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跳一段男角,也跳一段女角,他的身体无限舒展,他快乐无比。
爱情让他很快乐,但也不总是快乐。
重新回到芭蕾中是他做过最好的决定。生活是生活,芭蕾是芭蕾,生活偶尔摧折他的时候,他可以打开任意门,回到芭蕾母亲的怀抱里。
手机响了又响,解弋终于听到了。
来电显示的名字,让他一瞬间失去了笑容。
他讨厌排行榜上的第二名来了。
“你好。”解弋说。
“……”严柘道,“宝宝,我在你楼下。”
解弋想了下,才想起四十分钟前,管理员说有访客。
“原来是你呀。”解弋道,“你的事忙完了?”
严柘道:“我能上去吗?”
解弋说:“不能,电话里说吧。”
严柘道:“我想当面跟你说,可以吗?”
解弋说:“那你等一会儿。”
二十分钟后,解弋冲澡换好了衣服,走出了公寓大门。
天已经黑透了。
解弋大约比一周前瘦了一点,下巴尖尖,显得一双眼睛更大。
他看到严柘手里红白配色的袋子,他还是很有礼貌,说:“是给我的吗?谢谢,但是我吃过了。”
严柘把那早就冷透的袋子随手丢进了垃圾箱。
这真的太浪费了。解弋心想。他没有说出来,他要全神贯注,少去想其他的事。
他没有谈过别的恋爱,但是他的某种天分在最近这几天里觉醒了。
他还不知道严柘要说什么,想来不是什么好事,也许听起来会很好听,严柘是很会说话的,任何糟糕的事,被严柘粉饰一番,都会变得不那么糟糕。
不过他知道现在这个场合,看起来是情感纠葛,其实是一种恋人间谁掌握权力的角力。
严柘今天还没有想动用他的语言天分,经过这几天的回避和挣扎,尤其被解弋仇恨地看过那一眼,他觉得自己也是时候,应该给解弋一个诚实的交代。
他看了解弋许久,说:“我和别的人发生关系了。”
“……”
解弋睁大了双眼,他想破头也想不出会有这种事。
他从没认为严柘是个处男。只是和他恋爱前的事情,他不在乎,已经和他恋爱了,还这么做就是出轨,那就该死。
那么,现在要怎么做,应该打他吗?先打哪里?
他上次和人打架还是和那个立陶宛的芭蕾女舞者,两个饿了一天的未成年人为了一份水果,他不会打架,无意中揪到了那女孩头发,她哭了,吓得他赶忙撒了手,女孩一脚踢在他要害上……
等一下,在想什么。
解弋已经没办法全神贯注了。
他又开始有点怀疑,这才几天而已,那天晚上,严柘就足有四次。
人类可以这么频繁吗?严柘不会死吗?
严柘倒是一向知道解弋脑子里很多想法,思维相当发散。
只是他没想到解弋现在也会发散到没边的地方去。
“对不起。”他低着头,感到与愧对于解弋,也愧对于自己纯真的初恋。
解弋看他这模样,又觉得八成是真的了。
这个人不能要了。
“是那个学芭蕾的师弟吗?”解弋很生气了,但他还是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想知道是在那晚之前,还是之后。
严柘说:“上周,我说让你自己吃饭,别等我,那天晚上。”
解弋张了张嘴巴。
那不就是……啊?
严柘没有就自己的“出轨”附加什么额外的解释,是喝多了,还是跳舞跳颠了,总之导向的是他背叛了解弋,这一个结果。
解弋经常觉得严柘是个笨蛋,除了跳舞以外,做什么都笨得要命,只是舞蹈学院是舞蹈家的绝对主场,严柘的光环太多了,暴露的机会没有那么多。
只是解弋也没想到严柘能有这么……怎么真是个傻子。
严柘等待解弋的宣判,解弋迟迟没有说话,严柘的心悬在半空中。
他还心存1%的侥幸。剩下的99%,他知道解弋一定会离开他。
生人进自己的房间都会焦虑发作,解弋不大可能会容忍他做出这种事来。
解弋简直要被荒唐得笑出来了。
“你这一周躲着我,”解弋不能理解他,说,“是在想要怎么掩盖你和别人上床的事吗?发现掩盖不了,才来找我坦白?”
