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线他是真不会,不然也乐意帮着夫郎缝几针。
苏乙答应他会慢慢来,不过仍是把原先打算做的孩子衣裳暂排到了后面去。
给孩子做小衣裳的人不止他一个,家里几个长辈不说,白雁和方滨估计也要各送一身过来,到时总有穿的。
日复一日,入秋大半月,苏乙腰身愈宽,鱼皮衣的上半身已初见雏形。
某天夜里,钟洺贴身套上试了试,苏乙让他原地转两圈,上下看过,难免瞧出几个不太周全的地方,又让脱下来,再拆了针改动一二。
“这鱼皮衣穿上比想得舒服许多,就是着实称不上好看。”
鲨鱼皮差不多都是灰突突的,又是贴着骨□□制,钟洺低头看自己,感觉穿上以后自己好似在海里扑腾的水耗子。
“要不我想法子给你在上面绣朵花。”
苏乙理着针线打趣,唇角上扬,钟洺说的是实话,鱼皮衣确实和好看不搭边,但好用就行了,别的也管不了那么多。
寻常一天的午后,钟洺提着十斤蟹来乡里送货。
在九越县,这时节难以体会到所谓秋风与秋雨带来的凉爽,仅能靠枝头初绽的桂花和满膏满黄的蟹子,品到一二秋日风味。
他停好船后登上岸,久违地见码头官府的布告栏前人挤着人。
此处一旦热闹,多半没什么好事,钟洺锁着眉头上前张望。
他个子高,前面的人挡不住他,又识得字,不必等小吏宣告就可看个清楚。
告示上大字方正,笔画分明,他依字读下来,越读心越惊,要不是落款的官府大印红得灼眼,断然做不得假,他几乎要怀疑自己在做梦。
只因其上明明白白写着,九越县为了推行新稻种,允许当地百姓以低廉价格购置海边荒滩,自行开垦为咸水水田,头五年还可免缴粮税。
如若明年春种之前开垦成功,届时至县衙领取新稻播种,衙门不取分文。
最重要的是下面附有一条细则,行文间赫然表明,水上人也可参与置田,垦荒种稻!
几朝几代压在水上人头顶的大山,就这么被敲开了一道口子。
钟洺站在原地,心绪翻腾,许久不能平息。
第123章 前程
因上午落了一阵子雨,苏乙留在家中,没去看摊子,晌午头听说退潮,遂去岸边溜达几圈。
回来时收成不少,人也倦了,便和钟涵在家把赶海拾捡来的各物分类收拾好,阖上门打个盹。
他自有了身子,惯是爱犯困,无论什么时辰,倒下就能睡,眼皮像是抹了浆糊,加之除了闻到死鱼烂虾那等腥臭,轻易不觉得反胃,饭也吃得下,认识的人都说他命好。
不过也有人说,这么乖顺的,想来不会是小子,言辞间有惋惜之意,苏乙和钟洺却是不在意这个,头胎纵不是小子有什么打紧,那么些人家头胎是哥儿、姐儿,或是生了好几个也没有小子的,也没见日子就不过了。
午觉歇是歇了,但也歇不长,不是那等富贵人家养出来的骨头,做不来那等一觉睡到傍晚的事。
不到一个时辰过去,苏乙已醒了,只是还拥被靠在床头发愣,正是这会儿发觉小仔把屋门推开一条缝,偷偷看来,发觉他醒了才笑道:“嫂嫂,雁嫂嫂来了!”
