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就在刘备封死她任何反抗的可能时,她忽然再也忍不住了。这一刻,她突然知道了伯伯死的那一瞬,竹林练剑的那一晚,自己为何会那么难过。
竹林幽幽,雀鸟清啼,少年眸如朗月,一杆□□舞如游龙,劈风穿叶。她刚想为孙策的枪法叫好,却是一颗扒好皮的果子先塞住了她的嘴,只能乖乖的跟孙权坐回远处,听彼处温润公子抚弦轻拨,琴声清越悠扬,与竹叶一同飘向远方。
那是她记忆中最温柔的岁月。
可乱世向来连一隅竹林都容不下。她娇蛮任性也好,拼了命去学武也好,熬红了眼背兵书也好,天真的想着只要自己再强一些,就可以为兄长们分担一些压力,或许有朝一日,大哥与公瑾哥就可以回家,他们还可以再去竹林,友雀披月,清霜为茶。而刘备的轻而易举,就像一计重锤,彻底砸碎了她所有的妄想。
回不去了,竹林,江东,都回不去了。
“想当将军,先得学会不哭。战场上的大将,都是流血不流泪的。”
她泪眼婆娑的抬起头。不知什么时候,刘备已经将双剑收回鞘中。他把剑从腰间解下,弯腰轻放到孙尚香面前。
“送你了。”
“嗯?”
“还有这条命,也送你了。”
“你到底——”孙尚香吸吸鼻子,止住几分呜咽,“什么企图?!”
“听过项籍的故事吗?”刘备说道,“当年高祖迫他至垓下,四面楚歌,兵败如山,项籍知道再起无望,便自刎于乌江畔,把头颅送给故人吕马童助他封侯。”他轻声一笑,“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看你穿的兵甲,一定是江东的人。我这条命送给你,纵使不如霸王寸尸即可封侯万户,至少你不会一无所获。”说着,他指指孙尚香掉在一边的剑,“
可否借我一用?”
经这一提醒,孙尚香顾不上擦眼泪,忍着痛把剑抱回怀里,一脸警惕。
刘备无奈的摇摇头:“你当真不必疑我。”
“无功不受禄,你干嘛要帮我!”
“为了……谢谢你吧。”他仰头望向远方连着白夜的火光,“我这辈子犯了无数的错,怀着无谓的天真,害死了不知道多少人。兄弟、知己、故友、臣属,他们皆为我而死,而我这个将一切毁于一旦的罪魁祸首,却还苟活到现在。”
他又蹲下身,将手搭到孙尚香握着剑柄上。
“我何尝不想像你一样。可事到如今,我哪有脸掉泪。我把命送给你,便当是谢谢你,代我大哭了这一场。”
依旧是不见一丝光亮的黑暗。但此刻,孙尚香却不经意间从中捕捉到了几分温柔。她慢慢松开手,静静的看着刘备举起剑,反手横到脖颈上——
“小时候大哥给我讲项籍的故事的时候,我就不喜欢他。”
刚割出血痕的剑微顿,似乎在惊讶孙尚香为何会开口。
“项籍带江东弟子八千人渡江而西,合群雄,亡暴秦,纵横天下,这是何等气魄。结果垓下一战败走,就以为气命已绝,自刎乌江。大丈夫当忍辱负重,能屈能伸,江东地方千里,众数十万,渡江而去,未尝不可东山再起。”
“……若是他清楚,已无半点可能呢?”
“那至少,他该带江东子弟回家啊!”孙尚香忽然一把抢过剑,扬手指向刘备先前望向的火光,“你瞧瞧,八千江东子弟都在为霸王浴血奋战。就算从此一蹶不振又怎样,他们是为你离开家乡的,哪怕就剩一百人,十个人,一个人,你也该把他们找出来,带他们回家!在那之前,你有什么资格死?!”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讲出这番话,或许是因先前的情绪而迁怒,又或者是看不惯刘备这副一心求死的模样。
“还有,白得的东西我不稀罕。捡起你的剑,和我打一架,要是我赢了,你想活命也没机会。”
“你当真还要和我打?”
顺着刘备的目光,孙尚香这才想起来自己手腕的关节还没接上,打起架来,肯定是稳输不赢。
被孙尚香羞怒的瞪一眼,刘备不由大笑,良久才转低:“这雌雄双股剑就归你吧,至于我这条命……姑娘言之有理,我若真的在此一死了之,的确太不负责任。他们……定不希望追随一生的主公,竟是个以死逃避的懦夫。”
“我会带好儿郎回家的。”
几只萤火随风飘过,暗夜中隐隐约约,似乎终于映出了几点星光。
雀鸟忽得停下啼鸣离开枝丫,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至近,正驶向此处。
“定是伯言发现我跑出来了。”孙尚香秀眉微蹙,“你……还是快走吧。”
“姑娘不想杀我回去领功了?”
