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闵失去对身体的掌控, 他的意识混沌却清晰地感知周围发生的一切,无力做出回应,每一寸肌肤在激烈的火烤中燃烧成灰烬。
他被一双宽大的手托过,小心地调整姿势, 他横倚在手臂的摇篮中, 短暂的。
针尖扎破皮肤,一圈一圈胶带裹紧, 黑猫本能地叫出声, 那只手犹豫地停留在他猫毛的尖尖,犹豫一会儿又落下来, 极轻地抚摸过胸腹。
罗闵没时间挑剔手掌的主人是谁, 他很快压不住疲惫失去意识,脑海中扯着一根线,时不时将他拉回光亮。
裴景声没在这天带回黑猫, 它被强制留在医院,这一次登记了名字,就叫文文。
预感告诉他给它冠上姓氏它一定会更加叛逆、不服气,仗着自己成为家里的一份子作威作福。
得给它一个教训。
一只耳的情况还算不错,身上留下的都是旧伤, 因此它被陈啸带了回去。
刘冲走的时候闹得厉害, 陈啸拿他没辙, 也不知蒋丹怎么找到这儿来, 将在场所有人骂了个遍,更是狠狠啐了裴景声一口。
刘冲跟着学, 蒋丹又高兴了,将他的小臂裹在怀里,蹭了陈啸打的网约车一并走了。
人一散, 黑猫便找准时机似的开始呕吐,身体剧烈地反弓,发冷地抖。
裴景声不得已将它用毯子裹紧在怀里。
他们之间就是如此,要么横眉厉声直到其中一方败下阵,要么就只能在黑猫难受时安静地待一会儿。
滂沱的雨日,相安无事的独处难能珍贵。
直到秘书拨来电话确定行程,才注意到天已大亮。
轮早班的医生还是上次的楚医生,她没有上次的热络,一板一眼地检查。
询问症状迹象时淡淡抛出一句,“文文家长还没找到有经验的人照顾?”
裴景声抱着猫没回答的意思,楚医生挑挑眉,离开时带上了门。
歘,陈啸拉上卷帘门。
哪儿来的?
陈啸提着沾满口水的手机在一只耳眼前晃,一只耳脑袋搭在前腿上不吭声。
它确实也没法吭声。
陈啸混乱地度过一夜,第二天一早被一个念头惊起,罗闵呢?!
他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胡乱套了衣服起身,揣着钥匙进了罗闵家门。
果然,人不在。
一只耳吭哧吭哧闻了半天,也没个着急意思,靠在罗闵床边不肯挪,陈啸比划扒拉半天才把这尊佛请下楼。
一回生二回熟,陈啸仔细回想,罗闵也不是第二次不见人影,第一次更早,在罗锦玉离世不久就消失过一段时间。
当时他没放心上,第二次罗闵便离开得更久。
这是第三次。
陈啸拿不准要不要再报警,昨天一只耳身上血迹他还没当回事,只当是野狗互殴,现在一阵后怕,万一是罗闵呢?
好在他心里清楚,如果是罗闵出事,一只耳绝不会像现在这么淡定。
陈啸试探地用罗闵的衣服给一只耳闻,一只耳歪着脑袋看他,突然充了出去,陈啸追出去两步,它已没了影儿。
再回来,就叼着这部手机。
陈啸越看越像罗闵的,不设壁纸的人这年头有几个?
一只耳还想把自个儿的牵绳叼回来,可罗闵亲手给它拆了,它不想叫别人套上。
陈啸吵得不行,它把罗闵的玩具找回给他,他更活跃了,满屋子踱步。
一只耳后悔,想去昨天的地方找黑猫。
但罗闵病了,它帮不上忙,闻到熟悉的味道便赌了一把,现在能做的似乎只有等他回来。
一只耳心事重重,陈啸挝耳挠腮。
试了密码,不是罗闵的生日,更不是他的生日,输入六个八,还是不对。
这是罗闵的手机吗,他有这么神秘难猜?
和手机对峙许久,手机铃意外响起,陈啸立刻接起,那头传来男声,很年轻:“为什么不回消息,昨天的事你今天就要反悔吗?”
