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解弋的心情和表情一样复杂。
傩神和山神舞他从前没有看过,舞者还戴了面具,他认不出。
王莲舞是古典舞的跳法,舞者掩藏不了他技法中的个人特点。
解弋认出了这朵“王莲”。
显然“王莲”自己,也没有打算再隐藏下去。
雾变淡了,渐渐散了。
阳光乍然露了出来。
岩罕沿着浮桥,走了过来。
他的长发在毕业后就剪去了,头发修得很短,身上穿了由白色渐变至紫红色的绸缎舞服,照应着王莲花一天中由晨间至夜间颜色的变化,脸上和手腕上绘制了淡金色的花蕊。
他是一个远超出标准的冒哆哩。
助理看不懂这气氛,道:“岩罕老师?”
岩罕没有接话。
他紧张得听不到其他声音,他注视着解弋,他停在了解弋面前。
两人沉默了许久。
太阳完全出来了。
雾气完全消散,严柘身后那如印象派画卷也似的莲池,也改了头换了面,变成了一派明朗烂漫的模样。
解弋先开了口:“严师兄,好久不见。”
自从严柘毕业离校,他们正式分别,已经过去了一年零七个月。
第一天,严柘在村寨里,等到了从机场直接来看山神舞的解弋。
解弋穿了商务衬衣配西裤,看起来肩也宽了些。
他长高了,也长大了。
有些小动作和表情,还是严柘熟悉的模样。
他很有礼貌,容易紧张,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会不自觉地眨眼睛。
有些时候嘴上不说话,心里小想法一套又一套。
这和像个变态一样去学校窥视他不一样。近距离地再看到他,严柘每一秒都在疯狂心跳。
我好爱他。严柘心里不停地冒出这句话来。
这机会是他自己创造的,很难再有第二次,他知道自己一定要把握住。
面具有一有二,不应再有三。
他必须用真面目去面对解弋,去重新得到解弋。
“我去卸妆,换件衣服。”严柘镇定地说,“你们等我一下。”
他在这里的实验性演出,不是舞团的工作,是民族舞蹈研究项目里的一次实践。
这是舞蹈艺术与热带风情以及热带植物的艺术性结合。
他这段时间就住在植物园里,这是一个具有科研性质的园区,园区酒店的前身是招待所,很国营的风格。简陋,安静,最重要是便利。
解弋和助理在楼下看花,等待“岩罕老师”。
“所以,岩罕老师就是严柘吗?”助理回过味来了,道,“很有名的那个严柘?”
解弋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助理察言观色,说:“小弋总,需要我回避一下吗?”
“你去哪里?”解弋说,“这么大的园区,会迷路的。”
何况他也不想和严柘单独相处。
已婚前男友,居然还好好活着。
还用这么一朵过分美丽的王莲花模样出现。
解弋实在有点生气。
助理感慨地说:“为了拉投资,真是煞费苦心啊。”
解弋倒是同意这一点:“嗯,是很努力了。”
严柘很快换了一身休闲服下来,从妍丽的大王莲,变身回了阳光清爽的英俊男青年。
冬日早上的植物园,还是有一点凉意。
解弋出差来带的全是“大人”衣服,今天过来,在衬衣外面套了件商务夹克,但被他穿得有种很可爱的时尚感。
他现在也不想在严柘面前露怯。
他把两手插在兜里,尽力摆出了一副甲方的表情。
更可爱了怎么回事。
“带你们逛一逛吧。”严柘岔开话题说,“这么远,来都来了。”
他带两人参观这个他已在这里驻扎两个月有余的植物园。
这两个月里,他日常在和研究组的老师们一起,照着书籍观察植物的形态和习性,讨论和研究如何用舞蹈来表现植物的美。也经常会蹭到园区里专业人员的讲解,就只是听,两个月也足够他听会了。
