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以为自己才是这场感情的主导者,以为是他引导罗闵走出孤身一人的外壳,得到的答案却全然颠覆他的认知。
魏天锡看着罗闵,青年依旧俊逸锋利,持续地散发着吸引力,然而他吐出的每一个字眼,都如利刃在割着四肢百骸的神经。
“罗闵,你不是这样的人……你不会分不清,在我向你靠近的时候,我只是我,对不对?”魏天锡在乞求。
“你看,你说你喜欢我的时候,不留情面地用我的剖白我的过去刺伤我。但当我在伤害你的时候,你又反过来要摇尾乞怜,希望我能施舍你感情。”
罗闵扯起嘲讽的笑容,如毒蛇般喟叹一声,“魏天锡,人就是这么贱的物种,是不是?”
掌心被锋利的纸张割得生疼,魏天锡沉沉地吐气,“现在呢,我和他不像了吗,你是在报复程云乐,还是单纯地讨厌我?”
今夜无云,弯月出来了,罗闵的语句如弯钩般尖锐,“这对结果来说,不重要。”
许久,都没再等到魏天锡的回应,罗闵收拢外套,“我先走了。”
“罗闵,你以为我在乎?”魏天锡嗓子泛哑,声音沉冷,“你知道程云乐是无辜的,你没有那么恨他,你甚至都算不上恨罗锦玉。她抚养你长大,只要对你好一点,你就会心软,在你眼里她很可悲也很可怜。你做不到恨她,你连逃避都做得不彻底,那么大的雨,你还是要回去。
“你为她的死感到愧疚吧?不然为什么把一切都揽到自己身上,把自己说得那么可恨呢。
“你既不敢爱,也不敢恨,你才是那个最可怜的人。毕竟我什么都没失去,至少你永远也忘不了和我相处的时光,你说是不是?”
罗闵脚步不停,“你可以这么自欺欺人。”
风撩起衣摆向后翻飞,在魏天锡眼前留下一道剪影,彻底消失在眼前。
街角响起一阵咳嗽声。
“咳咳……”罗闵弯腰呛咳, 深呼吸平缓。
心跳又急又凶,分不清是变化的前兆还是一路疾走的后遗症。
算是裴景声的乌鸦嘴灵验了吗?
宛若针尖挑破了血管,罗闵能体会到血液在大脑中快速流动,他并不为此紧张, 而在眩晕之余升起了一股难以抗拒的兴奋。
畅快得令他抑制不住地大笑。
“你以为我在乎?”魏天锡说出这句话时, 真应该看看自己的表情,那么难堪、愤怒又强撑着傲慢, 眼神几乎要将他扒下一层皮来, 可还是藏不住那一丝微弱的乞求。
多可怜啊,那些强撑着的感情原来都由一场接一场口不对心的谎言结成, 口感苦涩。
如果不再找来, 不再追究,魏天锡仍然可以沉溺于他青涩而遗憾的回忆中。
可惜他就是这么莽撞而傲慢,问题可以没有答案, 但他想得到的,哪怕剖腹取卵,也要有结果。
空气因持续地发笑从胸腔挤出,挤出唇齿,化作一阵白雾逸散。
罗闵弓身笑得畅快, 手脚发麻脱力, 不得不依靠在墙面借力。
笑意渐弱, 罗闵又吸进犯凉的空气, 嗓子发痒,低低咳嗽起来。
赶巧一阵风来, 晃动罗闵头顶的树冠,罗闵咳嗽一声,枝叶也簌簌抖动一下。
落在地上的树影摇摇晃晃。
裴景声又给他发消息。
【裴:你还好吗?】
来验证自己的乌鸦嘴有没有得到验证?
