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真琢磨不明白,因他活了几十年,从没想过要弃了船去陆上当个种田的田舍汉。
当然,往大了说是衙门不许,往小了说,让他干他也不会,只有踩着渔船,攥着渔网,他才觉得踏实。
“二姑父,不能这么想,其一,凡事都能学,咱们周遭没人懂,就去寻那懂的人学,其二,咱们水上人也不是自开天辟地起,就给打发到这处来对着海讨饭吃的,老人不都说,咱们往根上寻,祖宗也是陆上的人,不过是运道不好,逃荒避难的到了此处,才有了咱们这些个子子孙孙。”
“这买田置地,本是咱们该得的,过了这么些年总算给还了回来。”
钟洺料想这事是有好处的,不管别家,至少二姑家他想扯一把,到时两家一起享福气。
但这桩事和在乡里摆摊子不同,开支大不说,之后还要劳心费力,所以若二姑家不肯,他也没法子,只能这会儿多啰嗦两句。
“头前我去县城里,就听说了这个新来的县老爷,原本是可以去别处当更大的官,他却自请来咱们这处边远之地,又带来咸水稻米,便是为了当地百姓的日子能过好,将来能吃上便宜米粮。这样的好官,该是不会拿百姓身家性命开玩笑,给些种不出的种子来。”
钟洺总不能说自己多活一辈子,早就知晓了将来事,只好多往那传说中的县老爷头顶多扣点高帽子。
钟春霞听钟洺意思,便知这小子是打定主意要去买田了。
过去钟洺一直想寻个机缘,翻身去当陆上人,后来她还当成了亲定了性,不再想那么远的事了,现在方知这志向始终都在,从未更改过。
换个角度想,她这侄儿还真是个能成大事的人。
“我和你二姑父手头不算多松快,这事我们还得琢磨琢磨。”
钟春霞拿不准主意,要不要跟着钟洺也去买几亩地放着,就像唐大强说的,田地对于水上人而言,没有那么大的诱惑。
买地是买地,又没说买了地就能脱了贱籍。
这些日子里她还在操心大女儿的婚事,连着相看了两个都不如意,但不耽误攒嫁妆,何处不需花钱。
钟洺不觉意外,他是生了双前后眼,若没有这双眼,也不敢丢上百两出去,谁不怕到头来什么也落不下,只能听个响。
“既如此,我就先打个头阵,去县城买地时打听一二,看看有没有什么告示上不会写明的小道消息。”
去到乡里,趁着各家都出了摊,钟洺去转一圈问罢,果然要么和他二姑父一样对衙门一百个不信,要么和他二姑一样,虽有些意动,但不敢放下心、放开手去做。
当日晚食后,他拎一罐新炒出来还热乎着的鱼酱、一壶新打来的黄酒去六叔公家船上。
祖孙两辈在船头支张小桌,盘腿坐下,就着鱼酱吃起酒来,说起买田的事,六叔公道:“这两日下来,我也听了好些风声,如今看来,除了你,没人有这么个魄力。”
钟洺有些许意外,“叔公也觉得此事可行?”
六叔公看他一眼,抿一口酒道:“我若和你一般年纪,家里资财也够,想来亦会去搏一搏,但现在那点子积蓄,我和你叔婆还得留着养老嘞,至于下头的儿孙怎么想,我们两个老家伙管不了。”
大约是有心无力的意思。
钟洺沉吟半晌道:“官府给咱水上人开了口子,却还不知细则如何,待我去瞧瞧分的是哪处田地。”
又言道:“叔公可曾想过,一村一澳是如何来的,都是先有了几户人,在这处置办家业,扎下了根,繁衍生息,人多起来,日后也就成了个有名有姓的地方。焉知到时候种地的水上人多了,那处会不会成个新的村澳。”
“说书人讲故事,言‘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小老百姓不敢论天下大势,但这几个字其实只说了一回事,那就是‘大势所趋’,势头来了,谁也挡不住。”
六叔公默然许久,而后主动提起酒盏,同钟洺碰上一碰。
“阿洺,叔公只愿你记得一件事,以后若是腾达了,莫忘拉一把族里你瞧得上的亲戚,这世道,一门一户立不稳脚跟,钱财多了反倒易招人眼热,非要那一族人多了,聚在一处才能教人不敢欺侮。”
一席言谈,各有所思。
月挂中天时,钟洺携着淡淡酒气回了家,堂屋里悬着灯,远看昏黄温暖,他拾阶而上时,在屋顶吹海风的两只猫“喵”两声和他打招呼。
钟洺抬头看去,笑着“嘬”两声回应。
进得门来,见苏乙在堂屋里坐着,桌上铺几块裁开的布料。
“怎又在夜里做针线,眼睛不酸?”