植物园里还有很多摄影师,他们在拍花拍鸟,也有很多画家支起了画板,在采风写真,有国画有素描有水彩。
大自然会给艺术家们提供无尽的养分。
严柘带着两人且行且介绍。
在一株气根错综复杂的巨大榕树前,严柘很详细地解说了榕树对其他树木的绞杀现象。
严柘说:“这其实是植物间的一场谋杀。”
他说的时候,手部自然地有些舞蹈动作。
解弋看了便知,这一定是已经有在围绕“植物绞杀”进行创作。
只是不知道进展到哪一步。
严柘也用余光看他,明显在等他发问。
“……”
解弋没有问。他心想,我才不上你的当。
“是有榕树绞杀的舞蹈吗?”偏偏助理也是内行,看懂了,很兴奋地问。
“是,还在设计。”严柘回答了助理,眼睛看着解弋,说,“将来会有完整的舞蹈,到时候请你们看。”
解弋抬脚前面走了,助理和严柘落在后面。
助理道:“严老师,我们加个微信吧。”
严柘:“……”
助理想到未来和这位中国舞大咖有很多合作机会,非常高兴,为了拉近关系,自我介绍说:“我是你们隔壁民族大学舞蹈编导专业的,严格说起来也该叫你师兄呢。严师兄,你的毕业大戏《涅槃》,我在网上看过,当时没能抢到票,太遗憾了。”
严柘:“……”
他和助理加了微信。
解弋回头看了他俩。这一眼,眼白明显比较多。
助理还在改备注名。
严柘跨了大步跟到解弋身边,低声道:“你听到了,是他要加我的。”
解弋没有作声。本来他就没说什么。
是严柘此地无银三百两。
去吧去吧,吸引你的迷弟去吧。
都和女孩结婚了还四处乱撩人。
严柘不知道他具体想什么,但也知道个大概。
他现在生活检点得……原地剃掉头发就能出家。
严柘眼看就要破功了。他要抓着解弋到没人的地方去,好好为自己申诉一番。
“岩罕老师。”恰好迎面遇到认得他的讲解员。
严柘代表了来做舞蹈研究项目的专家团体,只得端庄起来。
那是位官方讲解员,他们都会别一朵鸡蛋花发夹。这讲解员打了声招呼,顺手给了严柘一朵鸡蛋花夹子。
解弋道:“你真是少民吗?”
“我妈是,这里是她的家乡。”严柘解释说,“我小时候回来, ‘岩罕’是家里老人给我起的名字。”
解弋本来是有点要发难的意思,岩罕老师你怎么能骗人?
原来没骗人,那算了。
严柘的郁闷也消散了些,拿着那朵鸡蛋花,随口讲解说:“这也叫缅栀子,鹿角树,是夹竹桃科。”
解弋说:“这我认得。”
严柘笑了笑,把那花别在了自己的衣领上。
又去看了许多热带植物。
来到了食虫草的区域,因为温度低,被养在了玻璃温箱中。
除了大型食虫草,也有些微型草。
“你们过来看。”严柘拿了放大镜,让解弋和助理看。
其中很小的一株,上面沾到了一粒极小的昆虫,
解弋一直就很好奇这种植物,便凑近去透过严柘手里的放大镜看了,确实很神奇啊。
他抬头想感慨下,发现严柘离得很近,正在注视他的脸。
解弋立刻退开了。
助理也对这种草很感兴趣,看解弋一让开位置,他忙也凑过去观察。
严柘把放大镜给了他,让他自己看。
严柘看看解弋,那表情很无辜,像是在说,你看我多注意。
“……”
解弋越看越觉得,严柘就像个大尾巴狐狸,尾巴狡猾地甩来甩去,啊,还别一朵花,拿一个放大镜……你是玲娜贝儿吗?
舞团合作的具体事宜,要到春节后才能正式推进。马上要放春节假了,年底公司里人心惶惶,都只等着过年,没人干正事了。
解弋简单提了这些。严柘点头表示理解。
严柘从头至尾没有真的去提起别的事。
就好像他又是扮傩神又是跳山神,戴着面具用舞蹈把师弟引诱过来,真的只是为了拉到华艺的这笔投资。
解弋当然不会去说别的事。他只是喜欢这个项目。
岩罕是或不是严柘,和他要不要投这项目,没什么关系。
助理问严柘:“舞团在这边的演出结束了,你们就回春城了吗?”
