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赢了,曹操大军尚在荆州,仍可与江东一战;赌输了,就是满盘皆输。
不过,眼下江东毕竟并未与曹军撕破脸面。先礼后兵,不妨先客气的谈一谈。
“那不知先生忽然带大军来夷陵,所为何事。”
他想,无论如何,郭嘉总会托以大义,拿汉室说事也好,拿典章制度说事也罢,总都有博弈的余地。
“陆大都督这可就是明知故问了。”
哪想到,郭嘉当真不是来讲道理的。
“吴蜀反目,刘备败走。那我们——当然是来收渔翁之利的。”
————————————————————
“黄权所督江北诸军如何?”
“镇北将军已带兵降魏。”
“马良呢?”
“为江东步骘攻破,身死武陵。”
“程畿、傅彤——”
“他们以及几万将士……皆没有随主公回来。”
话音落下,赵云看到诸葛亮微微阖目。半响的静默后,他听到人沉声道:“带亮去见主公吧。”
“是。”犹豫了一下,他斟酌着语气又道,“主公情况不是很好,先生……”
“见过再说。”
于是,他为诸葛亮引路到刘备休息的房间前。门口的士兵迎上前,道刘备刚吃过药还未醒,诸葛亮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轻些动静进屋看一看情况。
许是眼花,日夜奔波数日仍精神矍铄的诸葛亮,手在碰到屋门时,似乎颤了一下。
屋外,赵云站在门边静候。他状似无意般观察着院中士兵的神情。猇亭大败,伤亡惨重,刘备仅带千余人步行回白帝,刚安顿好军务便一病不起,回来的士兵又都说诸葛亮已为江东所杀,那段时间,当真是人心惶惶,有说赶快逃回益州的,还有主张给曹操去信称臣的,甚至有人想刺杀刘备好去向曹操或江东讨官。还好他带来的士兵中有跟随多年的亲兵,这才勉强维持住局面。如今,诸葛亮已经回到白帝且安然无恙,城中士兵见此,渐渐都安定了下来,连巡逻宿卫,都精神了许多。
和许多人一样,这些士兵打心底相信,无论局面何等绝望,只要多智近神的诸葛亮在,就可以扭转乾坤,化险为夷。
这时,诸葛亮从屋中退了出来,神情依旧淡淡的,不见喜悲。他压低的声音像湖面一般平静无波:“可请过大夫?”
赵云微愕:“自然。”
“大夫怎么说?”
“主公身上有四处刀伤,轻伤十几处,但都不在要害,因此并无大碍。只是胸前的三处箭伤,虽然不在要害,但箭尾已经折断,又拖了多日没有医治,箭头深入体内无法取出。”他顿了一下,“……大夫说,最多,还有十天。”
“去请城中别的大夫来。”
“云已请过方圆十里内所有的大夫,都说……无能为力。”
“那就去更远的地方找。益州的大夫不行就去找北边的大夫,他们会有医治的办法。”
“先生?”
“还有,南中的巫医也可以请过来,夷人素有机淫巧术,或许——”
“先生!”
诸葛亮的声音戛然而止。
又是片刻的静默,在这肃杀的冬日,格外刺骨。
之后,他看到诸葛亮再此阖起双目。待再睁开眼时,他又成为了那个算无遗策,多智近神,担负着所有人的不安与期待,足以扭转乾坤的诸葛卧龙。
“回成都请少主吧。”
————————————————————
刘禅赶到时,已是第九天的深夜。
几天的冷雨后,这是白帝城难能可贵的大晴天。深蓝色的夜空之上,漫天星斗熠熠发亮,将天地都笼入一层温柔的薄雾。在正北的方向,群星格外的璀璨,仿佛想用自己全部的光亮,与那即将熄灭于长夜,与大地同尘的友人,作一场无声而盛大的告别。
“那颗星,便是你说的将星吗?”