罗闵直起身活动了下四肢, 感受心跳的节奏,很好,他没事。
【wxid_cdq4mi3lckao99:好,没变猫。】
【裴:那是我的预感出错了。】
【wxid_cdq4mi3lckao99:如果有事,我会说的。】
【裴:哪怕我在距离你几千公里以外的地方,你也愿意告诉我的话,我很荣幸。】
【裴:一只耳把你带来的磨牙零食都吃了,晚点希望你发一条语音教育它。】
【裴:它不听我的。】
消息很快发来。
【猫:[语音-20s]】
小红点跟在语音条后,裴景声调大了音量,点击播放。
兴许是对语音功能不太熟练,前两秒,收录了一些杂音,衣服摩擦,轻微的呼吸声与风声。
但当青年开口时,就只能再听见他带着哑意的声音。
他说:“一只耳,你可以看视频、玩玩具,我们说好了的,一天吃一份零食,你把零食吃完了,会很无聊。”
为了显得不太娇纵这只黑犬,罗闵顿了顿,又寻求裴景声的同意道:“可以吗,裴景声,放你之前给我放的那部动画,我陪一只耳看过。”
心间像是被猫尾不轻不重地拨过,有点痒。
裴景声没听清,又播放了一遍,而后回复道:【首都很冷,入夜别在户外久待。】
裴景声又说:【好,我知道了。】
罗闵简要回复后,关闭没有新消息提示的界面,把手插进衣兜,钻着人少的小道走。
虽然没有当场变化,但还是稳妥些好。
或许提前消耗精力□□是可行的。
罗闵挑着人流量小的地儿,沿途路过几片住宅区,都算不上高端小区,可在寸土寸金的地界,有个安身之处,已是值得欣慰的事。
一大家子挤在一起生活,老太太牵着刚下学咬着烤肠的孙女,夫妻两手提着购物袋挤进单开的小铁门。
公交站台下来一批又一批归家的人。
罗闵就在站台不远处遇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葛冠清才从公交车上挤下,来不及纠正夹在双肩包带中凌乱的衣摆,一眼便瞧到了不远处的青年。
他犹豫着该不该上前,青年已主动走到面前。
“葛医生,你好。”
葛冠清的耳朵隐隐发烫,他才下班,背着黑色双肩包,眼角还有打哈欠留下的生理性泪水,看不出一丝在医院中的严谨模样。
葛冠清不太好意思道:“你好,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
相比较起来,明显年纪更小的青年倒显得沉稳多了,主动介绍自己:“我是罗闵,陈啸的朋友,上午在诊室我们聊过。”
葛冠清伸出手交握,手被冰了一下,他忍住哆嗦,“是,我记得,这位患者的情况比较特殊。”
罗闵收回手,脸上适时露出一点为难的神色,很淡,只是皱了皱眉,但葛冠清还是问道:“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我确实有情况想问,葛医生你知道,我提前离开了。”
葛冠清当然记得,“如果患者本人不愿意透露诊疗细节,我可能没办法告知更多。”
“是,我理解。不过当时葛医生你似乎有话要说。”
没想到罗闵看上去冷心冷情,在细节方面却异常敏锐。
葛冠清略有纠结,“这……”
有些话说与不说,都是拉扯与煎熬。
“我明白,无论是作为告知还是被告知的一方,心里都不会太好受,尽管事实可能已经注定了。”罗闵的脸在夜风中吹得冰白,音色是一种不近人情、不问人间疾苦的凌冽,“但如果还有一点余地可以扭转,都还谈不上盖棺定论。”
尽早接受命运兴许能减少伤害,摒弃不切实际的幻想,专注于已拥有的一切而珍惜当下。可曾经拥有过,怎么能甘心失去?留下的空洞,只怕一生难以填平。
“戴医生没有隐瞒陈啸,他问了陈啸一个问题。”葛冠清说。
“什么问题?”
“问他愿不愿意花费比以往相加起超五倍甚至十倍的费用,压在一个预期效果不明朗的治疗方案上,他可能因此失去所有积蓄,耗费大量时间精力,但结果仍然不会令他满意。”
罗闵眉眼沉静,没有任何表示。
“患者表示他还要考虑一下。”葛冠清一口气吐露干净,稍稍卸下压在肩头重担,“这也是戴老师为什么一开始没有提起,有时候那丁点儿的希望可能才是摧毁人生活的重要因子。”
“我想知道治疗方案是什么?”