“算不得做针线,不过是比着白日里画的线,分片裁剪开好制衣,不费眼睛。”
哥儿凑近些动动鼻子闻,“应当是没喝多少,我想着那点酒吃不醉你,没给你煮醒酒汤,假若没醉,夜里喝一肚子甜不甜酸不酸的汤子,也不舒坦。”
“是没什么,我喝的还没有六叔公多,他老人家今天可是喝了个尽兴,也说了个尽兴。”
他脱下外衣去洗漱,半路往小弟屋里看一眼,见人睡了,轻轻掩好门缝。
族里没人去,别家的人他也不多打交道,因而几日后,钟洺独自搭了个詹九的顺风车去县城,不仅路上有个说话的,还省了一笔车钱。
“等买了田,早晚我也得买头牲口犁田,到时也学着你打个板车来,载人拉货都好使。”
钟洺瞧着詹九的青壮牛艳羡许久了,等有了地,他也有了正经的缘由买牛。
詹九早知钟洺要去县城买荒地回来开垦,听衙门的话种那咸水稻,还是上来就买五十亩,听着都惊人。
他常觉得钟洺行事总能抢在别人前面,上回在乡里张罗赁摊子如此,这回怕是也如此。
“恩公,五十亩属实多了些,在底下乡野里,家里有个几十亩地,都能称得上小地主了,就算家里没功名,雇不得佃户,只能赁短工、长工,可也了不得。”
他属实担心钟洺因是水上人,对田亩之数没概念。
“那真是好大一片地,走一圈腿都累酸了,普通人家三五亩地,都得家里几口人一齐忙活。再想想,水田换成咸水田,还是海边的咸水田,涨潮时看着岂不就是一片海。”
要在海里种稻子,这真是人力能干成的事么?
詹九实在怀疑。
“只有田地尚算不得地主,可总得先有了地,才有后面的事。”
钟洺拍拍他的肩膀,如是道。
土路遥遥,到城里时,由于去的不是一个方向,钟洺没让詹九赶车把自己送到县衙附近,而让他先去忙。
“一个时辰后,咱们在那肚脐巷见。”
来城里一趟,他还要顺路给吴匠人送点贝壳。
詹九应下,驱着牛转了方向,钟洺寻一处临近县衙的钱庄兑开一张银票。
银票面额不小,他又是水上人的打扮,难免引来些窃窃私语,却因他人高马大,瞧着就不是好惹的,私语终究只是私语。
出得钱庄,明显也有几双贼眼睛落来,脚步声声,缀在后面跟上,钟洺一早发现,懒得理会,等快到县衙时,后面跟着的人见他竟是朝衙门去的,原地散了个干净。
钟洺暗哂一记,直接走向县衙门口的一张长桌,立着丈远他就已看清,这处就是辟出来专办咸水田开荒一事的。
至近前,他见只一小吏在桌后坐着,满脸百无聊赖,揣测估计是来的人并不多,之后便行了礼,说明来意。
那小吏闻言立刻坐直,精神抖擞道:“你是说,你带了银子,今天来买荒地?”
不知为何,钟洺居然从此人的脸上看出点“兴高采烈”的意思。
“回官爷的话,正是,只是不晓得这事是真是假,小的也是几日前……”
他话没说完,小吏就已站起来。
“真的,当然是真的,盖了官府大印,还能是假的不成!”
