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季泽恩对视了一眼,走到王医生眼前,王医生把听诊头伸入病号服贴着他心脏的位置听了听,舒缓了微蹙的眉头:“还好,挺正常的,应该是因为有些紧张,你别太焦虑自己的病情了,回去好好休息吧。”
“谢谢医生。”谢知周说完,一言难尽地往回走,忽然就听王医生又说了句:“小季,你也听听看,多学多练,丰富经验。”
西子捧心的谢知周瞬间坐到了季泽恩的身边,后者戴上听诊器,略挑起他的衣襟下摆。谢知周敏锐地认出,这台听诊器和他送给季泽恩的一模一样,只是听诊器这种东西,本就大同小异,他也没法儿确定是不是当初那台。
这边想着,便又觉得自个儿自作多情了。
冰凉的触感贴上皮肤,他看着略低头的季泽恩,却只看见了鸦羽般盖住目光的眼睫。
“我回来了。”他说。
一语双关,作为刚被推回给季泽恩的患者,这是放在此时毫无违和感的一句话,然而季泽恩知道他在说的究竟是什么。
他收回听诊器放在一边,淡淡道:“王老师说的没错,好好休息。”说完便又要去看桌上的文件。
谢知周理了理衣襟下摆,扫了眼远处的王医生,凑在季泽恩耳边低声道:“你能,再给我一个机会吗?”
说完他还嫌不够似的,加上一句:“我和家里出柜了,我想……”他顿了顿:“我想好好和你在一起。”
说完这些话,他有些紧张地低下了头,没去看季泽恩,也就错过了季泽恩眼里一闪而过的情绪,以及顿住的笔尖。
他就像个不懂事离家出走的孩子,想要渴求父母的原谅,却比谁都清楚自己把对方的心伤的多么深。
他沉默了太久,直到一个护士突然闯进来,带着几分焦急大声对王医生道:“24号床状况不太好,您快去看看!”
不需要王医生招手,季泽恩就利落地跟过去,留下原地的谢知周。
他低低地叹了声,仍坐在原地。半个小时后,王医生的声音不远不近的从门外传来:“小季,刚刚的操作写一份记录笔记等会给我看,有不懂的列在最后一起问我。”
随着话音渐近,带着一脸疲惫的季泽恩走进医生办公室,恰好撞上了谢知周的目光,脚步一顿。
“哟?”王医生笑了,显然也看见了他:“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泽恩是我校友,我和他聊聊天。”谢知周说。
王医生不赞成地摇摇头:“他这会儿忙着呢,不能分心,你等他休息的时候再找他聊天吧。”说完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走吧。”季泽恩说。
他揉着跳痛的太阳穴坐在谢知周旁边,拿出一个厚厚的软皮笔记本翻开,开始做记录。忽然被塞过来一张纸条。
——这是我的微信:189XXXXXXXX,你把我删了这么久,我怕你忘了是我。
PS:工作起来的季哥超帅。
末尾画着一个心脏的结构图,与当初的模样如出一辙。
第67章 破冰
季泽恩的目光停在那颗心上, 余光注视着谢知周走远。他把纸条塞进透明软壳的侧面, 埋首开始写记录。
钟表滴答滴答, 夜色在伏案中流逝。
他把写好的记录交给王医生,后者看了看, 颇为赞许地点点头,把笔记递还给他, 恰好交班的医生过来,王医生一边收拾东西打算离开, 一边问季泽恩:“小子,还不走?”
季泽恩看了眼表跟上去。王医生的住处也在医院附近,和季泽恩租的房租顺一小段路,两人并排走着,王医生忽然抬了抬眼镜片, 笑道:“快要转科室了吧?”
“嗯。”
“虽然你是跟着咱们程主任,不过我还真有点舍不得你, ”王医生感叹了一句:“想过没有, 以后打算进哪个科室?”