“当然不是,”严柘道,“我太慌乱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解释。“
解弋静静看着他犯蠢……说:“那个师弟是怎么说?”
严柘道:“当没事发生,让我不要再提。”
解弋:“……”
那师弟和解弋接触过几次。解弋不太喜欢他,气场不和,但也觉得人家……不应该是个神经病。
解弋茫然地说:“那你现在来对我说明情况,是希望我怎么样?”
严柘没有说话。他很悲伤。
解弋是真的要被气笑了。他突然懂了,全都懂了。
“我们……”解弋说,“分手,就这样吧。”
严柘抬起头来,他的眼睛很红。但他还是没有说话,他现在说不出任何话来。
解弋觉得他有点可怜,但是也很难同情他。
解弋说:“不是因为你和别的人怎么样。”
严柘没有明白,双眼通红,又有点疑惑地看着解弋。
“你做错了事,就可以一周不理我吗?”解弋道,“这一周,你不是面对不了我,你是面对不了你自己,你觉得自己做了这种事,你变得没有那么完美了,是不是。”
严柘:“……”
他现在脑子是僵硬的,这几天都是如此。
解弋说的话,他只能思考一部分。够了,这部分也够了。
解弋说:“春节在你家里,因为你发现我年纪比你以为的要小,你不想和我谈恋爱,所以你拒绝了我。过两个月,你的舞蹈遇到了困难,你需要我,你又当做没有拒绝过我,你要和我在一起,因为你想要谈。”
严柘想解释不是如此。
他是真的喜欢解弋,也是真的介意过解弋的年纪。
“我知道你对我的心是真的。”解弋说,“可是你的感受,你的舞蹈,是并列第一的重要,这也是真的。我的感受呢?你在乎过吗?”
这无疑是把两人之间日积月累的问题彻底大白于天下。
严柘不知道吗,他知道。
他忍不住说:“我可以改的,宝宝,我真的很爱你。”
“你不会改的。”解弋说,“你……你出轨,最受伤的不是我吗?你不也还是先考虑你自己的感受,你心情平复了,想起来找我解释,这一周我什么心情,你没有想到过。你已经知道我一定会和你分手了,对吧?看起来是我提出来,其实是你想好了,你做好了准备,只是来等我说出口。”
严柘一时间无话能应对。
他和解弋恋爱认识大半年,恋爱几十天,因为解弋的外表和性格,他要怎么样,解弋也很少反对。
解弋可爱,顺从,乖巧。
以致于很多人,包括严柘,常常忽略一个事实,儿童时代就独自求学的解弋,从不是一个软弱的人。
没有温暖的家庭,受过很多伤,也许会生长出一个缺爱的小孩。
但那不是解弋,冷冽严酷的外部环境,孤独执着的求学之路,滋养出的是他冷静平和的性格,和喜欢游离在人群外的围观者视角。
他有过短暂的示弱,只暴露在伤痛难忍的时候对他的母亲,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对他信任的恋人。那都很短暂,他很快就会收起来。
他没有一定要依赖谁,或是一定要被谁爱着,才能很好地活下去。
他是一个果断的人。他想要,他会去要,被拒绝,他也不会纠缠。
他不想要了,他就不要了。
“你来之前,”解弋说,“我想你能说出什么事来,你为了舞蹈殚精竭虑顾不上理我,我都还能理解,结果为了这种事,你……其实……”
那天晚上的正主是他。
解弋想了想,没有说出来。
凭什么让严柘知道真相,就让他自己难受去吧。
严柘这种完美主义的艺术家,会永远,永远被这根刺卡着。
解弋想到严柘以后每次想起这件事都会如鲠在喉,一下就爽了。