“干细胞治疗结合手术,还在研究和初步应用阶段,单次治疗费用就需要二十万,还要具体看神经再生的情况,看是否需要多次治疗,但他的失声问题不单单是由喉神经断裂引起,因此即使接受治疗,彻底恢复声音的可能性仍然很低。”
话说到这份上,几乎就是明摆着说,要么花大钱大概率还是收效平平,要么直接放弃治疗,早日接受自我的残缺。
就罗闵的表现来看,陈啸多半是没和他商量过这事,想必选择了后者。
葛冠清于心不忍道:“医学是不断进步的,再等几年情况可能还会改变……”
“他会继续治疗的。”罗闵收下他的安慰,弯起嘴角,“谢谢你愿意向我透露这些,葛医生,你是个好医生。”
“啊……好,那是最好的,祝福他。”葛冠清也不由自主地笑道。
外边太冷,葛冠清跺跺脚,向罗闵道别,“那我先走了,你路上注意安全。”
罗闵转身送他两步,才向后转动,身体却猛地向前晃倒,“罗闵!”
“我没事,我没事。”罗闵被托着胳膊站稳,看着没什么大碍,可仔细观察就能发现他双眼无法聚焦,迷离地停在半空中。
不等眼前黑雾散去,他便轻推开葛冠清的手,“谢谢。”
“你哪里不舒服?低血糖还是贫血,你感受一下自己的心跳有没有异常,有没有出冷汗?除了发晕还有没有其他症状?”
葛冠清一连串的发问给了罗闵恢复的时间,罗闵回答道:“没有什么异常,可能有点感冒。”
“我扶你去我家坐会儿休息?别掉以轻心,如果你有连续头晕头疼的症状,去医院看看,可能涉及到脑部供血甚至心脏的问题。”
葛冠清一遇到这事儿就止不住话头,曾经还为这件事和亲戚起冲突。
他认为是好心劝诫,长辈却斥他不说吉祥话,明摆着咒人,“抱歉,我可能有点职业病。”
好在罗闵没为过度的揣测而生气,“我记住了,时间不早了,葛医生早点回家吧。”
委婉地推拒葛冠清的关心并目送他离开后,罗闵独自走到公交站台坐下,从内口袋里翻出干辣椒塞进嘴里咀嚼。
久违的辛辣味道刺激口腔,一路燃烧到胃里,调动惫懒的心脏,向四肢末端供给温度。
罩在眼前的黑雾终于散去。
几辆公交车接连停下,罗闵仍然没有站起身,尾灯的红光落在他五官清晰的脸上。
一辆车在马路对面停了许久,没有开走的意思。
罗闵看着那辆车驾驶座下来一人,穿过车水马龙,来到自己身边。
“你发现我了。”
罗闵视线落在前方,似乎身边的人与他并不相识,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在这个城市,他本就不该有存在交集的人。
“嗯,一般人不会把车开得那么慢。”
“那倒是,他们都赶时间。”周郃在罗闵身边坐下。
“吃点东西吗,辣椒应该不够填饱肚子。”
周郃侧身,宽阔的肩背刚好挡住了吹向罗闵的冷风,从怀里掏出刚买来的三明治。
“还是热的。”
预料之中的,罗闵不会接,他把三明治放在他们之间的位置上,留出了空间。
周郃小心地观察着罗闵的神情,不敢做得太明显,罗闵偏过脸时,他立刻收回视线。
三明治平均分割了他们间的距离,罗闵扫过一眼,把目光放到周郃身上,听不出多少情绪,“为什么跟着我?”
在相貌上,他们果然找不到什么相同之处。
“抱歉,我只是不想再失去你的行踪。”周郃说。
“你跟踪的技术很烂。”
周郃虚心接受,“警察也这么说,过年的时候我跟着警车看烟花,每次都被发现。”
他的面上一片坦然,丝毫不为此事羞赧。
不过他又补充道:“离开首都,我就不跟了。”
“嗯。”罗闵淡淡应答, 没有要指责他的意思。
兴许是变做猫带来的好处,罗闵灵敏的嗅觉在此刻发挥了作用。
周郃买来的三明治散发着淡淡的麦香,与他身上车载香薰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很奇妙。
换做一年前, 他绝想不到自己会与亲生父亲坐在陌生城市的公交站, 心平气和地说话,手边还有周郃买下的三明治, 塑料包装上氤氲着加热后的白汽。
罗闵听周郃说:“我不是第一次来首都了, 闪影前几年设立分公司,就定在这儿。刚开始创立闪影, 我没想到它能做得那么大, 每天对着机器和数据没有成效的时候,想着算了吧。”
周郃因偏身而微微弯着脊背,衣服显然是认真打理过的, 不过款式不够正式,更因久坐留下了折痕,削减了一丝不苟的完美,叫他看上去不像个成功的企业家了。
那张令他抗拒的与程云乐相似的面孔显出更多不同之处来。
罗闵没有接周郃的话,却也没有移开视线, 这鼓励着周郃继续说:“可每次我还是坚持着去做, 很不可思议地就那么越过了技术关卡, 一路向着越来越好前进。”
这番话被竞争对手听去, 气得脑溢血发作也不无可能。
就你周郃无欲无求事业越走越顺,把商战当无情道历练呢?