“儿外科。”季泽恩照实说。
“儿外科是外科的分支, ”王医生说:“你有没有外科的天分我不清楚,不过内科要求的缜密的分析、逻辑推理能力还有综合思维, 你都很不错,除了儿外, 你也可以看看儿科。”
“好。”季泽恩应道。
王医生看着他,眼里满是光芒:“慢慢轮转吧,会遇到最适合你的。”
他拍了拍季泽恩的肩:“你记得, 科室不分贵贱,他心外科再牛逼哄哄,文章发得再猛,不也一样经常得请其他科室会诊。只要认真救人,不愧良心,就是好医生。人类健康的未来在你们手上,不论什么时候,都要全力以赴,再辛苦也是值得的。”
经常当老师的人多半都有点好为人师的习惯,季泽恩对王医生的画风突变并不意外,只是半晌不知道该答什么。
他只好沉默地看着这位精神矍铄的中年医师,听他喂了一罐充满期冀的鸡汤:“生命就那么长,不过好在咱们医生,最不缺的就是价值感和生活的意义。”
年纪轻轻的少年人总是大言不惭地谈理想希望,谈治国兴邦,而中年人却常因为生活所迫,在看清了铜臭味的真相之后变得沉默和顺从,或是圆滑油腻。
王医生的话和发着光的眼神,显得格外特别。深深地烙在季泽恩的心里,让他不由得有些触动。
“不过还是得有人懂咱们这颗心,才好啊,”王医生叹了声,眼里的郑重淡去,换了一脸笑,“我太太虽然不是咱们这专业的,却特别能理解我。有时候工作再苦再累,和她聊聊,也觉得好多了。”
“她知道我在做什么,知道我为什么要做,”王医生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一脸追忆道:“我以前是打算进普外科的,当时跟着老师进手术室,那时候就因为指甲剪得不够干净,被老师骂的狗血淋头当场赶出了手术室。”
“我知道他骂得对,可感性上就是接受不了,我自尊心强,那时候就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甚至想过放弃。”
平日里王医生话并不多,没想到脱了一身制服,内里却是个热性子。
“后来是我太太一直支持我,鼓励我,我才走到了今天。”
“您和夫人真是伉俪情深。”季泽恩说。
“是啊,”王医生拍拍季泽恩的肩,“所以你也得找个懂你的人,我有个侄女,和你差不多一般大,她倒是对医学很感兴趣,要不要我介绍你们认识?”
季泽恩:“……”
绕了半天,居然是给他介绍对象。
季泽恩礼貌地回答道:“我目前还是想把精力放在学习上。”
“也好,你还年轻。”王医生并没有因为这样的事不悦,“不过如果有能懂你的人,还是别错过了。”他也是真心疼惜这个天资聪颖又肯努力的学生。
师生两人走到了分岔路口告别,季泽恩在回住处的路上,忽然下意识地拿出了手机,深黑的屏幕印着天际弯弯一线月光。
懂他的人吗?他喃喃自语地重复王医生的话。
他划开了手机,翻出了那条被他刻意忽视许久的好友申请。
那个微信号的主人,今天刚刚还质问自己是不是忘了。
那是一排闭着眼就能打出来的数字啊。
怎么可能忘得了呢?
扣到最上面一颗扣子的衬衫挡住了挂坠,只能从背后隐隐约约看见一段不清晰的黑色皮绳。
季泽恩的指尖重重地按在吊坠上,直到那枚转运RNA重重的印在皮肤里,留下浅浅的印记和微微一点刺痛。
病好得差不多的谢知周很快被赶出了医院,护士给他下了最后通牒,让他抓紧时间办出院。
繁杂的手续闹得他一个头两个大,好不容易抢出点时间去医生办公室门口晃了一圈,却没看见季泽恩的人影,只好悻悻而归。
他躺回卧室的床上,睡了个午觉。睡前迷迷糊糊地忘了关消息提示音,一连串的响音把他从睡梦中吵醒,谢知周拧着眉去拍手机,然而呼之欲出的起床气还没来得及发,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起来,死死地盯住屏幕。
“季泽恩同意了您的好友申请。”
谢知周的目光从新信息上一条一条划过,眼里的情绪却越发深重。
“你总是这么冲动。”
“冲动地谈了这么多段恋爱,冲动地追求我,冲动地在一起,冲动地离开,冲动地回来。”
“都冷静一下吧。”
“大五开学的时候如果你还这么想,给我发消息,我们再谈。”
季泽恩说的没错,他总是那么冲动,可这一次,他真的想清楚了。
他的目光落在最后一句话,回过去一个“好”。
然而又收到了熟悉的红色感叹号。
发完消息就删好友,谢知周忍不住笑了笑,又有些无奈。这还真的他一贯干净利落的风格。
他现在就是讲“狼来了”的小孩,不被信任也很正常。距离大五开学,隔着艰苦卓绝而漫长的期末考试,隔着没日没夜的辛苦实习,是人的情绪最容易崩溃,感情最容易破裂的时候,也是他和季泽恩当初分手的状况。
同样也隔着相对清闲让人忍不住想要找乐子的假期,他的前男友们就发生在这样无处消遣的寂寞里。
这么长的一段时光,才能帮谢知周自己确认,那份冲动之后的认真和感情究竟是真是假,也是季泽恩对他的考验。
谢知周摩挲着锁屏上的男孩的脸颊,“我接受挑战。”
异地常常容易浇熄一段热情,可是你知道吗?
