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些个郁气在拿到自家田契时,俱都一扫而空!
户房书吏抱着一大本鱼鳞图册,给他指看分派的荒田具体所在。
“大人有令,分田时秉着就近的原则,总不好让你们背井离乡地垦荒。你是清浦乡白水澳人,这处滩涂你该是熟的,就在清浦乡西头,河口那处,当地俗称作‘千倾沙’。”
钟洺俯身看那鱼鳞图,颔首道:“草民确晓得此地,我们澳里人去河口打水,日日经过此地。”
“千倾沙”之所以得此名,钟洺也是听村澳里老人讲的,说那处原也都是水,后来经年累月涨潮退潮,沙子越堆越实,几代后不知何故竟变成了一片平地。
离海远的地方,涨潮也淹不到,已是粗沙石头地,离海近的地方则是涨潮后浅浅淹一层的滩涂。
因面积广阔,哪怕清楚定然不够千倾,也往大了说,说着说着就传开了。
多年来,那边一直是海上与河上两拨水上人的分界处,除了偶有人撑船去赶海打触,并无水上人聚集定居,或许正因如此,才成了开垦水田的首选处。
“千倾沙”离白水澳大概半时辰海程,不算很远,而且离着河口近,还方便打水吃用。
这土地定下,却还有几桩要紧事,钟洺思忖几番,决定直接询问。
“请问官爷,我等若去开垦荒地,少不得要在田地旁安顿下来,寻个住处,平日里以出海打鱼为生,住在船上自没什么,可这耕地犁田,总不能靠人力,还得靠牲口,船上却是养不得牛和骡子。”
要是五亩地就罢了,五十亩,把他原地变成牲口都摆弄不完。
书吏忙着理鱼鳞册,闻言抬头道:“你这汉子怪是心急,我们大人一心为民,连地都分给你们水上人了,别的还能忘了不成?你就是不问,一会儿也是要与你说的。”
钟洺遂告了声歉,静待对方忙完。
好在那书吏没多耍什么威风,把鱼鳞册放回原处后就回来,自己吃口茶润罢喉,方道:“依我朝田法,这地你买去了,那地皮就是你家的,只一点,耕地之上不许盖屋,纵是那山村农户,也是这等规定,不过虑及尔等水上人特殊,大人特地开恩,允你们在‘千倾沙’内搭盖屋宇。”
钟洺心中狠狠一跳,尽量冷静道:“蚝壳房也能盖么?”
书吏莫名其妙看他一眼,“你在海边,不搭蚝壳房,难道搭茅草屋?”
钟洺不禁再试探道:“那这屋子所占地皮的归属……”
书吏搁下茶盏,咂两下嘴,有些事其实是心照不宣,上头大人不会说,底下办事的人心知肚明。
他心道水上人还是太嫩了些,这事要换个乡野村户,早就看透其中能钻的空子了。
也不必提什么贱籍不贱籍,明眼人都看得出,水上人的贱籍消脱只是时间问题,田地都能买了,屋子都能盖了,这帮水户只差名入黄册。
钟洺看出些端倪,从袖里摸出两块碎银子,不动声色地压在面前几本文书下。
书吏手指伸进去一探,估摸出数目,目光骤亮,他暗中朝钟洺招招手,示意他凑近些,低声提点,“这等荒地,素来遵四个字,曰‘先到先得’,先有了人,才有所谓门户,门户多了,才成个村落,你可明白?”