周郃没得选, 负罪感压在肩头,他总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地和人喝酒打高尔夫,再换一套华丽的西装参加酒会。
事实上, 他连工作都不想继续,但这是他唯一暂时隔开杂乱的念头,而不至于想起他破碎的家庭的途径。
罗闵在他的叙述里回忆起那几栋高楼,以及宽敞的展示厅,在进门的中心位置,摆着一台再普通不过的台式电脑。
以及周郃笔挺的西装,在摄影灯下向自己走来时宽和的神情。
又想到无人清理的楼道上,前后响起的脚步声,沾染灰尘的裤腿。
“闪影很成功,它是你的心血。”
“但它的成功,也让我失去了应该值得珍贵的人。”
“你不能预见你的选择,更何况那由不得你。”
罗闵对周郃实在谈不上有多少怨恨,在他不知事的时候或许还为某个角色的缺席而啜泣过——但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
周郃也只是罗锦玉幻梦中的一只送子鹳,他被摒弃在外,只是一道程序,一件工具,就连罗闵都不清楚,罗锦玉到底有没有为周郃本人而动容过?
而从实际而言,罗闵甚至不认为周郃还在找他,他们总共相处的时间都不足以让一颗果树从幼苗成熟结果。
周郃却惊讶于他的一句安慰,喉结滚动,“是,我非常幸运的一点是,至少在现在,我还有一个体面的身份和可以掌握的资源,而不是一个一事无成什么都不能给予的穷光蛋。”
“所以你选择直接给我一笔钱?”
不知道有什么好弥补的,而急于用身上仅存的最好的东西给予,过于本能的举动。
显得非常愚蠢。
周郃显然也意识到他的鲁莽:“是我的错。”他努力挑选着词汇来称呼他的亲生儿子,“小闵,我希望你过得好。不过我实在不太聪明,好像出现后总没法让你高兴。”
罗闵长大成人,哄孩子的方法似乎都不能奏效了。向他靠近一步,他就会飞快地退开数步。
今日的默许,对周郃来说根本无法提前预见。
不是漠视也不是冷硬地推拒,更没有激烈的斥责,平静的对话简直就像一场美化后的梦境。
周郃不想从这里挪动,生怕一不小心就将这梦的主导者惊醒了。
车道上,一辆加塞的汽车引起众怒,泄愤的喇叭声此起彼伏,罗闵对事故中心毫不关心,他问:“你结婚了吗?”
“没有,我只和罗……和你母亲有一段婚姻,更明确来说,是只有那一段感情。我们约好,婚礼后稳定下来再去领结婚证,可没过多久,就有了你。”
罗锦玉不想留下她臃肿的记录,再三推迟了领证日期。在那个年代,这不足为奇。
周郃见过她艰难地挪动水肿的双腿,为妊娠反应难受得翻来覆去无法入眠,看她生育后落下大把头发和憔悴无神的双眼,如果不相爱,为什么会吃下那么多苦头来迎接他们共同的孩子呢?
罗锦玉生产时的年龄已偏大了,罗闵不常哭闹,但也常常饿得哼唧,一罐进口奶粉却比一周的生活费还高,周郃刚出社会,与罗锦玉相爱后的进程快得几乎令他招架不住。
两个人的柴米油盐尚可以应对,但面对一个呱呱坠地急速成长的孩子,是添了多少东西也嫌不够的。
周郃在那个年纪有了孩子,欣喜过后迎面而来的是生存的压力。
周父周母只是普通的农户,能把周郃供上县城工作已经是乡里响当当的人物。
对于养孩子这事儿,他们比周郃看得还开,什么米糊面糊喂着养大壮实的话,别说罗锦玉反对,连周郃也是听不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