他赶紧掀被下床,对着铜镜拿梳子抿了抿头发,瞧着差不多能见人,方启门出去。
白雁立在堂屋里,正逗着凑上来的猫。
“嫂子怎的这会儿来了,快坐下说话。”
苏乙一见白雁就笑开,迎上前看一眼背在身后襁褓中的女娃娃,“我怎觉得这小孩子几日不见就是一个样,出落地愈发水灵了。”
两家亲近,白雁也不多和他客套,落座后把手里东西放下,孩子抱到前面来,与苏乙笑言:“奶娃娃能看出什么来,属你会夸,我看着都一个样。”
转而指着桌上东西道:“这是我娘做的腌酸笋,取那夏日里挖的麻笋,腌到现在滋味最绝,她做这个极有一手,生晨姐儿之前我一个人就吃了好几坛子。想着你如今也爱吃口酸,我闲着也是闲着,就给你送来。”
“我说怎的刚才就闻见一股子勾人的滋味,我都往外冒口水了,多谢嫂子记得我。”
苏乙掀开篮子盖,看一眼里面在碗里冒尖的酸笋,舔下嘴巴,还真是有些馋,当下就盘算着晚上煮一锅粉配着吃。
收下酸笋,苏乙说要去冲茶,白雁不让他忙。
“你身子也沉,忙活什么,过了晌午我也不吃茶,自生了这孩子就添了个毛病,晚些时候吃了茶就容易夜里睡不着。”
但人家上门总不能空着桌子,苏乙便让小仔去抓两把核桃来敲着吃,自己去灶房洗三个粉嫩嫩的桃子,一人拿一个。
准备吃桃时小晨姐儿不知那是什么,只看见大人举了个东西在动,就忍不住上手抓,白雁无奈,只好把桃放下。
“有孩子在,什么都干不成,我还是先不吃了。”
苏乙便说一会儿多洗两个,回去时带着走。
“家里还有呢,再不吃怕是要太过熟软。”
钟涵对奶娃娃很是感兴趣,啃着桃子凑近看,苏乙拿着小锤挨个敲核桃,敲出来的果仁撇到碗里,谁想吃就抓来吃。
说起给孩子缝衣裳裁尿布,话头起来就打不住。
“以前看谁家生孩子,船上晾一排尿片子还不觉有什么,轮到自己才知多恼人,见天的下雨,脏了的晾不干,真晾干的收进来也泛着潮气,用之前还得烤烤火,不然容易捂出疹子,难受得孩子整夜哭。”
苏乙听着也跟着揪心,在海边船上养个孩子属实不易。
“那好似只能多裁些尿布备着,再收进能隔潮的箱子里存下,省的时间都搭在折腾尿布上了。”
白雁深以为然,“是该如此。”
坐了也就两刻钟,白雁怕时间久了孩子哭闹,便说要回去。
苏乙给她装几个洗好的桃,放在空出的竹篮里和空碗挨在一处,白雁背起孩子出门,恰逢钟洺在屋下停船。
“嫂嫂来了,怎不多坐一会儿,我自乡里买了些糕饼来,还有一把莲蓬,进屋去一起吃。”
白雁摇头笑道:“我带着孩子来的,晚回去她又要闹,到时都不得安生,且已拿了你家的桃了,怪不好意思。”
闻得白雁是为了送酸笋子特地来一趟,钟洺硬分了几支莲蓬给她。
“这东西就是图个新鲜,当个零嘴,实也没什么吃头。”
白雁想推让,苏乙也跟着一起劝,往她篮子里塞,她只得道:“那我就厚脸皮拿着了。”
背后的晨姐儿也睁着大眼睛,“啊啊哦哦”的不晓得在讲什么,钟洺吹声口哨,引得她咧嘴咯咯笑。
他素来喜欢小孩子,一想到明年这时他和苏乙的孩子也要有几个月大了,扬起的唇角更是压都压不下。
进了屋,钟洺买回的东西摆了一桌子,连钟涵都疑惑道:“大哥,现在备着东西过中秋是不是早些了,还有七八日呢。”
主要是钟洺采买的皆是鲜肉鲜菜,大热天里实在搁放不住。
“不过节还不能吃些好的了?”
钟洺在码头上见了那告示,心里欢腾,本只是去买两把绿叶子菜,再割些鲜肉,后来逛着逛着东西就多了,想多做几道菜。
这是他重生而来后一直盼望的事,且事实甚至比他所盼望的更好,今日水上人能置地,明日是不是就能盖屋,后日是不是就能改换贱籍?