谢知周喃喃道:“连我也没有想到,离开你的两年里,我对你的感情不但没有褪色,反而越来越深了。”
段邦没打算考研, 更没打算在基础医这个专业上深造下去。
他去了几个公司面试, 总算找到了一个销售的实习。
带着一脸疲惫的他轻车熟路地走进B大附近的一处居民区, 叩响了门。
“段邦?”开门的人显然有些惊喜。不论段邦是第几次,还是第几十次来, 舒夏总是能表现得即高兴又惊喜。
段邦提着大包小包坐进沙发,说了句:“暑假两个月的实习工资, 全在这儿了。”
舒夏颇为给面子地从袋子里翻出他最喜欢吃的巧克力,一次性喂了一大块, 甜香弥散在唇齿间,舒夏眼里盈满了一汪笑意。
B大是舒夏申请的研究生院校,同时,也是他现在做毕设的地方。然而舒夏不愿意住宿舍,索性在离着B大不远的位置租了个公寓。
锦衣玉食的舒大公子递了半块巧克力到段邦嘴边, 后者伸手去接,却被他一手拍掉, 段邦没法儿, 只好依着他, 张开嘴接受了投喂。
舒夏躺在毛茸茸的沙发上,忽然问:“段邦, 你图什么呢?”
一边不接受他,一边又可这劲儿地对他好。
化在嘴里的巧克力是弥漫的甜腻, 段邦不知道他怎么总喜欢吃这么甜的东西。他没回答舒夏的提问,只是起身离开。
随着门被轻轻关上,舒夏看着紧闭的门扉, 舌尖舔过手里的巧克力,忽然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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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医系虽然是A医大的提前批专业,保研率却很漂亮。
谢知周拿着从班长那里拿到的成绩单和排名,有些讶然。在被告知有参加保研考试资格的时候,他像是被大饼砸中似的,半天回不过神来。
大一一年的成绩拿不出手,后来因为季泽恩的缘故,成绩好看了不少,加上在国外的两年靠着学习来麻痹自己,最终的排名竟然堪堪挂在了保研在线。
A医大的最终保研大半儿看前四年的总成绩排名,小半儿取决于大五九月份的考试和面试。他从书店买来往届学生们推荐的保研考试复习资料,摊在桌上看。
圆滚滚的肥佬卧在他怀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捋它那截儿短短的毛,手却不知不觉移动到了手机上。
他看着那个冷冰冰的头像,微微撅起了嘴。
前段时间季泽恩主动加了他,他立马发过去一条消息,告诉他自己冷静下来之后,还是从前那样打算。
然而对话框里始终只有他一个人的消息。
大五已经开学,他也按照他的约定做了,那个人,怎么还不来呢?
他重重叹了声气,把手机扣过去,重新摊开书本。怀里的肥佬对主人的心事毫无知觉,扑腾了一会儿又安静下来,享受着静谧的温暖。
因此,在谢知周从公安局见习完离开,正好撞见门口的季泽恩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今天打扮得很正式,让谢知周有些意外。
谢知周看着眼前穿着白色衬衫打着领带的男孩,心跳声扑通扑通,像是不肯再拘泥于胸腔的束缚。他不着痕迹地掐了掐手指尖,佯装云淡风轻地开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段邦说的。”季泽恩淡淡道。
“哦,”谢知周对这个意料之外的答案没有什么质疑,然而那个约定却再一次让他的心喧嚣起来,他有些不确定地问道:“我们……去哪儿谈?”
