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不再年轻的少年戴上权力的冠冕,握起锋锐的利剑,高昂的嘶吼声中,战马踏过的尸骸中既有乱臣贼子,亦有忠臣良将,更有无数人生也无名死也无名。尸山血海里滚上大半生,都注定早已浑身鲜血,无论带来的是战乱还是和平,百姓觉得恐惧,本也是人之常情。奸贼和英雄的尸骸过个百年都会遭虫蚁侵咬,所幸后者之所求,从来也未因这叽叽喳喳的窃语而改变。
那个问题于郭嘉是不存在合适的答案的。这一缕清风明月早因此一隅绊住心弦,金银碧玉,高冠厚裘,即便将天下所有的奇珍异宝佳词美誉堆到前来,比起他心之所系,都逊色太多。
而曹操呢?或许还是有一丝不甘吧,否则他也不会在今日回到这雒阳北部尉的府廨。但他并无心说于世人,在乎的也并非后世。他累了,倦了,但还是想向谁诉说,今日白发苍髯的魏王,与昔日棒杀奸贼的少年,时隔几十年,仍会在这府廨中相逢。久怀初心一事,世所难为,但总有人能做到,饮冰十年,赤血难凉。
他想让谁听一听,许是挚友,许是自己,许是天地。
“奉孝,那个问题,孤有答案了。”
最后一杯酒滑入喉中,郭嘉听到曹操轻声道,
“不如,下一场雪吧。”
让这无声无息见证过所有过往的天,为曹孟德下一场雪吧。
墙外传来一声锣响,已经是三更天了。
吹过的风似乎转急了些,街上的灯火也逐渐边得阑珊。郭嘉放下酒杯,望向廊外,许是尾音消弭之时,又或许是过了很久,苍茫无垠的夜空中,真的再此飘起了落雪。
“孟德,下雪了。”
他并没有等到回答。对面之人已经和这雒阳城一样,在飞雪中沉入了一场长长的梦。
起先,空中仅是些轻如柳絮的小雪。渐渐的,雪变得越来越大,落满了廊下的石阶,压弯了院中的红梅。它们如鹅毛一般,纷纷扬扬,铺天盖地,似乎有意要将这过往世间一切的纷扰,都封入这场白茫。
睡吧。他心想道。等醒来时,这场大雪将覆盖伏尸千里的平野,也将送至战死的将士归乡。赤红色的河流会变得如儿时一样清澈,正如再惨烈的战役于史书上也仅是寥寥几笔。那时,大雪会为雒阳城抚平疮痍,新雕的石柱将重新伫立在阖闾门之外,富丽堂皇的宫室一如往日恢弘磅礴。金市中又是车水马龙,城外明堂中,朗朗的讲学声再此传遍山野,引农人驻足。这是埋藏在故梦中的雒阳,也会是大梦醒来,即将见到的洛阳。
睡吧。他在人身边裹紧火狐裘,慢慢合上眼。等一觉醒来,天就亮了。他们再一起回许都,回司空府,把后院埋着的那几大坛酒都挖出来,煮上几大釜和鱼脍肉羹一同放到堂中,邀每一个前来赴宴的宾客醉饮三千杯,与尔共嘉年。
雪纷纷而落,遥遥的,似乎有牧童歌声传来。
有頍者弁,实维在首。
尔酒既旨,尔肴既阜。
岂伊异人?兄弟甥舅。
如彼雨雪,先集维霰。
死丧无日,无几相见。
“乐酒今夕,君子维宴。”
第191章 【番外一】成侯纪闻
夫治政之要,莫大乎求贤,求贤之要,莫大乎太学。太学者,贤士之所由,教化之本原也。故自黄初改元,文帝初营洛阳宫以来,重修太学,便成了朝中一件要紧事。史载,“黄初元年,始开太学,扫昔日之灰炭,补旧碑之缺坏,备博士之员录,依汉甲乙考课”。逮至明帝,仓廪富溢,野无流民,始大修雒阳,兴太极殿于前,昭阳殿于后,扩芳林,修陂池,起景山,刊六碑《典论》于太学。正始中,又立古、篆、隶三字石经,树之讲学堂西。届时,洛阳城南之太学,有房二百四十,室千八百五十,游学之士,络绎不绝,比之汉东都之盛,亦不为差。
然若细观其里,今日之太学,终究是与后汉相差甚远。太和、青龙年间,中外多事,南有蜀贼屡犯关中,北有鲜卑侵扰边郡,不愿从军又欲免于徭役者,多求诣太学。又经建安战乱,两州疫病,前代大儒死伤大半,今日太学之中的博士,多是粗疏略通皮毛之辈。总之,博士之心不在育人而在求禄,士子之心不在圣道而在避役,两厢皆无心求学,反而阴差阳错,使太学成了多年来最安稳之处。
但直接因此将太学定为徒有其名之所,亦过于武断,毕竟纵使是当下正始之年,各名门世族家的郎君,年岁长至十五时,仍会前往太学求学。当然,他们所求的并非六经章句,这些他们七八岁时就已在家中学习,十五岁时早烂熟于心。这里的所求之学,是四方奇文易训,是朝中政局之缓急,亦是各家族之间七连八绕的关系。这些身世优越的贵公子,将来多半都会位极人臣,要是能早些互相结识,交为挚友,将来到了官场上,对他自己,对家族,都是一份保障。