电话这头没声音,那声音蒙上一层怒气,“为什么总是这样,你就没话对我说?别想着把狗藏起来就没事,十二点前,你来见我一面。”
机械女声幽幽开口:“你是谁?你昨天见过罗闵……”
通话界面已经被挂断。
“……”
这满是怨气又期盼的语气应该不是对罗闵说的吧……
陈啸捧着手机,久久未回神。
罗闵醒来时身边没人,输液停了,留置针还在,他试图站起身,四肢不像自己的,摇摇晃晃如初生的羊羔,倒回了一团毛毯中。
环境很熟悉,正是裴景声第一次捡到他来到的宠物医院。
兜兜转转,似乎回到原点。
但时间确实在向前走,改变了什么,罗闵说不清。
他还是没能找到遏制变身的方法,止疼片只能屏蔽部分感知,甚至反而使自己陷入无感无知中,没能第一时间发现身体的异样。
尾巴蜷曲到身前,是绝不会在人类身上出现的器官,每一次变身都不在他掌控之中。
蓝绿色的眼瞳盯着摇晃的尾尖,又有哪一次他不在焦虑与担忧中度过,要如何善后,怎么向熟悉的人解释他消失的经历。
没人知道他是黑猫,黑猫和他成为独立的两部分,这么做又真的是对的吗?
他抵触着成为一只猫,昨晚是他第一次仗着自己是猫半是清醒半是放纵地发疯,是真的难以控制吗,罗闵给不出答案。
罗锦玉死了,罗闵无数次地重复告诉自己这个事实。
是他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他脱离了罗锦玉,却发现自己仍然迷惘,没有爱好,没有慷慨激昂的梦想,他只是继续生活,走上他应走的道路,仅仅是活着。
也许罗锦玉正是预见了他的未来,那把刀才握在他的手上……
成为一只猫,是她与自己都无法预料到的变故,是轨道之外。
作为一只猫的生活,又应该怎么样?
指甲伸出爪垫又收回,至少伸缩利爪是人类无法做到的事。
孙秘书跟着裴景声进入房间,正巧瞧见罗闵盯着一张一合的前掌瞧。
“它在踩奶?”裴景声停住脚步,略带疑惑。
“是啊裴总,文文刚找回来就在窝里踩奶了,性格真好!”
孙宸快被黑猫一本正经伸爪子的动作萌晕了,心情激动,想他老板终于能好好说话,而不是什么事都能挂着笑阴阳怪气道:“猫看不住,这件事倒是办得不错。”
这一次裴景声倒没反驳,黑猫醒来安安静静地没满屋乱窜,乖乖窝在毯子里已经足够惊喜。
不过踩奶是想妈妈的意思?
裴景声宁愿相信它只是想试试怎么自由伸缩指甲。
他走近,罗闵停下手中动作,极其平静地与裴景声对视,尾巴盘在身前,很端庄。
“不闹了?留在这儿继续扎针还是回家。”
问得很有技巧,留在这儿就是扎针,回家就只是回家,用心险恶。
罗闵不想再千里迢迢逃一次,叫了一声,表示自己选第一个。
谁料连猫带毯一把被端起来,“好,回家。”
“……”
既然决定了还问什么。
孙宸乐滋滋跟在身后,老板有猫果然更有人情味儿了。
黑猫矜持地落座裴景声大腿,体面地保持距离,做好了挨过枯燥乏味的几小时准备。
谁料车只开了十多分钟,便停稳,黑猫被裴景声裹成了球从车上抱下。
入目,是高耸入云的建筑,孙宸只送到门口。
门外,是寒风飒飒,门内,温暖如春。
罗闵觉得热,用爪子拱开包裹严实的毛毯,被手挡住,手的主人不满发声:“就会窝里横,现在冷,别乱动。”
后悔昨晚没多扇他几下。
如果孙宸在一定会小心翼翼地抗议,养猫如爱子,怎么能打压式教育,要多多鼓励夸赞!
比如说夸黑猫:文文生病了还有那么大力气呢,太棒了,真有活力。
可见裴景声是多么失败的家长。
罗闵没想那么多,当他想进一步表示时,电梯已经到达最高层。
裴景声一手揽着猫,随意推开门,大块落地窗带来极致的采光,室内温度调得高,阳光大片洒进,分不清季节。
猫被放在被晒透的猫窝里,绒从四面八方包围着他,他很不习惯,站在上面踉跄了一下,扑倒扎进深处。
裴景声没作声,看着黑猫在雪白猫窝里扑腾,见它力竭把它托出。
不是用揪后脖颈的方式,而是手掌托在它身下将它举起。
它已经不是母猫的小崽,自然不能再用那样的方式让它镇定。
黑猫似乎没反应过来,显得呆呆的,黑毛在光照下透出红光,瞳孔眯成蛇一般的竖瞳,然而腹部却软得不能再软,温温热热的,比别的地方摸起来更舒服。
裴景声不动声色地把收缩手指,黑猫就会觉得痒痒抖两下。
罗闵难得放松,没有睡意,只是单纯地沐浴在柔光中,后腿蹬了蹬从裴景声的手掌滑下。
他是要习惯自己做一只猫,却还没能接受要做裴景声乖巧懂事的宠物。但这样的氛围,似乎也不太合适和他对着干。
所以,罗闵把两只爪子留在裴景声手心,做朋友,可以握握手。
如何驯服一只猫?