刘备为诸葛亮披上厚裘,而后开口问道。
“主公,夜间山上风大,你——”
“无碍的。”刘备摆摆手,声音和泛暖的夜风一样温柔,“阿斗已经到城里了,我听子龙说你来了山上,索性带他来找你。阿斗,过来。”
十四岁的少年微是迟疑,还是听从父亲的话离开保护在旁的将士,
来到悬崖边的空地。刘备拉着他坐下,伸手指向夜空:
“你瞧,这星夜多美。”
强忍着对悬崖的惧意,他依言仰起头望向天空。浩瀚的苍穹无边无际,广阔的星河便也无穷无尽,此处陨灭,彼处灿烂,像一片起起伏伏的长梦,不知会醒于何时。
渐渐的,他忘掉了陡峭的悬崖,只记得眼前的星辰。
于是,在繁星之下,刘备为他讲了一个故事。
那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他没有富裕的田宅,没有深厚的家学,即便拥有所谓尊贵的姓氏,也早已与显赫的本宗相隔甚远。运气更差的是,他还生在了一个动乱的年代。陪伴他长大的,是被豪族占去田地无家可归的邻人,是横行霸道杀人无需偿命的乡吏,是一群又一群饿得骨瘦如柴,靠树根泥土苟活的流民。
有一次,他实在看不过眼,把家里的粮食偷出了一些,分给饿倒在地的女人和孩子。他们不断磕头感谢,让他不知所措,却又有些轻松,好像一直压在心头的某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可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第二天,他在家门口看到了更多的流民。他们聚集在他的家门口,可怜的模样与昨天那对母子如出一辙。先是卑微至极的恳求,到愈演愈烈的的抱怨,再到企图强行破门而入,最后,还是母亲匆匆找来了乡吏,才赶跑了他们。知道事情缘故的母亲狠狠的责骂了他,罚他一天不许吃东西,他闭门思过。
他当时十分难过,不是因为被骂,也不是因为饥饿,事实上还没到中午,心软的母亲就悄悄送了饭过来,尽管经此一事,家中的确已没有多少存粮。
他难过的是,当乡吏凶狠粗暴的赶走家门口的流民时,他居然没有一贯的愤怒。
他竟有一丝窃喜。
年岁渐长,他开始跟随先生读书。比起繁杂冗长的经文,他更喜欢读史。在浩瀚的典籍中,他知道几百年之前,曾有那样一个时代,天下太平,国泰民安,朝堂之上皇帝贤明百官刚正,郡县之间官吏和善百姓淳朴,乡无闭门之宅,野无饿殍之民,鳏寡孤独,皆有所养,仁义礼信,无所不及。
那是一个被称为“汉”的朝代,和现在如出一辙,又千差万别。
那一年,他握着那卷绳子已断了大半的书简,暗暗立下决心:
他想要匡扶汉室。
他想要找回那个遗失在过去的桃源乡。
可随着理想的确立,新的麻烦接踵而至。他想要打败黄巾军解救百姓,真到了贼寇老巢,看到的却是和流民一样饥肠辘辘的妇孺;他想要拜官为将肃清贪官污吏,可倘若不先向乡中所谓的大儒低头送礼,没有良好的乡评的他,连小小的一个亭长都当不上。他想要救更多的人,就要对眼前的暴行闭嘴,对眼前快要饿死的人视而不见,要去牺牲一个又一个本无辜的人。
“世事总是如此。”刘禅懵懂又老成的插了一句话,“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什么事情都会有牺牲。”
那时的他身边充斥着的是同样的话。为了救一百个人,牺牲一个人或许还心存犹豫,那一千人,一万人,使整个天下回归太平……筹码越加越大,那个被杀死的人无辜与否,自然显得越来越不重要。
“可如果为了能够到达天下太平,无视甚至残害眼前困苦的百姓,那所谓“太平”,究竟是什么呢?”
每个人,每件事都告诉他,只有鲜血铺路才可得万世太平。可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将活生生的人视为筹码,都无法为了大局牺牲无辜。没有多余的缘由,找不到更高尚的借口,痴傻天真,妇人之仁,可他就是做不到。
他不忍。
痴心妄想的结果自然就是四处碰壁,奔波半生却髀肉渐生一事无成。唯一不幸中的万幸,便是他不必在这条路上独行。兄弟愿意认同他,支持他,抛弃家财,抛弃厚禄,沉沉浮浮,仍不言弃。后来,在他最落魄的时候,又遇到了一个人,执起他的手,告诉他所谓的桃源乡,并非遥不可及。因为他们,就算被打的灰头土脸,丢盔卸甲,他也从未动摇过心中的信念。
欲为不杀一无辜而救天下者。
总有一日,无需以鲜血浇灌,仍可见桃之夭夭。
说到此处,刘备却突然停了下来,眉眼间染上几分不可名状的思绪。忽然,他感到手上一暖,侧头望去,见诸葛亮不知何时也坐到了他身侧,用手覆住他冰凉的手背。
“后来呢?”见刘备迟迟不肯说话,刘禅忍不住问道。
“后来,他才知道这条路,远比他以为的还要难走。”
他可以为了保护百姓放弃城池土地,也可以为了救助流民而被敌人像丧家之犬一样驱赶。他以为付出的代价无非是自己的荣辱或者性命,而为了找寻到那处桃源,他始终无怨无悔。
直到他的兄弟,一个接一个死于非命。
原来,真正的代价,不是他的命,而是别人的命。
在兄弟身死的那个雨天,他骑着马在入蜀的山路上一遍一遍的质问自己,他所坚持的原则是不是真的那么珍贵,足以让那么多人为他而死。他不愿牺牲一个无辜者的性命,为什么又能愿意坐视其余百人、千人、万人流离失所,朝不保夕。而最诛心之处,是之前回回这样自问时,他都可以毫不犹豫地给出答案。可这一次,当自己的兄弟也因此丧命之后,他居然有了迟疑。