几句话下来,正和钟洺那日与六叔公所言不谋而合,他反复咀嚼着这番言语,心下一片豁亮。
离开县衙时,钟洺怀里不单有田契文书,还有他刚刚在里面用借来的笔墨,歪歪扭扭抄写的几页开垦咸水田、种植咸水稻的法子,说都取自应大人的手记。
钟洺这才知晓,原来咸水稻种正是这位应大人昔日在别地任上,钻研农事时歪打正着,一力培育出的。
多亏了那几钱碎银,书吏借笔墨十分爽快,还惊讶于钟洺识文断字。
钟洺细心抄写罢,不求字迹多好看,只求自己能看懂,好回去慢慢琢磨。
算算季节,眼下将至深秋,距离明年播种插秧还有数月光景,在那之前,他尽可围垦水田,搭盖新房。
等到肚脐巷时,钟洺已是连新房的牲口棚要怎么搭,院子养几只鸡几只鸭都想好了。
第126章 宗族的计划(修)
“姐姐哥哥们尽管挑去,我这里的鸭蛋没有差的,若是差了,怎能专给聚源楼送,他们楼内招牌的缠丝鸭蛋,可就是用我这蛋做的嘞。”
钟洺尚未拐进肚脐巷,还在巷口时就见了詹九的身影,这小子竟是直接在巷口一柏树下支开摊子,卖开鸭蛋了。
一妇人正倾身朝前端详着,闻言狐疑道:“你个后生莫拿浑话诓人,我娘家兄弟的妻舅就在聚源楼里做事,我回家一打听可就知晓真假,若是假的,可要你再做不得生意。”
詹九自信道:“姐姐这会子去问都成,我前脚刚从聚源楼过来,岂会拿这个作假,怕是那附近摆摊贩浆的阿婆都还记得我。”
他见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扬声道:“不瞒大家伙,我这些个蛋都是聚源楼挑剩下的,他们为做缠丝鸭蛋,只要那一寸半长的鸭蛋,好使得切开摆盘漂亮,入得了食客们的眼,故而比这大的不要,比这小的也不要。”
“余下这些里除了个头不合要求外,一个坏了的都无,都是我们乡间农户自养,吃鱼吃虾的壮鸭下的。”
又道还有些运来城里时摇晃磕碰的,都是半路才破,天也不算多热,仍新鲜着,可便宜卖了。
到哪里都不缺爱占便宜的人,一说有贱卖的破皮鸭蛋,好几人都开口说想要,回去直接下锅做了,也吃不坏肚,省下的几文钱还可买一把青菜。
而那质疑詹九的妇人,一听关于鸭蛋大小的说法,全然能和自己过去所闻对得上,当下信了詹九的前话,专心挑起鸭蛋来。
不为别的,就为比别处一斤便宜一文钱,居家过日子,不就得一文一文的节约么。
钟洺见詹九给人装蛋上秤,忙活得紧,便朝前去自牛车上取了暂存的包袱,先进巷子里办事。
吴宅院内。
“我瞧着日子,你也该来了,上回你托我磨的一捧贝珠子早就磨好,只待你来取。”
吴匠人看钟洺进了自家院,便使唤一丫鬟去房里取东西,又问钟洺这回带来了哪些个好物。
钟洺把包袱拿出解开,里面又是一层麻布包,解开这层才露出一大捧,足有七八斤洗刷干净的各色螺贝空壳子,来之前皆在海水里泡着,到今早才提出水来擦干装好。
举起细看,月白、胭脂、橙红、紫褐、玳瑁、黛青……都是钟洺自海底带回家,又经钟涵精挑细选过的。
小哥儿从小就喜收集些贝壳海星,眼光毒得很,连他都夸好看的,定是少见又精致,如非他知道这些能换银钱,还想私藏几个装饰在床帘子上来着。
另有一细布裹的竹编匣子,启开后是五枚叠放在一处的砗磲壳。
砗磲表面崎岖不平,好似波浪起伏,最常见的乃是白色砗磲,当中夹有金丝纹路的为佳,偏牙黄者略下品,棕黄者末品。
听吴匠人讲,白砗磲之上还有紫砗磲、血砗磲,万里挑一,有价无市。
钟洺在海底游走多年,也从未见过这二色的砗磲,不知是传说还是确有其事。
他拿来的五枚砗磲,皆是金丝白色,因这是吴匠人点名要的,说要和磨了多年的一套棋子配成一色。
吴匠人得了宝,直接挨个拿在手中把玩,喜爱极了。
“有道是穷川极陆难为宝,孰说砗磲将玛瑙。再添上这回的五枚壳,我那棋子总算足可凑成了。”
砗磲难寻不说,每只砗磲能取出的料子多少也是不定的,他手中这套砗磲棋子,是想当做传家宝的东西,取料时更是慎之又慎。
距离磨出第一颗棋子,已经过去七八年的光景了,而今可算是功成有望。
和钟洺做生意以来,加上今日,对方也来过两回罢了,两回拿来的螺贝品相极上乘,过去一大桶里都难挑出几个入得眼的,如今他却可省下挑拣的工夫,专心于制棋的技艺当中。
“那照您看,还是依上次的价?”