“分手。”解弋抱着一种轻微的报复心理,报复严柘害他发烧发炎,还在陌生人面前哭过,他说,“你教我做课题,我帮你体验到了凤凰的求偶期,扯平了,你别再说什么过河拆桥,我可不欠你什么。你回去跳你的舞吧,再见。”
他要回公寓去,严柘一把抓住他,又立刻意识到什么,忙松开了手。
“我……”严柘已经彻底碎了,道,“我真的很爱你。对不起。”
“我知道,谢谢你。”解弋道,“我祝你……”
他想说点什么显得他很凶狠的话来,阴阳怪气一下这个笨蛋艺术家。
他现在很讨厌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懂严柘。
他甚至能想象得到,严柘误解那晚的对象时,严柘的第一个念头,一定是他和天鹅做了爱。
而不是哪个具体的人。
因为解弋亲历那天晚上。
严柘的很多动作都不是人类的动作,他在用鸟儿交尾的方式,他是凤凰的化身。
他没把他自己和解弋当成两个人。
爱你的舞蹈去吧。解弋现在真的非常恨他。
严柘听到解弋说“谢谢”的时候,眼泪就滚落了起来。严柘已经在极力忍着了,还是没能忍住。
比起自己预期中的分手,现在的情况对严柘的打击变得更大。
别人说他什么都好,他选择性地听进去一些,另一些还是因为主观选择忽略,他就是平等地看不上别人。
解弋对他的评价却如晴天霹雳。他轻浮,自大,傲慢,只顾着自己的感受,这都是事实。
解弋还是个很善良的人,他不想要严柘了,但他也还是很喜欢严柘,看严柘哭成这样,又觉得,还是别太恶毒比较好。
于是他礼貌地说:“师兄,我祝你前程似锦。”
他也不懂他哪里说错。严柘的眼泪掉得更凶了些。
他们就这样平平淡淡的,分了手。
严柘以前没有很清楚地想过,他为什么会爱上解弋。
从前他也遇到过和解弋一样漂亮的人,也遇到过很多可爱的人,却也没有对谁如此热烈的心动过。
他有时粗浅地思考这个问题,最后粗暴地下了结论,这就是命运,他在遇见解弋的时候,忽然被丘比随机射中了而已。
在解弋抛弃他的时刻,他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新生解弋做课题不得入门,他扔给解弋几本枯燥难解的书,不能说完全没有难为人的意思。解弋一周就读完了,还写了读书笔记。
他以为解弋至少要半个月才能开得了题,半个月后解弋已经把总纲搞了出来。
他要解弋每日看他练功,知道解弋表面答应,背地里一定骂骂咧咧。
他每天早上六点到练功房,不住学校寝室的解弋每天都会按时甚至提前到。
解弋从没说过自己会画一点素描,是严柘翻看他的本子,发现他画过自己练功几个高难度动作的结构透视图,还在旁边做了发力技巧的分析小结。
解弋讲述自己受伤和放弃芭蕾的经过,严柘每次听了都很心痛天才的陨落。
但解弋自己从没为此落泪,即使他离开了芭蕾,那是他曾经的荣耀。
他不那么热情,多数时候看起来是冷淡的,会让人忽视他内在有着坚韧向上的力量,忘记他,一直是个很果断的人。
失去解弋这一天,严柘再一次爱上了解弋。
这是严柘这辈子眼泪最多的一天,他几乎一路哭着回到了学校。
坐在排练室里,周围同学也惊呆了。
严柘你是水做的吗?
编导组组长过来,说:“要不今天休息下?”
他猜测严柘恋爱受挫,好心提议:“你家解弋可能在练功房,你去找他玩一会儿?”
严柘疑惑地看组长。他没去,解弋独自在练功房做什么?
