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早一点放弃那天真的想法,是不是他们就不会死?
那他之前能够一次次的坚持,是不是只是因为,死的百人、千人和他并无真正的关系?他是真的在践行仁义之道,还是只不过是成全自己的伪善?
他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一丝窃喜,只是本该随之而来的难过,瞬间被更强烈的恨意点燃。
于是,不可磨灭的仇恨与偶然涌起的怀疑交织成了他之后十年的全部光阴。他急功近利的压榨一州之民力,集成了军队重启战火,想要为兄弟、为过去所受的全部屈辱复仇。
最后,却是大火千里,功业成空。
因为坚守仁义,他失去了自己的兄弟;又因为放任仇恨,他害死了数以万计的百姓。
“为善不易。”他最后下结论道,“不易之处,不仅在于世道险恶,更在于你无法永远停止对自己的拷问。如果你认同为了大局可以牺牲无辜,自然可以杀伐决断;如果你无意管正邪是非,只为了兄弟义气,同样可以快意恩仇。但倘若你既想要天下太平,又无法对眼前的生命坐视不理,那你就永远无法那么快做出决定。你必须要面对更大的风险,更多人的指责,更多的自我怀疑,而最后,仍求不得两全。”
刘禅有些困惑。用一辈子磨砺出的沧桑,对于年轻人总是十分难懂。
他想问,既然如此困难,既然到头来不仅失去一切还不被任何人感谢,为什么还要当这样的傻子。
可话到了嘴边,却转了个弯:
“那究竟该如何做?”
他感觉到了父亲温和中带着几分萧瑟,因此不忍细问。
“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刘备道,“世间诸般仁善,皆始于不忍之心,不忍稚子坠井,不忍老幼无依,不忍生灵涂炭。行眼前之善,弃眼前之恶,方能不将牺牲无辜当作理所当然,方能始终保有不忍之心,从而行不忍之政,泽慧天下百姓。”
“这很难,可能还很蠢。”他揉了揉刘禅的头,“但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做到。”
这一次,刘禅没有机会再说什么。赵云将军走到了他的身边,牵起他的手,告诉他需要留父亲与诸葛先生单独呆一会儿。
“我这算不算是死心不改?”等刘禅走开后,刘备侧头看着诸葛亮笑问道,“明明吃了那么多苦头,到最后居然还让自己儿子痴心妄想。”
“似乎是的。”没想到,诸葛亮竟然真的点了点头。他的眉目弯弯,唇角高扬,“但主公最后能说这些,亮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去兵,去食,不可去信。百姓啊,既可能为了一袋米杀人,也可能为了陌生人的信任赴汤蹈火。他们所希望的,不仅仅是活着。”他道,“所以,至少在益州,据亮所知,百姓可能会害怕,会抱怨,但从没有一人真的恨过主公。”
就像甘愿舍弃妻子田宅的程畿,就像无数在猇亭为护送刘备离开的益州子弟。
“谁都想做一场梦啊。”
当诸葛亮笑着轻叹出这句话时,在他眼中,刘备仿佛看见了万千星辰。
“是你给了我们这场梦。”
风吹起衣袂,又落回远处。
“但如果它只可能是一场梦,”良久之后,刘备开口道,“孔明,毁掉它吧。”
诸葛亮眼中的笑意瞬间变成了惊诧。
“如果阿斗如我所说继续走了这条路,或者他做了别的什么,却让益州的情况越来越糟……孔明,你便取而代之。和江东的关系也好,如何取舍牺牲也好,你一定能比我、比阿斗做的更好。”
“亮绝不会——”
他抬手止住诸葛亮的话。
那极北之地的星星,已然冷却了灿烂,开始陨落。
“永远不要为虚幻的东西牺牲活生生的人。”
“哪怕那名为——“仁义”。”
又是良久之后,他如愿在风中听到了答案。
“我是不是太过任性了。”
这一刻,刘备似乎抛开了一切,向后仰躺到地上。
“去隆中见你也好,这次决定出兵也好。我总是这样,执着的莫名其妙,总是感情用事,全靠你替我收拾烂摊子。现在还想将这一切都压到你的肩上……之后的益州,定然是一团乱麻。”
“翼德说的没错,我就不该去隆中扰了你的清梦。”
“可果然,还是想见到啊。”
“那处,我在隆中见到的桃源……”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沉入亘久的长夜。
当流星的绚烂点燃天空时,诸葛亮附耳上前,听到了最后一句呢喃。也是这声呢喃,成就了此后半生的赴汤蹈火。