钟洺自县衙里得了确切消息,有些急着赶回村澳,把好信传给家中人。
他见吴匠人盯着螺贝和砗磲一脸陶醉,忍不住出声提醒。
吴匠人回过神,爽快道:“就依上次的价,短不了你的。”
螺贝论斤,砗磲论两,前者价钱还算稀松平常,像那素色白贝最廉,因钟洺带来的皆无半个杂色黑点,可要到一斤二钱银子,异色宝螺再贵些,一斤可卖得五钱银子,加在一处共是三两左右。
砗磲则贵重多了,五枚巴掌大的白砗磲就卖得五十两,可见一枚砗磲能换一亩上等田地的说法半点不假,此前买地的银子这就回笼了一小半。
但找砗磲可比找海参还麻烦,小小的五个就令钟洺寻了三个多月,细算一下子,这桩生意一年也做不得几回。
钟洺吃两口吴宅茶水,不欲闲坐,收了银子后只等取走磨好的贝珠。
这是他上次来此处送螺贝时,与吴匠人议的生意,单分出一部分品相上课的螺贝,让对方拿去给学徒打磨练手,出来的成品给钟洺。
至于价钱,只略收一点工费。
别看是学徒,吴匠人专精此道,能做他学徒的亦是精工巧匠。
他本也常使学徒打磨各色珠子磨砺技艺,出来的成品不比外头街旁铺子里匠人制的差。
磨好的贝珠有大有小,足有近二十粒,最小的似米粒,最大的也只比得上半个小拇指肚,存在一小小的木盒当中,下垫软布,端的是圆润玲珑,轻轻摇晃一下,似那清晨草叶上滚动的露珠,摄人心魄。
吴匠人得了砗磲心情甚好,清楚钟洺磨贝珠是为了给夫郎打大头面,便在旁溜达着出主意。
“我上回见你夫郎,是个淡秀样貌,你们水上人家的妇人和夫郎偏好佩银,但这贝珠配银去镶可就俗了。不若寻块黑檀做木簪,更能衬出贝珠的光华,檀木还有淡淡幽香,衬你夫郎,可谓雅极。”
钟洺纯是个门外汉,听了吴匠人的说法,虽想说自己不懂什么雅俗之分,却还是客气道:“待我回乡里寻个首饰铺子,打听一二。”
他拱拱手告辞,也没说下回再上门是何时,择选漂亮螺贝与收集砗磲,是下海时的顺手为之,和海参一样,都说不准一月能送来多少,索性彼此间索性未做约定。
吴匠人不止他一个采买原料的渠道,他也不止这一桩来钱的营生。
出得肚脐巷,詹九的牛车前已没了人,独留汉子一人哼着小调,坐在车沿上翘着腿,拿两根柏树枝条拧花环打发时间。
见钟洺来了,他三两下给花环收了尾,转手给牛戴上,牛晃了晃尾巴,嘴巴动来动去,一派淡然。
“你倒是有闲心,鸭蛋都卖完了?”
钟洺摸摸牛脑袋,忍不住笑这戴了花环的模样。
“卖完了,聚源楼挑剩下的蛋本就只有几十个,让那些阿婆阿婶阿伯们一人买上一二斤,眨眼就没了。”
詹九跳下车,取个短柄扫帚快速扫两下板车上的灰,一会儿要坐人,可不能太邋遢。
钟洺看着他的动作,想想道:“在城里牛车也跑不快,且先走着,顺道找个地方吃顿午食,到城外我再坐车。”
他手长腿长的,窝在板车上时间久了也是不太得劲。
午食两人吃得简便,寻了个卖米粉的铺子一人要了一碗汤粉,切了一碟杂碎卤肉,一碟熟花生米。
吃时闲谈三二,詹九得知钟洺心想事成,由衷替他高兴。
“要么说人活得越久越有盼头,以前哪敢想有这等好事,今朝不也有了。”
同时他也难免思及唐莺,若今后水上人真的和钟洺所言一般,都有机会改为良籍,那自己是否还有机会?
