查单放到了桌子上,按了叫号,然后他往上拉了拉口罩,看着对面这俩人叹了口气,正要说什么,路银塘忽然从后面冒出来了,看着这俩人。
“刨去这些没有意义的对话,我建议你还是带他去做个检查,如果真有什么问题等到晚了就不止骗你这点儿钱了。”
路银塘这话说得气人,偏偏表情非常认真,甚至有些诚恳地看着对方,“机器是代替不了人工的,要是机器会看病你当年都……”
“去做检查吧。”夏槐序很迅速地站起来从桌子后面走到路银塘前面,把他挡住,手里的单子递过去,指了指门口,“去吧。”
大概是被路银塘给说蒙了,或者是没听懂路银塘的意思,父子俩接过单子,也没跟路银塘纠缠就出去了。
“你这个嘴啊。”老爸从旁边过来,指了他一下。
路银塘从夏槐序后面挪出来,夏槐序转身看着他,眉毛拧着,估计表情比较严肃,“其实你不是自己摔得吧。”
“什么?”路银塘愣了。
“别人打得吧,没好意思说实话才说是自己摔得。”
夏槐序又瞥了他一眼,回去坐下,“片子给我。”
路银塘把自己和老爸的检查结果都给了他,站在那儿看着夏槐序跟老爸说话,没什么大问题,关节炎,时间拖得久了软组织有些磨损。
“吃药就行。”夏槐序写了两种药,撕下来递给路银塘,“回去多按摩按摩,能缓解疼痛。”
说完夏槐序又拿出路银塘的片子,举起来看了看,骨裂的地方已经基本愈合了,本来也不严重。
夏槐序把片子收起来,“去把石膏拆了,给你换夹板,叔叔您在这儿等他就行。”
“好,得去那个治疗室是吧。”老爸点点头,“快去吧,不疼吧?”
“不疼。”夏槐序笑了笑,打开门出去了。
往走廊里走了几步后,夏槐序才发现路银塘没跟上来,回头一看,人在后头磨蹭着走呢,和他保持着半米远的距离,大概是没想到夏槐序会回头,对上他的目光后停了下来。
夏槐序沉默了一下,冲他招了下手,声音有些低,“来。”
路银塘走过去,“叫小狗呢。”
“你没小狗听话。”
夏槐序看着他,往前走,把治疗室的门打开让他先进去,然后才关门,路银塘骨头看他,发现他把口罩摘了。
“生气了?”路银塘坐下看着他,见夏槐序在那儿找东西也没理他,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是我没过脑子,差点儿给你添麻烦,别生气啊主任。”
“没生气。”夏槐序拿着托盘过来,整理要用的夹板和护腕带,没看他,“跟患者生不着气。”
“我是说生我气了,不是那个人。”这句话路银塘说完就反应过来了,夏槐序说的患者是自己,不是那父子俩,“啊,说我呢。”
“嗯,说你呢。”夏槐序把东西一推,终于忙完了,看着路银塘。
路银塘也看着他,“我不说我知道错了吗。”
夏槐序握住他的小臂托起来,开始给他拆石膏,路银塘也没再说什么,两人沉默着,拆了一半后,夏槐序才说话。
“路老师给学生调节矛盾也这样吗。”夏槐序说着话,手往下握住了路银塘的手,给他上夹板,“找不到矛盾点。”
路银塘看着他没说话。
“胳膊抬一下。”夏槐序的声音因为专注变低了一些,说话不疾不徐,“有些病人和家属是经不起挑衅的,能说出这种话的家属,很容易就情绪化,如果真的闹起来,我没关系,你是患者,被他打了你住院,我赔钱。”
这几句话路银塘消化了三分钟,一直到夏槐序把夹板固定好了,松开了他的手和他面对面对视着,路银塘才收回胳膊,稍微动了动,然后点点头。
“你怕我讹你啊。”
路银塘坐着,得抬着头才能和夏槐序对视,目光扫过夏槐序轮廓分明的下颚时停顿了一下,还有心情想些别的:这种死亡角度还这么帅,什么人啊。
夏槐序笑了一声,然后叹了口气,不知道是不是对路银塘的脑回路无语了,他微微低下身握着路银塘的小臂,给他重新调整了一下,不让他用那么使劲儿的姿势,路银塘跟着他的动作目光落在他微微上扬的眼尾上,夏槐序笑起来的时候有种……春风化雨的潮湿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