“你也没打算抓我当人质啊。”
话音落下,他们对视片刻,忽得同时笑了起来。
“可否知姑娘名讳?”
“现在不告诉你。”孙尚香微昂起头,满脸英气,“我将来名震天下的时候,你自会知晓!”
来的人果真是陆逊。孙尚香刚看见个影子,就认出了他来,连忙开始费尽脑汁的思考如何将自己今夜的举动圆过去,以至于没有看到,刘备离开前眼中一闪而过的憾色。
将来……
可惜,他已没有将来。
而在被陆逊询问手上的伤时,孙尚香偷偷的,朝刘备远去的方向瞥了一眼。许是夜风太暖,月色太柔,渐渐消失在萤火与浓雾中的身影明明丢盔落甲,却又似乎,比任何的盖世英雄都要威武。
很多年后回忆起这一幕,她才明白自己所见到的是什么。那是一个不知道算不算得英雄的凡人,半生蹉跎流离,半生歧路迷惘,最终决定昂首挺胸,走向自己的末路。
却不知是谁心神微动,不知所起,已知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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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前,诸葛亮已经离开公安。”一目十行扫完内容,朱然将军报递给诸葛瑾,“居然比预想中足足早了五天,你们诸葛家这条卧龙,当真小瞧不得。”
诸葛瑾深知诸葛亮的智谋,对此结果并不感到意外。他接过军报细细读完,静默良久,不由长叹一口气:“也不知他得知猇亭消息时是何心情。”
“军报上不是说了吗,他看过你留给他的信,没有片刻的迟疑就往白帝城去了。”朱然道,“胜负如常,死生有命,上过战场的人早该习惯了。”
“理虽如此,但……嘶。”
“怎么,伤口又疼了?”朱然忙凑上前,半责半怪道:“都说了那傅彤脑子不灵光,你偏偏还要亲自假装诸葛亮演那出戏。烧伤倒是轻的,你这肩膀上的箭伤,没十天半个月好不了,你且养着吧。”
“谋划总赶不上形势,所以至少在当下,尽力做到周全是瑾的职责。”总归是多日前的伤,虽然有时会突然作痛,但来去皆快,并无大碍,“况且,在曹操送来那封伪造的书信前,我们的确没有更好的办法确保傅彤会相信。”
“那有了信之后,你何必再冒那个险。”
“子瑜,义封,在谈什么?”
二人循声望去,见陆逊刚整完营,正向此处走来,抱拳行礼道:
“大都督。”
“不必多礼。”经夷陵一战,军中上下再无人质疑陆逊的权威,他也一改原先佯作谦卑的姿态,一举一动皆有大将风范,“大战方捷,军中事物杂乱,一直没有机会细问你们公安那边的事。方才你们说曹操送来封信,是怎么回事?”
“哦。”朱然应了一声,便开始讲公安那几日的情形,无非是软禁诸葛亮,再让与其面容相仿的诸葛瑾给傅彤和蜀军演了出戏。说完,他想起陆逊特意问到了那封信,又道,“我们一回城中,曹操派来送信的人就到了。信是用诸葛亮笔迹写的,倒是帮了我们点忙。只可惜写的太语焉不详,否则,也不用子瑜受这份伤。”
诸葛瑾道:“依我那弟弟的性格,凡事都会做两手准备,说不定曾经给刘备留下了其他的计策。要是这信写的太详细,与先前留下的内容冲突,反而会让刘备怀疑。”顿了顿,他看向陆逊,“不过,瑾一直有一事不解。曹那日既取得大胜,为何不继续乘胜追击,反而非要借江东的手。仅是因为担心损兵折将,而拱手让出荆西一带,不似像曹操这样的知兵之人会做的事。”
朱然也跟着点头,显然这个疑问也在他心中盘桓了多日:“我觉得,可能是担心他进攻刘备时,江东在身后反戈一击;也可能是……早在江东的时候,就有派到北边的探子来报,说曹操病入膏肓,命不久矣。可要是这样,他就该一直龟缩在雒阳,而不是既解了襄樊的困局,又胜了刘备。”
“其实这件事很好验证。”陆逊微笑道,“我们只需在此静等,如果曹操无事,定不会坐视江东占有荆州大半。如果曹军迟迟没有动作——”
“报!”这时,一名士兵跑到陆逊身旁,“城外三十里发现曹军,人数未知。”
陆逊三人笑容顿时淡了些。虽说他们刚才也说到曹操不会轻易把荆州拱手相让,可比起前一种可能,毫无疑问,他们都更希望是后者。
不过,当浩浩荡荡的曹军来到城下时,陆逊看到领兵之人,心中又涌起了一丝希望。
曹操不在。
“魏王心怀苍生,见哪里有乱臣贼子,就会亲自带兵去讨伐。天下这么大,嘉也不知道他现在何处。”说这话的那位青衫的谋士,语气格外诚恳,“究竟是在荆州,还是不在荆州呢,大都督不妨赌一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