“孔明,让这场梦成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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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二十四年,十二月,刘备薨于白帝,诸葛亮奉少主刘禅继益州牧。南中四郡皆叛。
同月,汉廷下令重勘各州边界,以荆州江夏以东入辖扬州。吴侯上表称贺,援引禹定九州之功。与此同时,江东诸军退居江夏,王师继续驻守荆州,直到来年新春,朝廷所派荆州牧赴任。
一切,终于在新的一年到来之前,落下了帷幕。
建安二十五年,正月,大雪。
第190章 第190章
雪者,从雨从彗,冰所凝结,绥绥然者也。自古即今,友雪者甚多。文人墨客,察飞雪有声,雅在山竹;虎士骁将,逐轻骑北塞,雪满弓刀。重逢者,乃犬吠柴扉,夜雪归故人;久别时,便赠君红梅,风雪寄余香。是忧可叹雪,悲可惜雪,喜则咏雪,乐则拥雪,白骨千里,掩之葬于天地;屠苏初暖,映桃符耀于新岁。其自高而降,如玉之洁,如水之渊,清寂无声,包容万物,故世间之物无不喜雪者。
蜀中水土素是和暖,鲜少有雪,这日却是天公作美,自晨光初现,便有白雪从天而落,飞过木梁石阶,为缟素掩去几分悲色。马蹄踏着落雪,经过尚未醒来的街道穿过城门,当风在耳边停下脚步的时候,渐渐的,满城的哀恸似乎也归于了无声,在天地之间的皑皑之色中,消融于成都城外一望无际的山野。
他将马系在一旁,伴着渐亮的日光,独自一人走向旷野。积雪很薄,只需用手轻轻一拨,就能看到黑色的泥土。泥土松软而湿润,盈出几分幽微的浅绿,预示着再过不久,就将是又一个暖春。
飞雪中,他走了很久,终于选好了一块土地,蹲下身,将种子小心翼翼地埋下。
朝霞渐渐在天边绽开,城内城外也喧闹了起来。遥遥的,他听到了整齐一致的脚步声,那是即将出征的将士们正在军营中集合,等待主将带他们奔赴千里之外的战场。
这时,一旁的战马长嘶一声与号角声相应,似乎也已迫不及待的奔赴战场。
于是,他站起身走了过来,先安抚住这好战的马儿,又认真的理正腰间的佩剑,翻身上马,往军营而去。
等从南中回来,花便已开了吧。
逮至辰时过后,天色已是大亮,日光照到玲珑的雪瓣上,折射出琉璃般的光影。比起千里之外的蜀中,江南水土素来更加温柔宜人,雪随风轻落,如尘如絮。深院庭中,仆人来来往往,脚步匆匆。主家仁厚,知道正月之中多劳费,故不仅允了他们的假,还给每个人都分了些布绢和米粮,让他们能各自回家过个好年,因而虽是忙碌,每个人脸上都盈着笑意,就连脚下踏起的飞雪,都因这喜气带着几分轻盈。
在这庭院的以西一侧,假山丛木在水潭边相叠,勾出一条通往水榭的幽径。荀攸依栏而坐,手边放着几卷仆人送来的书卷。荀粲就站在他的身前,用余光瞟着荀攸拿起一卷在膝上摊开,细细看完,将竹卷放到一旁。而后再拿起一卷,重复刚才的举动,自始至终像忘记他的存在一般不发一言。就当荀粲终于等到荀攸打开最后一卷时,仆人恰好去而复返,又为荀攸抱来的一堆书卷,荀粲只能讪讪的合上嘴,再次融到这水榭里微妙而诡异的沉默中去。
不知又过了多久,新送来的书卷也已被荀攸看过大半。听到水榭外好像又传来了脚步声,荀粲终于忍不住先开了口:
“我错了。”
“嗯。”荀攸没有抬头,仅是应了一声,“错在何处?”
“前厅那盏白玉雕花炉,是我打翻的。”
“嗯。”
“屋里那幅钟伯伯的字,也是我拿出去卖掉的。”
“继续。”
“屋里的那卷《欧阳尚书》——”
“也是你烧掉的?”
荀粲噎了一下,想了想道:“是我缠着她要看,一不小心掉到火里的。”
荀攸轻叹口气,看着书简摇了摇头。水榭中又陷入了如方才一般的沉默。这时,送书的仆人也走了过来,不过这一次,他手中只有薄薄的一封信笺。
“先生,北边的信。”
“放这吧。”
“是。”
仆人把信放到书卷上,而后转身离开。当脚步声由近即远彻底听不见时,荀攸似乎终于看完了膝上的这卷竹简,微微抬眼,看向眼前这个孩童。
“子贡赎鲁人于诸侯,来而让,不取其金,孔子责之;子路拯溺者,其人拜以牛,子路受之,孔子赞其德。无有规矩,不成方圆;擅失恩义,恐坠大怨。”他的声音平静无波,“但你应该明白,我指的不是这些。城外的竹林里,琴声剑声,你当真觉得我听不见吗?”
早知道这位比自己父亲年纪还大,却与自己平辈的堂兄不好糊弄,却没想到到头来,一件事都没有瞒住。荀粲心中颇为沮丧,但既然都已经被发现了,也只得实话实说:“是我扣下那封信,又拦住暗卫,不让他们向你报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