给它喂食、陪他游戏、恩威并施让它对亲密接触脱敏, 回家时带上食物假装打猎顺利,让猫认为你是一个靠谱的首领?
很可惜,以上手段对黑猫文文并不奏效。
倒在猫碗中的粮食它从不感兴趣,只有饿得不行才会应付式地舔几口。
裴景声在孙助理的建议下, 尝试过喂到它嘴边、放在餐桌上、假装自己的食物掉在桌面上, 通通没能成功激起黑猫的兴致。
它实在是一只独立的小猫,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无法腐朽它, 捕猎才是激发它食欲的唯一方式。
可爱的饱满的小辣椒, 静静地散发诱惑,当裴景声意识到黑猫会开柜子时为时已晚。
黑猫若无其事地走开, 把眼角泪珠抹在厚实毛发中。
它对游戏兴趣缺缺, 跳动的小鸟、旋转的跑轮还有吱吱乱叫的布老鼠,裴景声把它们全部拆开的第二天通通送了出去。
猫爬架最顶端的黑猫立着,如狮子王站在悬崖之上俯视着它的领地。
城市在它脚下, 黑猫与云层仅隔着一层玻璃,它倚在上面,目不转睛地看着下方行人如织,渺小而拥挤。
“我没说回家就不需要输液打针。”裴景声振振有词。
难怪留置针还扎在皮下紧紧裹着,裴景声强硬地抱着它, 王城再次笑眯眯地出现, 夸赞裴景声找回猫是天下不负有心人。
黑猫踹在裴景声手背上, 他箍得更紧。
至于出门假装捕猎和刻意冷淡这两个手段已被彻底废弃, 裴景声终于意识到,文文是一只比他想象中更聪明且冷傲的黑猫, 它永远不可能被自己驯服。
但他似乎比猫需要自己,更需要猫,那怎么办呢?
他不可能为了猫留在家中二十小时看着它。
他更不可能知道黑猫身体里住着一个青年。
如果他知道, 他大概不会把对一只猫的喜爱摆上明面,将它随身带在身边。
罗闵同样意识到,裴景声可以一再降低底线,并不代表他是多么善良宽厚的人,而是黑猫被纳入他的所有物中,他拥有兜底的能力与底气。
这份雍容华贵的矜持气度在早上对上黑猫清醒的眼神时,帮助他维持住岌岌可危的尊严。
比睡醒的小猫更好玩的是还在睡梦中的猫。
自罗闵接纳自己为猫的身份后,几次入睡后都未变回人形。
不知是裴景声睡在身边的缘故,还是某些环节出了差错。
睡眠质量倒是有所好转,不再同第一次自然入睡后突然惊醒那般精神高度紧绷。
昨夜裴景声用二十集《猫和老鼠》和他做交易——好好吃晚饭,他无知无觉入睡,此时还在梦乡中。
黑猫睡在特制的柔软枕头上,躺上去自然地陷入,侧躺使爪子落在身前,爪垫朝外搭在枕面,猫尾被盖在身上,睡得人事不知。
谁看了都想趁猫不备咬一口它尖尖的耳朵,捋一把蓬松的尾巴,再把手搭在它身上,说不定会被爪子抱住,它会贴上自己毛茸茸的脸蛋蹭一蹭。
光是想象就足够令人心神振奋,恨不得陷入这小猫乡中不起来。
裴景声绝非常人,怎么可能为一只猫浪费清晨大好时光?