组长诧异起来:“你?不知道他申请双学位吗?他要辅修芭蕾舞表演,最近都在练习芭蕾啊。”
严柘:“……”
他有那么多耳报神。解弋穿了什么衣服,和谁说了什么话,从哪个校门出去玩,在哪个角落坐着晒太阳,只要他想知道,他都能知道。
可他竟然不知道解弋重拾了芭蕾。
所以……
严柘心里什么都明白了。
如果他早一点关心,早一点知道,他就不会把天鹅当做别人。
但是解弋离开他,不是因为他错认了天鹅。
他不记得那晚的细节,只记得感受,是他身为凤凰的完整感受。而这八成也怪不到酒精的头上。
他回想在公寓楼下,解弋的表情,和表达。
解弋爱他,恨他,理解他,果决地放弃他。
解弋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
“排练吧。”严柘说。
凤凰起舞。严柘在舞蹈中渐渐平静了下来。
他开始知道自己得到过什么,也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还模糊知道了,自己想要找回什么。
解弋还是很难过的。
他提了分手以后,回到公寓里,每个分手的人都如此,独处时回忆会瞬间袭上心头。
这里有很多严柘留下来的痕迹,他们在玄关接吻,在沙发接吻,在浴室接吻,在餐桌接吻,在阳台接吻……怎么每次都要接吻?就没别的事了吗?这恋爱谈得这么无聊?
解弋是在真正做过那事以后,才真正觉察出一点意思来。
以前接吻到后面,他都只觉得有点累。严柘喜欢,他才配合一下子。
回忆也不是什么有趣的事。
刚把严柘喷得狗血淋头,现在又想起严柘的好来,多数时候严柘还是一个迷人的男朋友,长得好看,嘴巴很甜,很会散发魅力。
打住吧。解弋心想。以后严柘就要用这一套去迷别人了。
解弋甚至在心里和自己打起了赌,严柘下一任会在毕业前找到,还是下学期当老师的时候真的搞师生恋。
……还是不要搞师生恋。到时候他怕自己忍不住把严柘这烂东西举报了。
……这学期也先不要谈。解弋感觉自己也受不了严柘真去无缝衔接。
解弋终究有点伤心了起来。
初恋就这样草草收尾了啊。
要从中总结一些经验来,譬如说,以后真的不要和艺术家谈恋爱了。
严柘为了舞蹈找他恋爱体验,他和严柘恋爱,何尝不是一种和艺术家的恋爱体验。
解弋只爱过两个人,第一个是高老师。
他认识严柘的时候就感觉到严柘也是那样的艺术家,自私的,自恋的,舞蹈和自我感受放在首位。
是他不信邪嘛,还是要试试,好了,失败了。
我是不是有点俄狄浦斯情结啊?解弋开始了离谱的怀疑。
当然他应该是没有的。
确切地说,他和严柘分手的原因,是他已经没有儿时的力气,再次飞蛾扑火地去爱一个艺术家了。
小小的校园,两人还是时常会遇到。
严柘一个人在食堂里吃饭,餐盘里还是那些很难吃的东西。
他看到了解弋。
解弋也看到了他,还对他笑了笑。
他也对解弋笑了一下。
解弋心想,严师兄你变得有礼貌了呢。
他买了酸奶,走了。
严柘看着他出去的背影,心脏难受得像谁抽了它一下。
解弋咬着酸奶吸管,走在校园里,今天的酸奶真的很酸。
他再次注意到自己咬吸管的坏习惯,又一次和隐性的人格退化激烈地格斗起来。
六月下,毕业大戏接连上演。
其中备受全校师生以及各大舞剧团期待的,就是以严柘为代表的,本届中国舞相关专业最优秀的硕士生们共同呈现的:中国舞剧《涅槃》。
解弋收到了《涅槃》的赠票,研三有几位师兄师姐对他真的很好。
他去找孔老师交流课题的时候,孔老师也问了他要不要去看,以及有没有票。
热门剧目一票难求。
在孔老师担心的目光中,解弋知道自己和严柘分手的事,大概也人尽皆知了。
“我有票了,当然要去看的。”解弋很轻松地说,“这是我这学期最期待的事了。”
他非常想看“凤凰”的最终成品。
也许不会有人承认,他自己知道,他参与过这个作品。
演出那一天,天气不大好,乌云压顶,初夏的闷热天气。
但剧场里仍是座无虚席。
解弋的位置在第二排。
开场前,隔壁有人在搞社交,互扫微信,某某歌舞团的,某某媒体的。还有一位本校老师。
解弋听到他们在讨论舞剧,也在讨论A角舞者,那位严柘。
本校那老师在严柘本科时给他上过专业课。
他回答媒体问题的时候很骄傲,也透露了一些内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