需知田地乃陆上人的立身之本,是能传家的基业,任盖再大的瓦屋,也有破败坍圮的一日,只有能种出粮食的田地最稳妥。
这道口子即从此处开了,接下来定是有盼头的。
苏乙见钟洺喜上眉梢,总觉得该是有什么好事发生,他解开裹着糕饼点心的油纸包,让钟涵拿一块去吃,浅笑道:“你看你大哥乐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乡里捡着银子了。”
钟洺乐弯了眼,“也和捡着银子差不多。”
这一下子可谓把苏乙和钟涵的胃口吊足了,两个哥儿大眼瞪小眼瞪了半晌,也没等到钟洺的下文。
只见人家拎着两只猪脚去灶房放下,又打盆水泡了些黄豆,说晚上做个黄豆猪脚汤。
“走,咱们两个去桌边上剥莲子去,倒是看看你大哥这关子要卖到何时。”
苏乙有意如此说,和钟涵前后回到桌边坐下,拿起莲蓬往外剔莲子。
不多时,钟洺端着添满了的茶壶回来,另有一碟上面摞了三样各几块的点心,一副要长谈的架势。
“我哪里是有意卖关子,这不是要说的多了些,怕你俩听着腻味,特地备好了水和吃食。”
这么一来,苏乙更是生奇。
钟洺把几只自家吃茶喝水用的碗里添满,这才道:“实是我今日去码头,瞧见那处新贴了张告示。”
他把那告示上所写何事,一一道来,钟涵年岁尚小,不解深意,苏乙则全然坐不住了,眼睛亮极。
“当真允了咱们水上人买田种稻?”
“瞧着是的,只是也只能买荒地开垦,没有那现成的好水田给咱们用。”
钟洺放几颗莲子进嘴里嚼,清甜脆爽,那卖莲蓬的婆子没诓他,确是好的。
苏乙顿了顿道:“我过去没这些个见识,现今跟着你日子过久了,多少也长了些。在官老爷眼里,水上人本就是低人一等的,千百年来都压着你在水上船里出不得头,能松口让买田就不错了,哪还轮得到咱们挑好坏,是也不是?”
“没错,我在乡里时看见了觉得好生高兴,却也有人觉得这是诓水上人去当冤大头,毕竟那荒地也不是白给的,照旧要花银子,不过是价钱贱些。”
他接着道:“不过这也不怪大家伙生疑,咱们水上人里有哪个会种田的,不会种田又赶着去垦荒种稻,都怕最后赔个底掉。”
就拿白水澳来说,从他们家有样学样,拿个罐挖土种葱种菜的,还有好些都已养死了。
有些是浇水没个数,全给淹得烂了根,有些是昏了头了,竟舀着海水去浇,也不想想咸水是能把这些个草叶子给沤死的。
钟涵在旁边巴巴听了半天,到这里总算听出点意思,不由道:“那大哥会种田吗?大哥不会的话,就不害怕吗?”
“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种田的,不会学就是了。”
钟洺一片坦然。
苏乙却另有忧心之事。
“只是从未听说过咸水里能长稻米。”
哪怕听钟洺言及,那告示上说咸水稻已在别处种成了,该是不作假,可橘子尚有南橘北枳的说法,焉知那稻种会不会到了九越县就不管用了?
唯有钟洺明了,这件事是真的能成。
在上一世,数年之后咸水稻已令一望无际泥泞的滩涂变为良田,现下自己能参与其中,想想也是福泽后代的幸事,能算作积德行善了。
他语气笃定道:“我觉得有戏,新官上任,总不能拿自己的官途开玩笑。而且既允了让水上人垦荒种稻,肯定也是新县令虑及咱们当地农田太少,人多米贵才想出的法子,不然要往何处去寻更多的稻田?而将海滩垦荒围建咸水田,少不得撑船来往,咱们水上人最是能出力的。”
苏乙还想象不出这咸水田是个什么模样,但听钟洺这么说了,他就也信服此事会顺利成真。
当晚两人搬出钱匣子,好生一番点算。
告示上写明荒地一亩三两银,比起别处好水田一亩六七两的价钱,只需花上半数,还有免五年粮税的好处,确实划算。
此外若想认垦荒地,需拿着现银去县城衙门,找户房登记名姓,办文书写田契。
“家里现有三张百两的银票,一百两的银锭子,散钱也有个百八十两,要么是碎银,要么是没换成银子的铜钱。”
年初时卖了和常家兄弟做完生意后,家里的家底子就是三百两往上月月增加,整个上半年过去,也没有什么地方能花得出大钱的,到今日为止,都有个五百两上下了。