寒假里是曼岚的旅游旺季,严柘带舞团来这边参加表演,能锻炼一下,学生们寒假里也能有点收入。同时还让投资方来进行了实地考察。
这是一举多得的计划。
解弋觉得这很好。
对各方负责,是成年人该做的事。艺术家也得好好做个人。
严柘回答了助理,又看看解弋,说:“我们还有别的演出。要去北边,研城。”
解弋抿了抿嘴唇。
研城是雪山脚下的古城,又是有别于春城、曼岚的另一番地理风貌。
当地民族风情与曼岚这里相比,想来应是别有洞天。
严柘的变化很大。
他不再只沉迷于改进舞蹈的技法和追求舞台上的表现力。他离开学校后,回到家乡,落地生根,他在汲取大地母亲和多民族文化的养分,让自己钟爱的舞蹈艺术和表演,能够更加丰盈,更有人文色彩。
三人搭了园区的电瓶车出去,严柘送他们到门口,助理去了停车场,把车开过来。
严柘陪解弋站在路边等。
解弋话很少,他以前也是如此沉默,不喜欢和无关紧要的人多说话。
严柘说:“你们哪天回去?”
解弋说:“看下机票,这一两天就回去了。”
已经谈完了事情,副总和助理也要回去过年。
解弋没再说话。严柘在思考。
助理把车开了过来。
解弋上车,严柘与他们告了别,很有风度的样子。
助理认为自己已看穿了一切。
“小弋总,”助理开着车,努力让自己声音听起来不八卦,道,“你回头在看什么呀?”
解弋有点恼了,但不是冲助理,说:“我没看什么。”
他感到不可思议。
刚才他听到“研城”,就已经心动了一下。
不知道严柘在那里会有什么样的舞蹈呈现。
他忍住了没问,是他知道严柘在故意钓他。那是饵,他才不咬。
严柘就只钓了一下?就这么放弃了?
匪夷所思,这行为就很不严柘。
当晚,解弋和副总三人,就要从曼岚机场回北京。
小李经理来送了他们。
合作意向达成,要到年后才能正式推进。
小李心里有点没底。小弋总真是太年轻了。
不过严柘承诺了小李,这如果最后还是黄了,他来负责去拉下一笔投资。
经理和整个舞团,都非常信任严柘,自从他们认识严柘,严柘从来就言出必行,全天下最靠得住的人就是严老师。
李经理送他们进安检。副总和助理已经迈入了安检口。
解弋在进去前的最后一步,突然转身回来。
李经理吓了一跳,是项目要黄了吗?千万不要啊。
解弋的手握着小行李箱的拉杆,他很用力。
“我想问你件事。”解弋道。
严柘上了他的微信大号,点开了和解弋的对话框。
他已经一年多没有和解弋说过话了。好的前任就应该在好友列表里躺尸。
严柘斟酌了许久。
严柘:要去研城看我跳茶花舞吗?那里有一株树龄五百年的红茶花。
他等了很久,又打开航旅纵横,解弋的航班已经起飞了。
航班落地首都机场了。
解弋都没有回复他。
玩脱了这是,是玩脱了吧。严柘沮丧极了。
他就不该钓来钓去,这个度,他没有把握好。
他就应该在植物园里直接邀请解弋。不过那样解弋也可能会当面拒绝他。
失去了傩神和山神的面具庇佑,也许解弋根本就不想再看到他本人。
两天后,研城机场。
严柘带领舞团过来演出。李经理和团员们都很高兴,有演出意味着有钱赚,跟严老师出来寓教于乐,是非常好的行程计划。
研城机场很小,出口也只有一个。
严柘带了一群叽叽喳喳的学生,一手推着行李车,从出口出去。
他一手拿着手机,在翻看消息。
研究组群里几位老师叮嘱他,去了研城也别只顾着演出和玩,开春就得交论文了。
艺术学院里领导也来问他明年要不要给他排课。学校里都在说他要跟舞团去巡演了,还有时间回来上课吗,多少上几节吧。
相亲相爱一家人里,他爸妈把三口之家群当成了双人对话框,在里面疯狂撒狗粮。
严柘:不想活了,这一天天的。
“严老师。”李经理用手肘撞了撞他。
他抬起头。