他把枕头带猫一举搬去上班路。
既不耽误通勤,又能看着黑猫,一举两得。
司机默默升起玻璃,换作他收养小咪,可做不到带着它上班。
车辆缓缓驶入主道。
后座隔板缓缓升起,隔绝了视线。
窗外的景色早已厌倦,裴景声看向呼吸平稳的黑猫,伸出手捏住黑猫的爪垫。
与通体漆黑的毛发不同,黑猫的爪垫不同于鼻头颜色与毛发统一,而是粉色的,软软的。
看起来很好捏,手感也正如此。
先用指腹揉一揉,挨个点点小米粒,再捏一捏最大的足垫,把指甲捏出来搓搓掌心再收力。
黑猫四肢看着骨量不小,实则是毛发撑起的体格,小小的前掌落在掌心,心情格外奇妙,大概就如所有家长会将新生儿的手握在手心,看着亲爱的孩子那么小那么脆弱,便会生出强烈的责任心与保护欲一般。
裴景声说不出来这份流淌在他心中的感情与为人父母有何不同,一只毛毛的爪子填不满掌心,他又塞入一只爪子,揉在掌中。
黑猫睡得香甜,他却早早醒来将它带在身边,还准备了它的早餐放进餐盒,摸一摸,吸一吸又怎么了?
网上养猫的人实在过于癫狂,动不动就将面部埋进猫的肚子乱吸,还鬼叫一通。
猫的身上有味道?
至少他没在黑猫身上闻到。
如果有,又该是什么味道?
被阳光晒过的味道,发酵的面团,还是大米的味道?
文文是他的猫,他闻一闻合情合理,总不能连它是什么气味都形容不了。
裴景声做不出埋首嗅闻的粗举,也不知怎么想的,他将黑猫托起来,小猫脑袋凑近鼻尖。
什么味道也没有,非要分辨,就只沾着一点未成熟辣椒的植物香气,不呛人。
性格那么坏,又爱吃辣椒,莫不是辣椒精怪化形。
叫人想咬一口验证猜想,腹部软软的肉又多最好下口。
裴景声手指向黑猫腹部探去,试图揉一揉软肉,最好再确定一下这里是什么味道。
毫无顾忌的动作受到一股阻力,裴景声垂眼,黑猫目光炯炯清明地看着他,尾巴已经勾起遮住自己的隐私部位,指甲弹出勾住衣袖。
“……”
罗闵在他捏自己爪子时就醒了,本着友谊至上的原则容忍了裴景声略带冒犯的举动,但紧接着的动作就不在他理解范围之内了。
裴景声倒是丝毫不慌乱,甚至振振有词地说出所有养猫人的心声:“猫被摸一下怎么了?”
他将猫爪从袖口解救下,将抽丝的布料抵到黑猫面前:“你看,你把我蔽体的毛也刮烂了。”
也字十分传神,抵消了旧怨,裴景声补充,“我们扯平。”
罗闵收起爪子,从枕头上跳下落到宽敞的邻座,屁股对着裴景声趴下。
人类,太奇怪。
柳市不缺高楼大厦,人们早已对早晚降落在楼顶的私人飞机司空见惯。
临风集团主楼大厅。
裴景声是个低调的人,没有飞在天空中享受地面臭骂有钱人的癖好,但他今日确实异常高调。
引人瞩目的不是他本人,而是走在他身侧的黑猫。
离得不远不近,机敏地竖着两只三角耳朵,聪明毛晃晃悠悠地探出,眼睛被长毛压了一些,但无损它瞳色的特别。长且蓬松的大尾巴高高立起,比猫身高出一大截,配合着猫步稳定身形。
瓷砖好滑,黑猫小心地迈步,心思全放在脚下,生怕滑倒,全然没注意有多少人看着自己。
直到进入电梯,才卸下劲,在厢侧站好。
面容比对成功,电梯合上,裴景声低下头:“文文刚才表现那么好,待会儿不会逃跑吧?”
他有意没从车库进入,黑猫不让他抱,没戴牵引绳竟也乖乖跟在他身边,总有几分不可置信。
“喵。”猫拖长音调回答。
门口到大厅那么多人,而且他不认路,怎么跑?
不料裴景声将他抱起,黑猫脑袋抵在肩头,“现在又撒娇。”
……罗闵忍不住又在他外套上勾出几个小洞。
电梯打开,孙宸殷勤的问候迎来,“裴总早啊,文文也早啊。”
裴景声点头回应,黑猫回过头来看孙宸,尾巴举起摇了摇。
对尾巴的控制越来越熟练了,这都是晚上一边看《猫和老鼠》一边训练得来的,天下可没有白得的午餐。
孙宸获得回应语气更轻快了,“朱秘书在准备会议资料稍后到您办公室汇报,半小时后在大会议室召开晨会,早上没有外出安排,下午两点合作方会到公司洽谈,晚餐约在月桂楼。文文是留在休息室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