这日讲学完毕,先生带着书离开,少年们便在堂中讨论起来。方才课上所讲,是郑玄所注之《易》。郑玄兼通今古五经,矫同前代诸注,但到了今日博士口中,多半成了照本宣科,少年们也对这种老生常谈无何兴趣。他们聚在一起,谈得是近来雒阳中最盛的话题——言意之辩。
这不是清谈中的新题,再此盛行起源于荀氏兄弟的一场文论。荀氏自建安末年受命举族迁往江东,历经文帝、明帝两朝,已分为两支。荀氏主宗于景初末年迁回颖阴,仍旧是汝颖一带的名门,甚至由于历代皇帝的格外犹宠,其地位远比其他世族还要超然。而另一支,则留在了南方,继续与孙氏和其他江东望族共同治理江东,如今主事的,是荀令君之子荀粲荀奉倩。但亦有传言,道荀氏搬回北方的主因是荀粲的一干兄长,不耐与那些南方小族为伍,连年上书方求得圣旨。但朝廷也不愿就此放弃多年的经营,所以提出了分支的条件,而与诸位兄长性情素来不和的荀粲便主动选择留下,担起治理江东之责。
话转回文论。一月前,荀彧第六子荀顗来太学述儒,未暇多言就有仆人进到堂中,言荀粲知晓今日兄长要至太学,故不远千里着书一封,以表心意,还嘱咐了这位仆人,一定要当场打开,高声朗读给众人。荀顗以儒术议论,荀粲这封信却是偏言道学,于荀顗主讲“言与意之关系”,则以为“子贡称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故六籍虽存,固圣人之糠秕耳。荀顗当场便以《易》中“圣人立象以尽言”回之,仆人竟慢悠悠的又翻到第二张纸,纸上赫然写着“理之微者,非物象之所举也”,道《易中》所谓“尽言”,是启发之语,不可尽听。后面荀顗自然还有回应,但已无人在意。事后各家口耳相传,不出几日就传得人尽皆知,有人好奇荀氏兄弟不和的八卦,清谈中人如夏侯玄、诸葛诞、邓飏等,则对其内容更感兴趣,纷纷着文言说,各相驳斥。一时间,“言意之辩”俨然已成雒阳城一大热事。
“所谓‘子罕言利与命与仁’,利者俗物,而命与仁,则是难以描摹,需用心领会之物,如此看来,‘言不尽意’为上。”夏侯渊之子夏侯和先说道。
“可如果六籍都是圣人之糟粕,夫子又何必修诗经,合春秋,览易文。因为只言片语强说‘言不尽意’,还是有失偏颇。”年纪轻轻已承閺乡侯爵位,时任尚书郎的卫瓘则以手撑抵着下巴,对激进之词颇有犹豫。
“要我说,还是‘言不尽意’为上,但其精要不在贬低六经,而在于‘体无’。”那厢刚睡醒的王粲之子王弼打了个呵欠,懒洋洋道,“平叔君不是有篇《无名论》吗,‘夫惟无名,故可得遍以天下之名名之’,而这里不过是夫惟不尽意,故可得遍以天下之意附之。”
“此之谓,君子不器。”出身河东名门裴氏的裴秀最后来了个总结。他推了推又要睡过去的王弼,“你和何尚书走得进,知不知道他上次带太学来得那东西是什么啊。”
“啊?”王弼歪着头想了会儿,“哦,那东西,好像是叫——五石散?”
“我听我哥说过这东西,他也是当年听我爹说的,说这五石散好像是之前修缮许都官邸时,从旧司空府的废册里找到的药方。据说是华神医留下的奇药,服之补精益气,有益四体,太//祖晚年似乎还用过,只需一包,药到病除。”
“世上要有这种奇物,太//祖早把药方给百姓传抄了,哪会封藏这么久。”卫瓘连连摇头,并不信夏侯和的话,“阿弼,你见过五石散的方子吗?”
“方子没见过,倒是上次到平叔君家中,他借着酒给我尝了些。”王弼道,“又苦又干,难吃死了,跟吃沙子似的。要是为了长命百岁,得天天吃这东西,我宁可早点死。”
“得了吧,上次我带你去吃鳣鱼,那么好吃的东西,你就动了两筷子。这天底下有你说好吃的东西吗?”
“我出去才没一会儿,你们怎么就从言不尽意谈到吃的了。”这时,钟繇的少子钟会走了进来。
“谁说天底下没我觉得好吃的东西了。阿会,”王弼一扫睡意,眼睛眨巴眨巴看向钟会,“你今天带没带伯母做的绿豆酥呀。”
“没——”见王弼一秒沉下去的脸,钟会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带了带了,母亲知道你爱吃这个可开心了,每次出门前都特意提醒我别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