这人铺开纸笔,面露喜色,“你来得倒是早,能挑个好地方嘞!打算置办个几亩?”
钟洺还是第一次遇见这般不拿鼻孔看人的官吏,惹得他沉默两息方道:“不知可有上限?”
小吏立刻大手一挥,“没有没有,你若有银钱,买个百亩都成。”
话是这么说,哪有人真傻兮兮地来买百亩?
他在这里坐等数日,来的人稀稀落落,还有大半只问不办,实际掏钱的也多是看着县衙换了新老爷,有心讨好,权当掏钱买名声的。
更多时候里,连只苍蝇都懒得往案头落。
再这么下去,他都担心大人借这个由头挑自己的错处,现下好歹来了个不说废话,上来就要买田的,可不得态度好些。
钟洺松口气,紧接着道:“这百亩土地还是太多了些,草民负担不起,此番和家里人商量,打算总共置办个五十亩来。”
小吏笔都举起,闻言直接甩个墨点子在纸上。
“你说多少?”
他抬手揉揉耳朵,“五……五十亩?”
他瞪大眼睛,上下看钟洺几眼,顿觉这水上人是来说胡话找乐子的,喜色顿下眉梢,变作狐疑的打量。
“你是哪来的混账,敢来县衙门口胡扯八道,拿我等打趣,信不信拉你进去打板子!”
钟洺不解此人为何态度忽而大变,正欲解释,余光忽见县衙门里走出几个人来。
打头的一个着青色锦衣,踏白底皂靴,很快负手走近,站定后先看一眼办事的小吏,又看一眼钟洺,片刻后缓声开口,语气温文,却自有气势,不怒自威,令人不敢造次。
“你可是来此购置荒田的水上人?”
钟洺观其装扮,哪怕未见官服官帽,也深知对方身份不凡。
再觑小吏骤变的脸色,打摆子的两条腿,登时福至心灵,跪下行礼。
“草民钟洺,参见大人。”
第125章 县公
九越县新任知县姓应名拱,做官日久的人,见着冷不丁行礼的并不觉讶异,淡然朝上抬了抬手。
“起来罢。”
一旁把身子躬成虾米的小吏也慢慢直起身,脑袋却仍耷拉着,下巴都快杵进胸口了。
钟洺却是心态尚可,心道自己又未曾作奸犯科,还是揣着银子来给官府送钱的,怕个什么。
新政初启,若是反响热烈,他夹在其中只是个凑数的,若是反响寥寥,他想揽下的五十亩荒滩可真就不少。
钟洺也未抬头,只垂眸瞧着自己脚尖,听得面前蓄着修剪整齐的短髯,神色平和的知县大人开口道:“你怎知晓本官身份?”
他定定神道:“草民见大人仪表堂堂、神采非凡,故而妄自揣测,还望大人恕罪。”
“你这后生倒是有几分机灵在。”
应拱朗声一笑,这便是默认钟洺所猜不错了,之后接着道:“你们方才在作甚?”
钟洺不语,小吏立在原地解释道:“回大人的话,此人自称是在乡里看见了告示,来衙门购置荒田。”
应拱“哦”一声,语气似有疑惑。
“既如此,依着先前定下的流程经办就是,缘何大声喧哗?”
小吏吞下口水,心知这是自己耍威风被新上官看了个分明,但他却是仍不信钟洺能拿出百两银子,置办下五十亩地的,便清清嗓子,一派正义道:“小的起初也以为此人是诚心来购,怎料他张口就言要置下五十亩,掏得起百两银,小的遂起了疑心,几位大人出来时,小的正在问讯。”
钟洺暗自摇头,觉得怪好笑。
这些个县城里的吏员,有时还不如乡里那些个小吏清明,他们不常与水上人货真价实打交道,以为水上人各个都穿不起衣吃不起米,穷得叮当响。
他自诩穿着打扮都得体,却还教人看低了去。
“本官既来了,无需你再问讯。”
眼见知县复转向自己,钟洺忙正色起来,听罢对方问话,一一作答。
“回禀大人,草民乃清浦乡白水澳人士,因有一身还算说得过去的好水性,这些年靠着这本事,多少攒下些家底,前阵子瞧见乡里贴出的告示,着实欣喜,凑够了银钱便着急往县城赶来了。”
接着掏出怀中银票给众人验看。
小吏一看钟洺还真是个深藏不露的,顿时脸皮胀红。
应拱未多言语,而是打量钟洺片刻道:“你是数日以来,第一个来此买田的水上人,还是五十亩……想必大半家底都掏出来了罢,我听闻你们水上人因不得上岸置业,银钱都是攒着买船的,这五十亩地,可换一艘极好的渔船。”
他问钟洺,“你当真没有顾虑?不怕咸水里种不出稻米,或是因不擅耕地,到头来落得一场空?”