季泽恩转身往外走,谢知周沉默地缀在他身后一步的距离,却没和他并肩,直到他意识到季泽恩若有若无的停顿,像是再等他追上去。
然而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季泽恩已经走进了一家租车店。
店里的小哥热情地给他递过钥匙:“您的租车手续刚办好,这是钥匙。”
季泽恩接过钥匙,径直走向了一辆锃亮深黑的小轿车,利落地开锁,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谢知周站在原地,隔着一层车窗,看不清里面的人。
直到玻璃被缓缓放下,季泽恩微蹙着眉开口:“上车。”
谢知周忙绕到另一边,想了想,还是拉开了副驾的车门坐了进去,刚系好安全带,汽车就发动了。
“什么时候学的车?”谢知周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试图打破车里尴尬的沉默。
“大二暑假。”
那就是他离开之后的那个暑假了。谢知周默默地想着,开口道:“去哪儿?”事实上他方才满心满眼都是季泽恩,丝毫没有注意到任何有关这辆车,总是巧舌如簧的他,这会儿却只能干巴巴地说一些毫无营养的话。
然而季泽恩的回答却让他有些意外:“送车。”
谢知周愣住了,然而很快,他就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他站在渺远幽静的苍山上,和季泽恩并肩站着,目送程老师及其家眷开着车离开,只觉一阵凉风拂过。
程医生好不容易赶上休息日,心血来潮带着妻儿到苍山来露营,因为想要好好感受一下慢节奏的生活,搭着公交车晃悠过来,这快傍晚了,刚从当地人手里买了帐篷装备打算休息一天,就收到医院的电话。
县城的一个疑难病人刚千里迢迢送过来,病情复杂,至今找不出病因,迁延不愈,让他抓紧时间回去会诊。
得知已经错过了最后一班车的程医生打算打个车回去,然而为了享受独处的僻静,他带着一家人爬到了几乎是苍山最深最高的地方,连水泥路都通不过去,只有磕磕绊绊的泥巴路,没车肯接这生意。
没法子,他的同事又都在忙,程医生急中生智想起了从前还算有交情的得意门生,这段时间轮转刚结束,应该不太忙,想着自己从前给出去的人情,拨通了季泽恩的电话。让他赶紧租辆车开过来,解燃眉之急。
谢知周不是很想回忆刚刚在山路上颠倒七荤八素的心情,什么“谈谈”早就被他丢到了九霄云外。他站在山巅,看了看渐沉的天色,默默地问季泽恩:“程医生不捎带我们一起回去吗?那车是五人座的。”
程老师一家三口带他俩,刚好。
方才程医生走得太过于利落,一副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两个被扔在山沟沟里的人的模样,让谢知周有些心酸。
季泽恩没出声,就开始在这块儿寂静无声的山顶搭帐篷。
好在,程医生走得太急,忘了拿买来的帐篷,给他们留下了容身之所。
谢知周帮着过去收拾好帐篷,又见季泽恩从程医生留下的包裹里拿出烧烤架摆好,开始点炭火。
季泽恩不是会随意动别人东西的人,借帐篷还能算情有可原逼不得已,这烧烤架——
谢知周看着季泽恩云淡风轻的动作,终于琢磨过来味儿了,语调上扬地问道:“程老师故意留下的?”
程医生先前打电话问季泽恩的时候,后者告诉他自己正好打算在苍山野营,在程医生提出给他转租车费的时候,他表明不需要转账,但希望老师可以把没能用上的帐篷和烧烤架借自己一晚。
程医生有些不好意思地大笔一挥,让他把捞上来的小鱼小虾和自己刚买的调味料并竹签一起带走。
然而这些,季泽恩并不打算对谢知周说,他只是从桶里抓出几条小鱼,干净利落地处理好,摆在炭火烧的正好的烧烤架上,娴熟地撒着佐料,伴着滋滋的灼烤声,让人食指大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