研城比曼岚,比春城都要冷,接近北方的深秋或初春。
严柘一出机舱,就在黑T恤外面套了件同色的超轻羽绒服,他没有拉上拉链,脖子上还套着U型枕,旅途中舒适度比较重要,他也没有打扮,随便穿了条深色运动裤,又很随便地配了双洞洞鞋。
出口围栏外,有个年轻男生,相当惹人注目。
他穿了件灰色羊毛大衣,挺拔修长的身形,漂亮且英气的脸,拖着一个小行李箱。
他正不耐烦地看着严柘,好像在说,怎么能磨蹭这么久。
严柘是真的想死。
很狼狈的,不那么英俊的,但是死在这一刻,他会是世上最伊v索快乐的人。
解弋中午就已到了研城,在机场等了严柘和舞团两个多小时。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眼睛一直都在盯着对方。解弋出现在这里,有些话,就已经不用说得太明白。
当地主办方安排了大巴车来接舞团。
严柘叫了辆网约车,把自己行李给了小李经理。他和解弋一起走。
在停车场路边等网约车的时候。
解弋无聊地握着自己的行李箱拉杆,把箱子转了两圈。
他想到自己最终还是咬了钩,这实在是有点没面子。
他说:“我是来看你们演出的。”
严柘说:“我知道。”
解弋没有再说话。
上了网约车。两人在后排一言不发。
这场对阵中,解弋发誓绝不能让自己再落了下风。
严柘是生怕自己一说话,就要忍不住笑出来。
司机师傅不知道,还以为两位客人关系不睦。
为了打破沉寂,他开了音响播放音乐。专辑里全是当地民族语言的歌曲。
解弋完全听不懂唱什么。旋律倒是很悦耳。
过了一会儿,严柘说:“这唱的是首情歌,纳西族小伙子向心上人求爱。”
解弋没有理严柘。
严柘余光观察着解弋。
看他的脸,看他高耸的鼻梁,看他略厚钝的耳垂,看他裁剪得体的羊毛大衣,看他西裤下的挺拔双腿,看他一丝不苟的系带皮鞋,看他交叉手指放在腿上的两只手,细长的指头,饱满圆润的指甲。
小弋总上车后就解开了大衣扣子,里面是件薄毛衫,很商务风的款式。
他还把甲方表情包挂在脸上。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这样很可爱?严柘悄悄地想。
司机师傅听到严柘能听懂当地语言,顺势和他聊了起来。
严柘来过研城很多次,从前是来旅游,近期几次过来,都是演出或采风。
看起来严柘在和司机师傅聊天,一字一句都是说给解弋听。
他迫切地想让解弋了解他的现在,希望解弋知道他有在认真学习,认真工作,以及,认真的生活。
解弋知道了。他一字一句都认真听了。
华艺帮小弋总订的酒店,就在古城旁边,五星度假酒店,国际连锁。
严柘和舞团的住处不太远,是主办方安排的快捷连锁。
研城地处高原,今天舞团落地,不能像其他地方马上就排练演出,要先休整一晚,预防有团员出现高原反应。
“明天上午排练,下午演出。”严柘发出了邀请,“排练要看吗?还是直接看演出?”
解弋说:“下午我会过去的。”
解弋去办好了入住。礼宾开了电瓶摆渡车过来,送他和行李到房间去。
严柘不声不响,也跟着上了摆渡车,坐在解弋后面一排。
解弋只当没看见他。
这酒店是低矮的客栈式建筑,外观古色古香。虽然和古城一样是人工维建,设计师审美很好,倒也有七八分古意。
礼宾小哥把解弋的行李箱从摆渡车上拿下来,要帮忙送进房间。
“我来就好。”严柘接过了箱子。
客房是木质建筑,有一处独立小院子,院子里种了一颗花树,洁白的花朵,花苞很大。
解弋仰起头看它,如洗碧空如同画布,这花树嵌在其中,仿佛一幅梵高的油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