大约是看钟洺年岁尚轻,担心他行事莽撞,顾头不顾尾,应拱把话说得很直白。
殊不知钟洺早就把该琢磨的都琢磨好了,当即答道:“不瞒大人,大人所说的草民也曾思忖过,草民的长辈也曾来劝过。”
至于他为何仍不改其志,同样的缘由跟夫郎小弟说过,跟二姑姑父也说过,眼下无非是再说一遍。
最后更是道:“草民没读过甚么圣贤书,只是粗识几个大字,却也晓得咸水稻米今后若能广布九越,大人必定青史留名,利在千秋。”
“我等水上人,苦于粮价高昂日久,更因祖祖辈辈不得上岸置业,就连死后都没个归处,只得葬于那野岛荒草之中而遗憾。而今大人上任,带来能令荒滩变良田的新稻种,更为水上人谋得了一条新路,草民身为其中一员,感念尚且不及,其余的,只坚信‘事在人为’四字。”
他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应拱沉默半刻,赞叹道:“好一个事在人为!”
自己厌倦了京中明争暗斗,挂念于一手培育出的咸水稻种,上疏自请外放来此,从小小县官从头做起,为的就是能让当地百姓吃上本地米粮,改变而今山多田少不足耕,人多粮少不足吃的境况。
多少人说他荒废前程,白白做工,而今看来,那些个高官清流,还不及眼前的年轻汉子更懂自己的志向。
何谓民心。
民心在此。
在皇廷之中挥斥方遒,或许是许多士人穷尽一生的梦想,但于他应拱而言,不及行走田间地头,多育出一捧饱满稻穗的欢喜。
而允许水上人参与垦荒种稻,也是外放前他写了无数封奏折,自今上的御笔下求来的新策。
九越一县,沿海沿江的水户何止千万,陆上人视他们为粗蛮之辈,上位者更担心他们扁舟入水,四处飘荡,散则为民,聚则为寇,根本难以管束。
故而历朝历代皆沿用过往条例,令水上人重税加身,代代贱籍。
但在应拱看来,这等管教人的法子也到了应时而变的时候。
今朝国富兵强,江山稳固,不如趁此机会,逐步凭借咸水稻种,将荒僻的沙地滩涂转回咸水农田,令水上人无需靠捕鱼为业,安心于一地专事农桑生产,消隐患于无形。
假若他们积极性不高也不怕,只消挑那第一批里田种得好的予以嘉奖,允其改贱籍为良籍,如此只需几年,九越全县便可焕然一新。
事实上,新策甫一推出,确实响应者寥寥,唯独眼前这个来自乡下村澳的汉子是个例外。
此前他还正发愁嘉奖一事,担心“矬子”都凑不齐,哪还能从里面拔出“将军”。
现在总算有了些希望。
只是改籍这一条,尚且不能大肆宣扬,以免有人借机浑水摸鱼,钻些空子,徒惹事端,到时令他给人参一本,把这好好的新策又给弄没了,岂不真成了白忙一场。
他思绪万千,看向钟洺的目光愈多几分赞赏,的还将此事直接交给分管粮司税赋的县丞,让其领人去户房办田契文书。
钟洺拜别县令,又跟着县丞一路去户房,只觉得一路上躬身踏腰的,后背脖子都疼了,民对官只有做小伏低一条路,实在是令人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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