转念又觉是痴心妄想了,他何德何能,能让人家姐儿瞧上自己,且等到那一日,都是年岁不小的人了。
钟洺看出詹九话语渐少,眉间平添怅惘,深感这思春的汉子难应付,便不再搭茬,低头专心喝汤粉。
一顿饭吃得快,出城后牛车重新跑起,詹九重新打起精神,说自己想等攒下银钱后赁个铺子,开间货行。
“等有了铺子,可将我从各处贩来的货物铺开售卖,那些个买主若想寻买,也知晓该去什么地方寻。我不在时,就让我娘留下看铺子,就当是给她寻个营生做,省了成日在家心烦。”
“要是真有赚头,日后我便再换处更大的地皮,开货栈去。”
货行不过是个卖货的铺子,货栈却可供客商打尖住店,存货买卖,是以常有牙人集聚,是城中消息最灵通之地。
真能攒下开货栈的钱,那在清浦乡中也排得上名号了。
“这营生着实适合你。”钟洺赞成道。
不说货栈,单哪货行真开成了,詹家怕是都能让媒婆子踏平门槛。
相较去年,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那时他未能料到,今日的自己能有上岸的机遇,还有个尚在夫郎肚里,几月后就会呱呱坠地的亲生孩儿。
詹九想来也未料到,自己能从一个街头胡混的闲汉,成为赁得起铺子的商户。
对于有志向的人,若想扶摇直上,差的只是一阵应时顺心的风而已。
返回清浦乡,钟洺在眼熟的银铺前跳下牛车,进去后掏出整匣贝珠,请此处匠人打首饰。
银铺也卖其它样式的首饰,钟洺曾见过,他让伙计取了几根黑檀木簪细瞧。
拿到手后见木簪上配着贝珠攒就的小巧珠花,的确有着与银簪截然不同的韵味。
然而仔细想想,平头百姓家求甚么雅致,还是银子锻的银簪更实在些。
这木簪黑突突的,簪在发上也看不见,银制的珠簪亮眼得很,也不见哪里俗了。
他听着伙计建议,挑出一半珠子来备用,预备制一支梅花银簪,镶一把银插梳,再添两对银针的贝珠耳饰。
一对给苏乙,一对给二姑,给二姑的那对珠子要大些。
“收您四两银,三日后可来取。”
伙计把写好的条子和装珠的匣子一并装起,笑眯眯地把钟洺送出门去,盼着这舍得花钱的主顾多多光顾。
这一天钟洺实是办了不少事,风尘仆仆地跑了趟县城,走了好几个地方,钟洺却丝毫不觉疲累。
等隔了大半日,再见到夫郎和小弟时,好心情愈发藏不住。
“可是事办成了?”
苏乙看钟洺模样就晓得事情顺利,他扬起唇角,上前接过其手中买的几样东西。
钟洺但凡出门,肯定不会空着手回,有的没的总要买几样,多是吃食和小玩意。
钟涵有眼色得很,不急着拆东西看,而是赶忙跑去给他大哥倒水喝。
原本平复一路的心情,在见到家里人后重新亢奋起来,钟洺这会儿恨不得蹦到海里游上几个来回,开头先道:“成了,给咱的田地已分下,就在千顷沙那处。”
这阵子生意少,他灌下一碗水润平了起燥的喉咙,在哥儿惊喜的注视下扯开张板凳叉开腿坐下,一个人就占了好大一方地,慢慢细说。
钟涵在两人身前,翻弄钟洺买回的物件,里面有三把县城里时兴的猪鬃牙刷子,他正稀奇地用指头摸那毛。
“这还不算什么,还有旁的好信呢,我都恨不得插上翅膀从县城里飞回来说与你们听。”
钟洺笑道:“如今不止有田地,衙门还允了在那处自划地皮,圈占宅院,搭建蚝壳房。”
苏乙独坐在椅子当中,手搭在隆起的肚子上,听到此侧过身来面朝钟洺,杏眼晶亮。
“当真?咱们今后能盖乡里这样的房子?”
钟洺扶他一把,扬唇道:“我当初也不敢信,追着人家官爷问了好几遍,把人都给问烦了。人家说在海边盖屋,不盖蚝壳房,难不成还盖茅草房么?我一听这话,就知衙门是有意放开,给乐意垦荒的水上人些实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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