这存银放在白水澳,估计他们家敢称第二,也没人敢称第一,但平素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除却吃食上花得多些,别处未有张扬。
也正因如此,他们能掏得出现钱去买田。
“买少了不划算,左右都买了,咱们就往多了买。田亩多了,料理不过来也不怕,还可买牲口、或是雇人来料理。”
钟洺心知咸水稻必定丰收,可旁人不知,因此头一年观望的人会比下手的任多。
等来年第一季稻米收获,众人跟风而入,能占的便宜可就少了。
就算都是荒地,肯定也分好地方和差地方,来得早的也有得挑。
他算算存银,同苏乙道:“我想着,咱们不妨拿出一百五十两,买它五十亩地,再拿出一百两用在这片田地上,雇人也好,买牲口也罢,足够使了,剩下的仍存在家里不动,这般就算有什么差池,也称不上伤筋动骨。”
苏乙便拿出两张银票来。
“你去县城,带这么些银子,还是拿银票方便,一会儿我穿上线,给你缝在衣裳内兜里,你到了城中寻个钱庄子兑开使。”
钟洺心中感念颇多,他拥苏乙入怀,抱了片刻方道:“你信我,我定能给咱家和咱们的孩子,挣出一片新前程来。”
清浦乡码头上的告示,自不会只有钟洺一人瞧见了。
唐大强和钟洺前后脚回村澳,回家先同钟春霞说了此事,但因他不识字,是听那乡衙小吏宣讲的,不算全然听明白,只大概搞清楚了“水上人也可买田”这句话。
“你说这衙门是什么意思,居然使派咱们水上人去垦荒种地,有那银子,存下来买船尚且支应不开,再去买地,不说旁的,我连犁地怎么犁都不晓得。”
唐大强摇着头跟钟春霞复述一遍,显然是觉得此事没谱的那一批人中的一个。
“你可晓得那荒地多少钱一亩?三两嘞!而且说是田地,听那意思,不过是海边上的荒滩,涨潮时全教海水泡了的,莫说三两,三钱银子怕是都没人要。我估摸着,这就是衙门又想了新法子刮咱们水上人兜里的银钱!”
他絮絮叨叨说一通,钟春霞听在耳里,收拾干货的手往围腰上抹两下,思索着道:“甭管那好地赖地,可都是田地,你要正经去买,是不是也给签田契?需知往前数个几朝几代,咱水上人可都没有这个好命。”
“且你说这遭是县老爷要试新稻种,还给免五年粮税,听着还挺像那么回事,要是真种出来了稻子,那不就是咱家的地,咱家的粮?”
她还记得钟洺提过一嘴,说县城里来了新县官,好似是个人物,不是那等昏庸吃白饭的。
平头百姓眼里,县老爷就是顶大的官,若赶上了好官,大家伙几年里日子都好过,若赶上了个和他们村头里正似的昏头昏脑,不是有碍自己前程的要紧事就不管的,日子便难过。
她不管唐大强的一番嘟囔,他们两口子都是半辈子扎在这个小村澳里头的,哪里有甚么见识。
“等阿洺回来,我问问他是怎想的。”
说是要去,当晚实则没去成。
唐雀贪玩,在木板桥上瞎跑乱撞,脚一滑给栽海里去了,浑身湿了个透。
虽说水上人家的孩子都擅泅,不至于呛水淹着的,但吃完晚食就说头疼,一摸额头见了热。
想必是从水里爬出来后正好吃了一阵凉风,给吹风寒了。
钟春霞遂忙着翻出春日里闲采的葛根,和切块的生姜一起煮水,给他灌下去,若过一夜不好,再去乡里看郎中。
及次日清晨时,两家人预往乡里去,反倒是钟洺率先提起此事。
钟春霞便问,他是如何想的。
“你家里可要置办田地,去种那甚么咸水稻子?”
钟洺道:“是预备置办,连银子都数出来了,不过我想着还是得先同二姑你们说一声,还有六叔公那头,看看族里有没有人想一起去的,一齐雇个牛车也方便不是。”
唐大强诚心问道:“大侄,这当真不是像圩集增市金、收鱼税似的,为着诓咱们送银钱?咱们水上人祖祖辈辈都是靠海吃饭,哪个会种田,到时候买了田,却依旧撂荒,那银钱不全都打水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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